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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安娜。

    她在收件人簽名欄裡寫下自己的名字。

    快遞人員熟練地撕下存根,將包裹放置在櫃檯上,轉身就離去,只剩安娜客套的答謝聲停留在原地。

安娜端詳著小紙箱,大約一包平版衛生紙的大小,裡面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現在這種快遞文化雖然讓生活更便捷,卻不知道浪費了多少個紙箱,犧牲了多少棵樹木。熱帶雨林的樹一棵棵倒下,它們沒有生存的權利,沒有轉圜的餘地,二氧化碳越來越多…。安娜想著,有幾分暈眩由太陽穴蔓延開來,彷彿週遭的空氣稀薄了,有種窒息的感覺。

    安娜趕緊拿起紙箱,轉移注意力。好輕!跟紙箱大小而預估的重量有好大的落差,憑藉著手上的感覺,除了紙箱,裡面似乎沒什麼東西。

    不對勁!安娜的內心閃過一絲絲的詭異,那個快遞人員!?接收的過程好像少了什麼?當眼睛的焦距座落在收件人寄件人的框格內,怎麼上面只有收件地址跟自己的簽名?糟糕!誰的?怎麼會沒收件人的名字?她心臟差點漏拍,掌心的汗腺在分泌。雖然不可能,但還是想著,會不會是炸彈?不可能,炸彈不會這麼輕。炭疽?雖然這社會幾近變態,應該也不至於吧?還是無聊的惡作劇?

    好奇由腦袋的角落竄出,終究戰勝了恐懼感,安娜開了抽屜,拿出美工刀,劃開蓋闔處的透明膠帶。光線立即湧進紙箱中,空的?她睜大眼睛再檢查一下,發現有個小小的發光體懸浮在紙箱中,約原子筆筆桿粗細,但不到一公分

這…,魔術道具嗎?安娜伸出右手在發光體的前後左右上下晃動,想破解這捉弄人的機關。

天呀!它騰空哩!

安娜仍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將手心攤在發光體的下方,試圖將它拿起來。它隨著安娜的手往上,卻仍保留著一點空隙。直到眼前,她移開手,那發光體就平穩地停滯在半空中,仔細一看,它白色的光芒蘊藏著七彩,有點刺眼。安娜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用食指跟大姆指捏住它,想要更進一步觀察它。

    就在眼前,發光體的中心是軟的,有彈性的,它…

   「安娜,怎麼每次都開27?很熱哩。

    安娜嚇了一跳,抬頭看見孟成蓁拿起冷氣的遙控器,對著冷氣機,嗶嗶兩聲。26,25℃。

   「我…」安娜的思緒被打斷,卻掛念著那小小的發光體,等視線再度回到食指跟大拇指之間,發現沒有任何東西。掉了嗎?她馬上在桌面上翻找,接著蹲下身,用手掌在地面上摸索。

都沒有?難不成是眼花了?

   「欸?怎麼了?」成蓁推了推安娜,「找什麼?」。

   「沒…沒什麼。」

安娜回過神,有種惆悵的感覺,好像真的遺失了某個重要的東西。這樣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很久,稍後工作一忙,或許就被推擠到腦袋的深處了。

 

 

    成蓁打開便當盒,快速地撕扯衛生筷的塑膠套,夾上一塊肉往嘴裡塞,卻見安娜仍舊慢條斯理地組合著環保鋼筷。

   「安娜,妳真有耐性。」成蓁揮動著手上的衛生筷,卻見無名指上的鑽戒閃耀著,「妳對地球的愛,簡直比教友對上帝還要虔誠。」

   「妳才有耐性,他跟妳求婚了喔?」

   「才沒有。」

   「沒有?手上那顆鑽戒怎麼一回事?」

   「他送的,就戴著。」成蓁將鑽戒挨到眼前,一臉滿足樣,「好看吧?」

   「他是什麼意思呀?送鑽戒不求婚?這一定有問題,難怪妳爸媽他們…」

   「安娜。」成蓁打斷安娜的話,「或許我爸媽不清楚,但是妳知道他對我很好,不是嗎?」

   「可是…」安娜就是覺得奇怪,公寓是他租的,水電費網路費連第四台的費用也沒少給過一毛錢,額外的生活費也沒囉唆過。而三年過去了,卻沒有結婚的打算,這太不尋常。平穩無慮的生活,和諧的步調,但過多的付出,讓人有些錯覺,難不成是要掩飾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些合理的懷疑,安娜原本要脫口而出的話,卻因成蓁的微笑而再度吞嚥下肚。當所有人都反對時,她知道,成蓁還是渴望朋友的支持,或許沉默也算是一種認同吧。

    兩人之間有種莫名的寂靜,讓人有些尷尬。

   「唉呦,他只是工作上比較忙,這年頭,哪個男人不是先打拼事業的?說不定…說不定有天他想安定下來…」成蓁講得有些心虛,自己也很想知道有天是哪天,停頓了一下,盯著安娜的便當,轉移了話題,「妳吃素?」

   「沒有,星期一不吃肉而已。」

「喔,這我知道,愛地球嘛,什麼節能減碳的?」成蓁夾起一塊炸排骨,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塊炸排骨,「真的有用嗎?就這麼一塊肉?就憑那些科學家推算出來亂七八糟的數據。」

「從養一頭牛到宰殺,消耗的糧食太多了,而相對的排碳量也太高了,所以才會有人提倡不吃肉。」

   「是喔?」成蓁輕蔑地笑了一聲,把炸排骨咬掉一口。

   「或許吧。」安娜回答的模糊,內心卻踏實地相信。或許愛地球就是一種信仰,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拜託,妳只是不吃這一塊肉,可是有多少人在吃到飽餐廳,吃到想吐,又有多少人在吃燒烤時,一盤肉一盤肉接著拿。」成蓁沒注意安娜的反應,只是自顧自地講著,「而妳卻在這裡,針對這塊肉?有意義嗎?」

安娜默不作聲,天災的可怕,她是知道的,當大雨連續下了三天,滾滾的洪水出走原本的河道時,巨大石塊停留在家門口,泥沙掩埋了整個村莊。而人對於大自然而言,是多麼的微不足道,那一瞬間,就只有逃命,直到直升機降落在安全的學校操場時,才敢確定自己是活著的。

所以,平時能做多少算多少,這樣心裡會舒服些,會踏實些。安娜看著手中的環保鋼筷,瞥見手腕,好似有小小的發光體緊貼在皮膚裡,慢慢延伸,如同橡皮筋套在手腕一般。微弱的光線,有如螢火蟲的閃爍,若隱若現。

 

 

    屋外,下著細雨,滴答地敲打著屋頂,安娜手拿電視遙控器,隨意地轉台。她無心思注意任何節目,只有一個念頭不斷盤繞在心裡,希望雨能趕快停。當她停止轉台,電視螢幕剛好停留在主持人跟名嘴們討論著全球氣候與物種滅絕,越聽越心煩的話題,於是按下遙控器上的電源鍵,讓整個空間安靜點,沒想到,相對的,雨聲變大了。

    三更半夜,仍可聽見窗外的雨聲,躺在床上的安娜翻來覆去,就算努力闔上眼,也無法安心入睡。自從上次水災過後,加上電視報紙不停傳送這種極端氣候的消息,只要下雨超過一個小時不停,連心頭都會被這片烏雲籠罩著。

    好像可以聽見牆壁內水流動的聲音,水管變成了小溪,急促不規則的潺流聲。這時,原本存在的時鐘滴答聲,加強了該有的節拍,整個空間充滿聲音,湧進耳內,讓人發慌。雨還要下多久?到底幾點了?

小夜燈微弱的黃光,將週遭模糊了,安娜揉了揉眼睛,皺著眉頭,努力地注視著牆上的鐘,可惜真的太暗了,遠處只是一團一團的黑暗。突然,她感覺到床被搖晃,壓抑了即將出口的尖叫,看著小夜燈照亮的圓徑範圍也不安分地晃動,這…整個空間左右上下在鼓譟著。

地震!

    安娜翻身下床,躲進梳妝檯下,深呼吸,要自己冷靜,幾秒,十幾秒,一下子就過去了。

    終於恢復該有的平靜。

    安娜隨手拿件外套穿上,想巡視家裡的一切。當她走下樓梯,發現最底層的第一階梯已被水淹沒。哪裡來的水?走在水裡,開了大門,頓時更多的水由四面八方而來,差點讓人站不住腳。一轉眼,膝蓋已經浸泡在水裡,想退也無處可去。

雨水仍是不間斷地從天而降,水溝早已不堪負荷,路面?是河吧!

    熟悉的街道,沿著騎樓,安娜小心翼翼地走著,但水有股阻力,讓她感到相當吃力。突然間,她的腳步有點遲疑,這怎麼會有個防火巷?仰頭一看,斗大的雨滴急速落下,連忙用手遮在眉緣上。

    那…

    安娜傻眼,簡直不敢置信。眼前的整棟房子側邊沒有牆壁,像是被切過的蛋糕,整齊的切口,但因切割時施力不均,扭曲了原本牢固的結構,感覺是傾斜的,甚至隨時有倒塌的可能。當視野慢慢地向下移動時,地上的大裂縫,讓人有說不出的震驚,比一個正常的跨步還寬大,腳邊的水流正在加速,積極地流向低處,形成一個漩渦。

    倒退了兩三步,安娜左右張望,人呢?怎麼都沒有人?隔壁的王阿嬤稍微感覺到地震,馬上抱著存摺印章,跑出來大呼小叫。還有對面髮廊的李太太,最八卦了,就算只是機車小擦撞,都會出來關心。最膽小的林小弟呢?每逢下雨打雷就可以聽到他的哭聲。至少,趙伯伯也該站在門口,關注著這一切,他不常講話,但總會在人群中。

這些人呢?都到哪去了?安娜著急地往回走,去拍打每一扇門,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雨越下越大,轉眼間,水位已達腰際。此時,遠方好像站著一個人,模模糊糊的。安娜往那人的方向前進,緩慢地移動的自己的腳步,深怕一個不小心,整個人就會跌落水裡。灰黑色的短頭髮,堅挺的鼻子,那人的輪廓漸漸明顯時,週遭的水流如同水庫洩洪般襲擊而來,安娜失去重心,原本以為會跌坐在原地,哪知腳踩了空,自己如同失去方向的海豚飄流著。餘光發現,水流正朝著身後的路面大裂縫匯集,就像那駭人的大瀑布,眼看著連根拔起的行道樹從身邊經過,她趕緊伸手想抓住任何東西,卻發現太遲了。

這個世界是怎麼呢?安娜拼命揮舞著手腳,試圖抓住一線希望,卻仍無法擺脫這凶險的局面,水淹沒了頭頂,灌進了嘴,無法多挣一口氣,終究隨著水流墬落那永無止盡的深淵,放棄無所謂的掙扎…

安娜倒抽了一口氣,猛然睜開眼睛,轉動著眼珠子,確定自己身在何處。她感覺到床的存在,視力也漸漸適應周圍的黑暗,沒錯,這裡是自己的房間,想坐起來,放鬆的身體好沉重,手腳也使不上力。

沒有任何多餘的聲音,雨已經停了,安娜放心了,終於可以好好睡個覺。

 

 

連日的惡夢,讓人睡不好,每次閉上眼,進入睡眠,彷彿就要世界末日。颱風在上空徘徊,久久不肯散去,厚厚的雲層支援著永不歇停的大雨,沖垮山林,鬆動了地層,而鋼筋水泥建造的城市浸泡在退不去的大水中。地震不再是虛驚一場的能量釋放,地殼有預謀地推擠出新面貌,大樓坍塌,走山頻傳,海嘯轉眼即到,…

安娜將水輕拍在臉上,讓自己清醒點,提起精神,鏡中的自己有點憔悴,感覺雙眼周圍的黑眼圈漸漸浮現,等一下出去再補個妝吧。

「啊…」突然間,有個尖叫聲傳進廁所。

 安娜嚇了一跳,這聲音是成蓁的,發生什麼事了?

櫃檯上有個打開的紙箱,成蓁緊盯著裡面,眼神透露出些許惶恐。

「怎麼…」安娜走近一瞧,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只見紙箱裡放著一個破爛的洋娃娃,臉上剩下一顆眼睛,身上插著數支針,它的頸部幾乎要斷裂,棉絮已經蠢蠢欲動,隨時會爆出來。而它的下方有灘鮮紅色的液體,已經乾掉了,沒有血腥味,或許只是廣告原料,但也夠嚇人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的一切依然不變,安娜確定這是事實,而紙箱邊緣的貼紙上,收件地址無誤,收件人正是孟成蓁,除此之外,也沒有任何寄件人的資料。

   「誰送來的?」

   「我不知道。」成蓁忽然腳一軟,跌坐在地上。

   「妳有得罪誰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成蓁抱著頭猛搖,全身在顫抖。無言的詛咒在心裡漸漸發酵,比起有形的殺害更令人畏懼恐慌。

 

 

利用工作空檔,安娜拿起美工刀,正要拆開屬於自己的網購包裹,由於這陣子自己跟成蓁那些詭異不愉快的經驗,動手前不免有些遲疑,於是再次確定紙箱上的資料。

    內裝物品的框格裡填寫著『手錶』。

    沒錯,三天前在網路拍賣上競標到一隻二手錶。安娜滿心歡喜地打開小紙盒,是一隻黑色運動型的電子錶。

電子錶?安娜愣了幾秒,心想不對勁,自己明明競標到白色方型錶,這也差太多了。拿起手機,直接撥了賣家的電話。

「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You…」安娜按下斷話鍵,心中縈繞著許多煩躁,是遇上不實在的賣家嗎?怎麼會這麼糟糕?不自覺地拿起那電子錶往左手腕上戴。電子錶冷光螢幕亮起來,開始運轉,小小的螢幕裡擠滿了數字,左上角有『899天』,中間是『23:59:55』。感覺有點奇怪,仔細一看,發現秒數正在減少,54,53,52,51…

時間怎麼是在倒數?瑕疵品?安娜覺得莫名的無奈,物品寄錯,賣家手機空號,想要將就著點用時,卻發現是壞的。

安娜正苦惱著該怎麼處理這電子錶時,電動門打開了。

快遞人員快步走到櫃檯前,將包裹放在安娜眼前,她順手拿起旁邊的原子筆簽下自己的名字,瞄了一眼包裹上的收件人資料,是自己的東西,內裝物品的框格裡填寫著『安全帽』。應該是上週訂購的腳踏車安全帽,不過說也奇怪,這紙箱子好像有點大,嚴格說起來,是大很多。

安娜的眼角注意到快遞人員即將離去,連忙道聲謝,卻發現那人走得急,且嘴角微微上揚,讓人覺得不單純。趕緊拆開紙箱,這…,這看起來哪像是腳踏車的安全帽,說是全罩式安全帽還差不多。

不,這根本是太空人的白色頭盔吧!

那個快遞人員,肯定是有見過面,沒錯,上次那個詭異的空盒子。安娜往門口跑,喊叫著,表明了要他停下腳步,可惜只能看到他離去的車尾燈。

安娜舉起左手,看著那電子錶,倒數中的899天是什麼意思?換算下來,大概是二年又六個月,現在是年中了,所以是後年底,2010,2011,2012…。安娜發現自己左手腕無法克制地發抖,然後整個手臂跟著恐懼,波及全身,整個腦袋已經沒有辦法正常思考。2012、瑪雅曆法、世界末日像連鎖反應一樣,一個接著一個在腦袋裡盡情地彈跳,相互碰撞。

這一定是惡作劇,就跟成蓁的包裹一樣。

就是這樣。安娜篤定地告訴自己,並把那頂誇張滑稽的白色頭盔塞回紙箱,接著脫下手錶,也塞進紙箱,拿起寬板透明膠帶,將紙箱封牢,隔絕這些荒唐的錯誤。她記得附近有位阿婆在做資源回收的,緊張兮兮地捧著紙箱走出公司,轉入隔壁巷子內,直到巷子最深處,將紙箱放在阿婆家門口,頭也不回,加快腳步要走出巷子。

「喂!小姐,你這攏好…」阿婆拆了紙箱,眼看安娜要走遠了,連忙喊著。

「不要了,都不要了。」安娜搖頭又揮手,就是沒回頭。

 

 

夜裡,安娜服下一顆安眠藥,閉著眼,躺在床上,靜待藥效的發揮。昏昏沉沉,將睡去時,床頭的手機響起,簡單的和弦如箭飛來,劃破房間的寧靜,直達耳道,十秒二十秒過去,仍不肯罷休。只好伸手隨意抓取手機,按下通話鍵,並將手機推靠到右耳旁。

「安娜…」一個熟悉的聲音,正在哭泣。

安娜皺著眉頭,聽得到,知道是誰,可是講不出話來。安眠藥在胃中溶解,吸收。

「安娜,他…」成蓁哽咽著,「他有老婆。」

「嗯。」安娜努力發岀聲音,與睡眠拔河,意識有點模糊,但最後那句話卻像留聲機跳針一樣,在腦中重複著,他有老婆,他有老婆,他…。成蓁還在講話,一個字一個字確實進到她的右耳內,但大腦卻無法讀取文句的涵義,一個字一個字迷失在大腦的語言區。

「他說…他不愛他老婆,早就不愛了,他說…他們已經分居了,也準備要離婚,共有的房子也要賣掉。」成蓁輕輕地吸著鼻水,「我那麼愛他,他怎麼可以…,他…,他騙了我三年,他…,他不僅僅結婚了,還…,還有個女兒,可是他…,他從來沒說過他結婚了,他真的什麼都沒說,他…他怎麼可以這樣?我怎麼辦?」

成蓁反覆地念著,怎麼辦?安娜沒有回應,腦細胞掙扎著想要清醒,安眠藥卻持續在血液中擴散,瀰漫全身細胞,將意識拉扯下台。

「安娜,我好糟糕,真的好糟糕,就算恨他,我到現在都還是愛著他,還想跟他在一起,他是愛我的,我不要放棄,我不要放棄…」

接著,一陣沉默周旋在彼此的空氣中。

「安娜。」

「嗯。」安娜翻了身,伸展一下腰跟背部的脊椎,讓自己可以集中注意力,說些安慰的話。

「安娜,不管怎樣,妳都要支持我。」

「成蓁…」安娜正要說話時,發現耳邊的手機沒有任何聲響。

手機回到主畫面,成蓁已經掛斷電話。

安娜覺得自己身體好沉,猶如從高空墜落,無法抵抗重心引力,那瞬間,心臟簡直要裂開,根本無法呼吸。突然間,又覺得自己好輕,像是處於一個無重力的空間,輕飄飄的。那隻黑色運動手錶飛過眼前,極為緩慢的速度,讓人清楚地看見,它正在倒數。

有個人騰空卻平穩地走過來,灰黑色的短頭髮,堅挺的鼻子,深邃的眼神,些許的魚尾紋跟笑紋讓他的臉更有親和力。他拉著安娜的手,讓她站好,不再漂浮。

 遠方一道光線照射過來,安娜舉起手遮住雙眼。

 天亮了。

安娜想起昨夜好像有接到成蓁的來電,真的還假的?雙手在枕頭邊摸索著手機,一拿到手機,看了來電紀錄,心裡暗叫不妙,好像成蓁哭了,好像因為他結婚了!?好像他還有女兒!?趕緊回撥了成蓁的電話,響了好久,直到進入語音信箱。她不再眷戀床上的溫暖,現在的一分一秒都讓人煎熬,趕緊整理好自己的服裝儀容,騎著腳踏車前往公司。

 一樣的早晨,內心擱著不安,安娜知道這不是在嚇自己,就只怕有個萬一。

 紅燈,讓人緩口氣。鑲在大樓外圍的電視牆,正播放著獨家新聞。聳動的標題引人注目,『燒炭自殺疑似婚外情曝光』,聽不見主播講些什麼,但畫面對安娜來說卻很眼熟,那是成蓁租屋的附近。她直盯著電視牆,主播下方的跑馬燈,『婚外情曝光,清晨兩人燒炭,攜手共赴黃泉?』

 安娜停留在原地,任憑後面的機車騎士對她按喇叭,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成蓁那一刻是否如同現在的她,這麼無助。

過了一兩個小時,上班的人潮車潮已退去,她牽著腳踏車,漫無目的地走著。有個快遞人員迎面而來,沒有閃避,直接撞上了她。那人沒道歉,隨即上車離去。

 安娜回過神來,下意識地騎上腳踏車,追著那台快遞車,就是他,讓這一切混亂的兇手。因綠燈拉開的距離,還好下一個紅燈讓她趕上,一會左轉,又馬上右轉。這城市中哪來這麼多小巷子,讓人眼花撩亂,快遞車像是要甩開她的跟蹤,也像故意製造讓她跟上的機會。

過轉角後,快遞車已經消失在視線中。

 安娜在跟丟處來回走動,銳利的雙眼,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就在一個無尾巷,發現了快遞車。快遞人員不在駕駛座上,而週遭也沒有任何人影。快遞車停靠在磚塊圍牆旁,好像一個工廠。圍牆上有個生鏽掉漆的紅色鐵門,門把是被挖空的,但卻推不開,難道還有什麼機關嗎?

 安娜的右手腕皮下正在發光,有如一個手環。不加思索地將手腕伸往門把內,聽到喀嚓一聲,門打開了。

剛走進去時,眼前很暗,過了一下子,瞳孔才慢慢適應。她嚇了一跳,這裡聚集了好多人。遠處的講台上有個人正在演講,除了他的聲音外,底下這些人一點聲音也沒有。這一大群人盯著那人瞧,眼神裡充滿崇拜,沒有任何懷疑,臉上的表情隨著那人的言語情緒而起伏。

「世界已經開始倒數,無可避免,縱使你節能減碳,不吹冷氣,不吃肉。因為當你這麼努力,斤斤計較那些小細節,而其他人卻任意的揮霍,不是嗎?」那人不慍不火的口氣,卻將那一字一句推往人心裡去,「人類在進步,已經不能再忍受貧困,核能發電不只讓黑夜如同白晝,也讓炎熱的夏天涼快。這些便利中,忽略自然生態,溫室效應造成溫度節節上升,極地融冰,地球的苦日子來了,萬物的浩劫到了。但是,也沒人在害怕,為什麼呢?因為他們相信,結束,絕對不會發生在自己這一代。」

「今天各位在這裡相聚,不是偶然,而是神的旨意,你們是被挑選的人,因為你們是真正愛地球,懂得如何保護一個星球。當那一天的到來時,神的諾亞方舟將帶領著你們,在別的星球獲得重生。」那人環顧著四周,每個人眼底閃爍著希望,激動地點頭落淚。

  這是什麼場合,宣導愛地球?還是神棍詐財?安娜往前走,想看清楚那個人。灰白色的頭髮,堅挺的鼻子,那個人的五官逐漸清晰,安娜感到有種緊迫,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那眼睛,還有那些魚尾紋法令紋,就是夢中出現過的人。就是他,帶來接二連三的惡夢,讓自己的生活亂了方寸,讓自己無力去接聽成蓁的電話。

「各位,對別人來說,地球或許是唯一,但對我們而言,各位放心,我們只算是過客,它不是我們最終的…」

「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卻在最後一刻要放棄,你們真的愛嗎?還是只是怕死?遇到事情,就只會逃避,你們在這裡,有顧慮到家人朋友嗎?人不應該那麼自私地活著,也不該那麼任性地結束。」安娜說著,企圖走上講台,快遞員從人群中衝出來攔住她,阻擾她繼續前進。

「這位朋友,妳可以來到這邊,絕對不是巧合,是神的指引。」面對安娜造成的混亂,那人不改神色,繼續說著,「各位,你們的右手上都有神的記號,是祂為你們打開這扇門的。」

安娜看著右手腕皮膚內的發光手環,這鬼東西到底什麼時候沾黏上去的?她顫抖的手從包包裡拿出小剪刀,下一秒,瘋狂地摳刮著皮膚,拼命想把這詭譎的一切徹底除去。微血管破裂了,血液慢慢地滲出來,靜脈動脈也遭殃了,血液爭先恐後地噴出,再也回不到體內的循環。

  

 

「安娜。」是成蓁的聲音。

安娜睜開雙眼,成蓁就在自己的眼前,她坐在輪椅上,穿著水藍色病人服,臉色有點蒼白。

「我沒事的,妳放心。」成蓁伸手幫安娜將眼旁的瀏海撥往耳邊。

安娜看著成蓁,想握住她的手,但自己手腳都無法動彈,又發生什麼事了?眼睛瞄到胸口腰際,手被綑綁著!?右手手腕附近包覆著厚厚的紗布,有些血絲企圖滲出紗布。想開口說話,思想卻很混亂,所有的記憶都好脆弱,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的?

成蓁看出安娜的不解跟焦慮,「沒事的,妳醒了,我叫護士幫妳解開。」

「醒了嗎?陳醫師過來巡房了。」護士剛好走向這裡,她將成蓁的輪椅稍微推旁邊一點,讓出一點位置給陳醫師。

醫師走到病床前,灰白色的頭髮,堅挺的鼻子,深邃的眼神,兩三條魚尾紋。他在笑,他在講話,他…

 安娜用盡所有的力量尖叫,奮力扭動著被牢牢束縛的身體,不是醒了嗎?不是沒事了嗎?那個人怎麼會還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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