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營業時間
關於場地的研究,至今仍無眉目。
雖然是在晚上的空閒時間──的確是公園不營業的時間──然而警察還是時常關切。
「這裡禁止販賣。」
警察拿著手電筒直照著沒有路燈的地方,顯然是因為光適應的問題,他已經瞇著眼睛好一段時間了,卻仍然還是看不大見。
我說:「只是休息。」
警察說:「把你的營生工具收起來。」
(警察指了指擺在我身邊的吉他。)
我答道:「我只有袋子,所以已經裝進袋子裡去了。」
警察說:「等我走後,你就會拿出來繼續表演。」
我答道:「如果真是如此,我也只是在自愚愚人。」
警察說:「娛樂人可不行,攸關於金錢上的往來。」
我答道:「現在的確不是我的營業時間,我只是路過,尋求一個休息地點。」
警察說:「你可以回家休息,也可以去旅館休息,就是不能在這裡休息。」
……
今晚的星空很明亮,就算沒有路燈,我也清楚看見,公園裡通往各個出入口的道路。
然而,哪一條才是通往家的方向?
2.錯誤評估
女孩給了我一個微笑,她是最後一個投下打賞錢的觀眾。
「今天的表演到此為止,感謝各位光臨,期待下次再會。」
我說完,直跟著女孩往某一方向走去。
感覺自己突然像隻獵犬,主人在前面,我卻走在後面……因為主人還沒有發號司令,我聽不見主人口中那祖靈的指引──神鳥的叫聲和樹林裡的風聲對我而言,就像在寒冬中吐出來的一片白霧,很快消失在眼前,還來不及判讀,風從哪邊吹來,正預警著今天的吉凶。
(沒有所謂的獵物,因此感到身處異地的尷尬。)
女孩方才說著:「聽到好東西了,我們應該要拍拍手。」
是想道謝的心情使然。
剛過黃昏,紅霞逐漸變得像豆紅色般濃稠,時間逼近夜晚……我直覺,該跟那女孩離去,就像夜晚的魔法即將現身,我從來不是懂得避開危險的人。
女孩那搖曳著長髮彷彿像是在跟我說:「那可不行喔,在外生活的人,可得學些基本能力。」
我始終缺乏某種常人眼中的基本能力。
慌張向前走去。
當廣場上的道路順著地磚顏色的不同而開始出現岔路,人群彷彿從四面八方歸巢的螞蟻──嗅聞著氣味,「女孩還在嗎?」
一條又一條的人潮向我四周包圍後,又從我身邊刻意繞開,緩緩流向四方。
3.數錢聲
感到一切都很空洞之時,人早就離去。
公園裡的小火車還乘載著,白天某位孩子不小心遺落的可愛水藍色帽子;在這夜晚時刻,那帽子顯得格外明顯。
夜從外面直流進心裡。
錢在白天時,究竟由外而內,像下雨般,還是猶如晴朗天氣偶爾濤來的海浪?
(什麼時候,又會從我的口袋裡,向外飛奔出去?)
一張一千元紙鈔──感謝知音者的大方。
幾張一百元的鈔票──謝謝觀賞者的贊助。
十枚五十元的銅板──感謝大家的駐足。
幾枚幣值不同的硬幣──還是要謝謝大家。
……
偶爾空洞的打賞錢箱,會被我一直搖動著,像變魔術,我根本就沒學過魔術,一直都覺得,是一件相當可惜的事情。
搖搖晃晃,感覺好像已經抓住了。
是在如心底疙瘩般的深夜,我彷彿真握住如糖果般大小的東西。
最終,什麼都擴散開來。
今天的晚餐,在公園擺攤的阿婆送我熱狗和爆米花。
繳了類似清潔費的規費。
警察卻不承認,我是合法的街頭藝人。
4.飢餓生活
偶爾吉他也需要進食,吉他,我的夥伴,它有個名字,叫吉米。
我和我的夥伴吉米時常都覺得身心處在極度挨餓的情況。
借我住一晚的民宿老板娘在送來一盤中式早餐後,對我說:「還是要努力工作。」
工作?我一直都在工作。
關於老闆娘所說的工作?我可能無法適應。
想開我罰單的警察們最常喃喃的一句話,「這就是逃家的原因?」
我只是想嘗試流浪。
以為時間已然過了很久,原來連一年都不到。
「早!」
我曾經緊跟著的女孩,突然出現在我借住的民宿中,正在向我打招呼。
女孩的氣息令人感覺到乾淨而溫暖。
我腳邊還靠著油乎乎的吉米。
吉米瞬間想縮小,縮到我的手掌心裡,好讓女孩看不見;但女孩還是看見了,宛如輕易就能在夜晚中找到白色的東西,站在藍白色的地中海風格餐廳裡,我卻像一隻圍繞著蒼蠅的垂死黑狗。
5.多數時候
怎麼倒也倒不滿?的確是長期失去的問題。
還是有得到過──我和夥伴吉米一星期也有兩三天可以吃到正常的餐點和好好休息一夜。
洗個澡,會讓思緒更清晰。
尋求的質量會越來越重,而自我會逐漸消失……然而污垢總是讓自己的感官變得更真實──我為何流浪?
被我的飢餓嚇得竄逃的女孩,她遺留的殼在瞬間褪下後,遭到我偷偷拾起,並挪出背包裡的一個位置,正小心翼翼收藏。
吉米問道:「是很必要的東西嗎?」
我想了又想。
「我想唱歌。」
知音者女孩的殼,在我背包裡彷彿說著:「聽到好東西了……」
吉米問道:「好東西可以吃嗎?」
我答道:「無論如何,我是一定絕不會吃掉你的。」
我可以吃吉米嗎……
民宿老闆娘說著:「如果再吃不飽,就把你的吉他也吃掉吧,我這裡已經沒有食物可以提供給你了。」
6.和世界的緣分
事實上,每一秒鐘內都蘊藏著巨大的改變。
已經和當地里長打過照面,也向主管單位報告過,還是有人從一大片草原中衝出來。
「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逗留?」
感覺自己像是隻非洲象,遇到打獵的人一般。
(我踩著草原,是踩著草地,會將草皮弄死掉嗎?)
可能是太明顯了,外來者的模樣……我腦中開始運轉著所有的問題和答案,沒有確切的目標,只能一直向人解釋著,還必須熟讀關於場地租借和使用等等的法規。
總是會想起些什麼。
知音者女孩曾問過我:「為什麼要離開家,選擇四處流浪?」
──她不再是知音者了。
(我沒有回答。)
女孩對我微笑,「事情好像從來就沒有答案……」
──女孩果真是知音者。
女孩說:「的確沒什麼好解釋的……流浪果真是很浪漫的想法……」
──女孩是很天真的陌生人。
(我可能已經改變初衷了。)
還是好餓──
我與夥伴吉米因為身心達到某種空虛的狀態後,開始自我分裂。
吉米說:「變成更小的個體,或許更能生存下去。」
我半信半疑,卻只能任由自己變成像硬幣般大小的生命。
自我在分離後又馬上想念。
我和吉米再也無法融合一起。
一個四處飄蕩的比丘經過我身邊,看了看我。
「已經不能拿吉他了嗎?」
有一個微小的我點點頭。
比丘托缽,向我說聲:「阿彌陀佛。」
被公園草堆快要淹沒的我一直瑟縮身子發抖,「這也沒辦法呀。」
在一聲聲「阿彌陀佛」後,比丘對我說:「那隨我去化緣吧,起碼,你暫時活得下去。」
我點頭後,不時發出細小的聲音,「可是我以前就是那樣生活的啊……」
一手捧起了我,一手托缽,比丘喃喃:「南無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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