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之旅

<一>

  「佩琪!佩琪!」模糊的視線中,似乎有位男子的聲音。

  「佩琪!」他大吼一聲,我的面前突然變得清晰,看清楚他的臉,然後不知為何地又暈厥的過去。據說我昏迷了好一陣子,詳細情況我並不清楚,不過我倒好像記得那張臉,是陌生的,卻溫柔慈祥的臉。

  聽別人說,我應該是失憶了,可是我卻記得這裡所有人的名字和關係。只是忘記最近所發生的事情而已,這種情況在一般健全的人不也很常見嗎?在有了這種樂觀積極的想法後,我努力地和身上這些不知道哪來的傷口與小腿的骨折戰鬥,快點回復正常生活。有一次,Y護士小姐和我聊得正興,她摸著母親為我特製的手環說:

  「哇!好漂亮喔!令堂的雙手真的好巧喔!」

  Y護士平常待人十分客氣,舉手投足間皆充滿著禮儀,讓我想了以前的一位朋友,但那位朋友是誰我卻不清楚了。在和Y護士閒聊時,無意間看到了她頸上的項鍊,很美麗,我問她是否是鑽石做的,她對著我苦笑說:

  「這不是鑽石喔!只是一般的玻璃而已!」

  「玻璃?」(我好像也有個玻璃製的東西)

  「嗯!這其實是我男朋友他送的啦!」她有一點害羞的摸著那條玻璃項鍊。

  「很窮酸吧!把這個拿來當作情人節禮物也太沒有誠意了吧!」她向我抱怨,我卻只能以笑臉迎接。

  「說是等以後有錢了再送我一串真的鑽石項鍊,還硬是把它掛在我的脖子上!都幾歲了,還玩這種,真是幼稚!」她一邊念著那串不滿意的禮物,一邊對著禮物露出幸福的表情。

  在接連幾位親戚朋友探望後,我疲憊的闔上雙珠。病房裡幾乎沒有任何聲響,清澈的陽光從窗戶外透了進來,加上青澀的風,似乎正敲打著我耳邊的鈴。漸漸地,我安靜入眠。

<二>

  我在一個有點熟悉的房間裡醒來,看見一位男子正在搖著兩個小鈴鐺,臉貼得很近,近乎接吻的距離。

  「佩琪!妳醒啦!」這是我醒來以後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在我還未意會過來的時候,我發現他一直往下貼,我驚慌地坐起身子,結果兩顆頭相撞,超級痛!我摸著剛剛撞到他而發紅的額頭並看著他在那裡抱頭哀號,有點無奈。他身形瘦弱,皮膚白白淨淨,但有一種病態的感覺,從眼神看得出來他似乎是有點失眠的困擾。

  我赫然發現我是赤裸著身體睡在這裡!我慌張地躲回被子裡,把棉被抓得異常的緊,心裡一陣惶恐,有種「萬事休矣」的感覺。

  「你是誰!為什麼我會沒穿衣服睡在這裡!」我嚷著,小腿縮了起來,全身蜷曲成一團。

  他抓著頭打量著我渾身發抖的身體,無奈地說:「這…很難跟妳解釋(他支支吾吾地說),如果我說妳有裸睡的習慣妳會相信嗎?」他看著我苦笑。

  「當然不會!」

  他表現出一副早就知道會如此的表情,若無其事地站起來。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啊!這裡是哪裡啊!……」我不斷重複地嚷著。他示意要我安靜,不知道為什麼的我真的乖乖地配合他慢慢安靜了下來。

  「現在我問妳一個問題。」他一臉嚴肅。

  「妳是誰?」他指著我說。

  「啊?」我驚訝地一叫,我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想不到我該說甚麼,在我腦海裡沒有任何相關的名字可以使用-我是誰?

<三>

  在這裡,他跟我說的人我都不認識,只是有點耳熟。他說我和他都沒有父母和親人,我們和幾位從孤兒院一起長大的朋友合租這間房子相依為命。我對他說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感到驚慌失措,我懷疑他們是把我從醫院裡綁架過來的,他尷尬地笑了一笑,繼續談論著這附近的人事物,這幾天所發生的新聞以及「我們」所發生的事。在此我無力反抗他對我的描述和說詞,他口中的「我」是我;他眼中的「我」就是我;他心中的「我」-我幾乎不認識她。

  傍晚時分,我們上陽台去觀賞夕陽所留下來的餘溫。這裡的天際線雜亂無章,是一群頂樓加蓋的鐵皮的透天厝所拼貼而成的,我也置身在其中之一。這裡很明顯的不是都市人的領地,在透天厝的外圍參雜著矮紅色的土角厝。從頂樓環顧四周,除了偶爾有幾棟廟宇和高壓電塔鶴立雞群外,就沒有比較突出的建築物了,或許那些一格一格單調的農地也就是這裡的特色之一。關於那個男人,我只知道他叫楊立群,他都叫我簡稱群就好。每當我問道我們之間的關係時,他一直都不肯說清楚,只是說一群相依為命的孽子。他沏了一壺茶,充滿著嫩芽的香氣衝入腦海,似有似無地想起了某些碎裂的片段。我向他講述自己所做過的夢境,在那裏我幾乎沒有失憶,只是受了點傷。後來,我坐在搖椅上,玩性大發地邊說邊搖,他像是看著可愛小女孩般地對著我微笑。講到後來,不知不覺地,我漸漸入睡,依稀聽到了一句話:「除了這個之外,妳還有什麼?妳愛著他們嗎?」之後就不省人事了。

<四>

  這次我又在醫院裡醒來,一醒來就得到了Y護士親切的一抹微笑。此時大約是早上九點鐘左右,我的好友-小安大老遠跑來跟我促膝長談。我們倆是自國中以來的老朋友,她和我不同,是身材嬌小玲瓏的可愛女生,很受男生們的歡迎。自國中以來,她的感情世界異常的豐富,和我這個老大不小卻如一根木頭的呆子不一樣,她敏感的感情神經能使到嗅到情人們內心的微微變化,並做出對她來說最有利的判斷,在感情的世界裡她簡直如魚得水,可是平常看起來卻是一個乖乖的女生。

  「妳變了好多喔!」她那雙雪亮的大眼直盯著我。

  「嗯!」

  「我是說妳的個性變好多喔!」她戳了一下我的額頭。

  「以前的妳可沒有這麼文靜!」

  「可能是我身體狀態的緣故吧!」我隨便找個理由應付,事實上我是不好意思回答我最近經常發呆,在跟她對話時有發呆過一陣子,幸虧她沒發現。

  「那…對於『他』妳之後打算怎麼辦?」她有點擔心的說。

  「『他』?誰啊?」我疑惑的問。

  「就是『他』啊!『楊立群』那個男人啊!」她勃然大怒。

  「我好像不認識他耶!我是有夢到有一個人的名字也叫楊立群啦!不過在現實生活中我沒有這一位朋友。」我一派輕鬆的說。

  她聽完這句話之後馬上從椅子上蹦了起來,走過來我旁邊,把手伸入我的衣服,搓揉著我的乳房,然後強吻。我呻吟一聲,無法反抗,她把從我兩舌尖處相黏的絲線拉開,「您可快給我想起來啊!我的大小姐!」她露出惡魔般的表情對著我說。

  小安離開後,留下的是我兀自一個人對著玻璃窗發笑。在那一陣騷亂後,我踉蹌的下床,蹣跚地走出病房。這是我清醒後第一次走出病房,我受夠了那白的發慘的無聊平面。我要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即使陣陣疼痛同時從腳跟和頭頂竄出;我要出去!期待那久未謀面的白雲和綠草。接著,我從暗暗的水泥牆內步入了光的沐浴之中,我抬起頭瞇著眼望向那個倒掛著的蔚藍大海,彷彿被淨化、昇華。「啊!」一陣暈眩從後腦勺傳到前額,眼前閃過一片空白,滿地的碎玻璃、鹹鹹的味道、腥臭的鮮血……

<五>

  我在血泊中醒來,壓在一位裸體女人的胸脯上。血液浸溼了我的衣物,佔據了她的胴體,並讓我的長髮散亂的漂蕩,噁心到令人發抖的腥味硬是塞入鼻腔。接著,有一位裸身男子走過來,鮮紅色的液體不停地從他的皮膚底下滲出,從眼珠、雙頰、手臂、指甲、肚臍、那幾乎脹裂的生殖器……「啊!嘶!呼!」他不斷無意義的吼叫著,半彎著身子,用那雙沒有瞳孔的眼睛直瞪著我走來。滿地的玻璃碎片散佈在我的周圍,他毫不在意的一步一步踩著碎片緩緩靠近,尖銳到發亮的玻璃碎片也毫不留情地鑲入他破敗的腳掌裡,溢出紅色的汁液。正當我集中注意力在望著那個行屍走肉時,原本躺在地上的女人忽然從我背後把我身上的衣物強行破壞,讓它們也倒在血泊中漂蕩,然後把我壓在她的大腿上,她的陰部也正流著血。

  「小安!」我驚訝地叫了出來,見她微微地笑著。

  「把那個男人忘了吧!我高貴的小公主!」她指著那個男人死氣沉沉的說。

  「小琪,我是您最忠誠的僕人,日日夜夜都會跟隨著您!我們將分分秒秒地在一起!永遠永遠!」說完話後,她突然咬了我的乳頭。啊!咬著裸胸皇后的眼鏡蛇啊!

  後來,我又悄悄地離開了那個夢境。

<六>

  「最近我時常做惡夢。」我對著正坐在那沏茶的楊立群說。

  「看的出來!」不曉得為什麼,此時她對我的微笑在我眼中看起來竟是戲謔無比地嗤笑。

  正當我慢慢地向他坦白我的夢境時,Y小姐從生鏽的鐵扶梯底下爬上來。我一見到他就馬上從躺椅上蹦起,衝上前去擁抱。她摸摸我的頭,把我留到腰間的髮絲纏繞在她淨白的手臂上。

  「我已經分辨不出哪一個才是夢境了啊!護士小姐!」我抱著她痛哭。

  這段時間,無止境地夢魘不斷的循環著,我簡直快瘋了!

  但-我是個異常冷靜的人,在醫院認識的Y小姐後來和一位主治醫師結了婚(似乎是在我斷斷續續昏迷不醒的時候),然後不曉得為什麼在這幾天我變得異常地忙碌,早上在病房裡和家人們共享天倫、下午和孤兒院的朋友們一起坐在老舊透天厝的陽台上看著夕陽敘舊(我慢慢地能夠對上他們的話題了)、晚上還要跟裸體的兩個人糾纏……這一且都令人感到精疲力盡。這種狀況持續了幾天後,突然間-

  那一天中午我照例和立群與小Y(Y小姐)一起吃飯。吃完飯後,小Y拿了一個男人的大頭照給我看。

  「妳認識這個人嗎?」她問,這是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我拿著它仔細地和立群比對。

  「關於這一點你就不必懷疑了,這個人絕對不是他!」她似乎知道我想什麼,馬上幫助我清除心中的疑慮。

  「據說他是妳的前男友。」她指的照片對著我說。

  這時,瘦弱的楊立群從門外拿了一片玻璃進來,並放在一張木製圓椅上。「佩琪!妳仔細看好!」(這聲音極像我記憶中的那個聲音),在他一說完話我把頭轉過去的同時,他無預警地把那面玻璃硬生生地敲碎。看到那一幕之後,我遲疑了有半分鐘之久,這時的空氣後時間瞬時凝結成一塊固體,腦海裡的記憶墳墓不停地從我眼前掠過,滴答滴答的指針聲似乎提醒著他們暴雨即將開始。

  「什麼?你在做什麼?幹嘛無緣無故打破玻璃啊!」我疑惑的看著他那副笨拙的樣子。

  「抱歉!抱歉!」他笑得可愛,小Y也勉為其難地笑著幫忙收拾地上的碎玻璃,嘴裡念念有詞。收拾完畢後,我幫大家洗碗,我們就坐在客廳閒聊,「關於那個男人,我好像有一點印象……」聽到我說完這句話後,小Y馬上追問,有種起死回生的感覺,不過她後來被立群制止,小Y有些不悅,便叫他把垃圾拿出去放。立群無奈地拿起地上剛打包好的垃圾走向門口,「啊!」他大叫一聲,他踩到地上剛沒掃乾淨,遺留下來的玻璃碎片,血從腳底板流出。當下我的腦海中馬上映出那個畫面,那個全身溢著血的男人、小安的擁吻、那模糊記憶裡的聲音、那一大片的碎玻璃、那張照片……。我頭痛欲裂,雙手發麻,「我不要!我不要!我不……」先是蜷曲在沙發上發抖又歇斯底里,接著我跳起來在房子裡奔跑著,廚房客廳、樓上樓下、陽台房間。此時我和他們倆一樣的驚恐,但我的恐懼卻是更深一層,我被一隻女人所變成的怪物追趕,我要命似的逃,但不論我跑到哪裡、哪一個房間、哪一間病房、哪一間門診醫師的問診間,她都在那等我!最後我發現自己也變成了那個怪物!「不要!我做了什麼!為什麼要如此對我!」,我高聲咆哮,衝出了三樓往陽台的門,中午的烈日灌入我眼中,「啊!所有東西都消失了啊!」我開心地嚷著。

<七>

  充滿著綠意的薰風吻過雙頰,雖然我沒有滿腮的苔蘚和但也有著整頭的葡萄藤,並在其尾端兩處個結了一傳令人垂涎的果實。當我醒來,那個男人像長滿青苔的老舊屋樑,和諧的融入在廢棄的林間三合院春意盎然的屋角旁,「這是我的家。」他一開口說話後,原先滿面的苔蘚瞬間震落,他打量著躺在地上雙腳微微張開的我,「你還真的是不該來這裡!」他觀賞完我的醜態後,笑著說。神奇的事情發生了!當他一笑,便使這兒滿林滿屋的植物開花,不分四季和晝夜,孤高的秋菊依偎著粉黛的山櫻;自戀的水仙池塘旁便是寒徹骨的梅;開滿荷花的池塘裡漂浮著一層木棉花瓣,但開花的好像不只有這滿林的光彩。「好久不見!」他愜意地向我打招呼。

  那位男人有點像楊立群,又有點不像,總之我理所當然地把他當成立群來應對。「最近有什麼令妳煩心的事嗎?」我看著他那條浮著一些明顯青筋的臂膀,他親切地問。

  「開心點嘛!你看這叢美麗的花花草草,每株都被點綴得五彩繽紛!天底下再也沒有比見到這幅美景更讓人高興的事了!」

  我深表同意,我們在這幅美麗的圖畫裡談天,小群他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如陽光般呵護著我。他喜歡端詳我最自然的姿態,我也很慶幸能夠供他觀賞,與他在一起的時光是我目前這輩子最美好的時光!

  我們在歡樂之中結束,然而我卻獨自一個人在醫院裡醒來,小安默默的坐在我旁邊。「妳剛剛夢見了他對不對?」在她說話時,她那頭俏麗的短髮也跟著輕微的晃動。我默不作聲,瞪著她看。

  「我可愛的小公主啊!您可終於回復了啊!」她興奮地叫著。

  「可是-」她站起來舔我耳朵,「這點程度還不夠喔!」她嘀咕著。

  「妳看!那一對佳偶恩愛的走過來了呢!」她指著慢慢走過來的Y小姐和她先生-等一下!她先生居然是楊立群!我兩眼失了神,雙手顫抖著,激動的心已經被上帝諭示的大洪水給淹沒了,很遺憾!我並沒有搭上方舟。之後小安用近乎戲謔的口吻對著我說:「妳-死-心-吧!」接著我眼裡的畫面全部崩解,嗤嗤的訕笑從牆壁裡滲出。突然間從地下浮出一個個眼球佈滿血絲的小安,三個!八個!十個!噢不!她們正圍著一位巨大的男人,是我記憶中的那個人!她們不斷地對著他猛打叫罵,那時我極為憤怒與恐慌,下意識地衝向前去,這時她們瞬間消失到只剩下原來的那個小安。我撲向她把她推倒在地,坐在她的肚子上,撫摸著她的臉頰,我好害怕!她好可愛!然後我開始打她,發瘋似的猛打,我要把她逐出我的夢境。

  「妳為什麼!妳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朝著已經奄奄一息的她大吼。

  這時我突然被「他」拖離小安,把我壓倒在地,「難道妳還不懂嗎?」他向我咆哮,「因為她深愛著你啊!」說完話後,他拿起不知道哪來的椅子,砸破窗戶玻璃,抱起倒在地上的小安,向外一躍,我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死在我面前。

  「哈!哈!咳-哈!咳-咳-」我瘋癲地狂笑不止,彷彿看見了輻射狀的花瓣圍繞著兩具人偶,在灑上一點碎玻璃,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作品就這樣誕生了!於是我也跟著縱身一躍,我要追求我的極致!

<八>

  我又被遺留下來了。當每一次我從這個世界跳脫至另一個世界時,總是一個人,如同出生與死亡,我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生命歷程。死亡代表著未知歷程即將開始;出生則是已知旅途的結束。「只有愛是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我默默地回應剛剛的夢,然後幫本來應該是很堅強的內心是去了滿鼻子的灰塵,拍拍它,趕鴨子上架!我從來不曾如此渴望的想要把失去的記憶尋回,我下定決心要改變這一切!

  雖然總是獨身一個人在夢境裡輪迴的感覺不是很好受,但我並不期望會有人陪伴我,倒不如說是我害怕別人伴著我,萬一是「他」該怎麼辦?我是個異常害怕陌生人的那種人,每當我落落大方地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展示自己時,其實內心不斷的在顫抖,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厭煩,但為了讓他人眼中的「自己」是堅強、勇敢的,我卯足全力在這個世界的舞台演出。如果那個虛無縹緲的自己顯得軟弱無力,那將會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啊!我可不想離開舞台!現在,在我大鬧一番後,小群和小Y忙得焦頭爛額,我不想再給他們繼續添麻煩下去了,獨自一個人搭車到火車站,我要旅行!

  當一個人至始至終被過去所困惑時,移動是最好的辦法。我選擇了不是很親切的售票員而不是冰冷的自動售票機;我選擇了給站務員打票即使他一開始拒絕了我;我選擇了站站連結的區間而不是跳耀的莒光和自強;我選擇了在擁擠車廂的嘈雜人聲而不是為了尋張椅子而貪圖一眠;我選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但那樣也足以使我心煩。在火車上,我拉著吊環、依著欄杆,喧譁的車廂讓我一一喚回有關於「他」的記憶,藉由別人的回憶來重新填補自己的記憶,我慢慢地想起從前的種種。

<九>

  小安和我從國中開始就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她平常得不會非常光鮮亮麗,樸素的裝扮讓她散發出一種氣質美,也因此擁有絕佳的男人緣。上了高中之後,和她情同姊妹的我常被這群女王蜂旁只為交配而活的雄蜂們糾纏不清,他們要我當他們的戀愛軍師,這種強加在我身上的職位和一些惱人的小事讓我心情時常鬱悶。「戀愛是盲目的。」這話說的一點也沒錯,正當他們絞盡腦汁的猜想著哪一種髮夾才適合她綺麗的頭髮時,小安早已開始她的行動了。

  那一天早上,結業式結束之後,我和她一起去市中心的商圈逛街。她說她要買一份禮物送給她心裡喜歡的人,叫我跟她一起去挑,我最受不了她那種哀求的眼神,簡直是要把妳給溶化的眼神。那一天下午我們一起吃了冰淇淋、到書店白看書、到服飾店開心的試穿我們買不起的衣服,後來我們進了一間娃娃店。

  「哇!這個泰迪熊好可愛喔!」她聽見我的驚呼後立刻湊過來。

  「真的耶!而且它好精緻喔!」她似乎也很喜歡。

  我仔細看了價格,「好貴!我的錢根本不夠!」我哀怨地嚷著。

  「不如我們兩個各出一半好了!」她提出一個絕妙的建議,於是我們開心地買了它。

  那一天傍晚她抱著泰迪熊,我拿著我們兩人的書包,走在被夕陽染紅的的坡道上。「小琪!」她突然站住不動。

  「結果我們只買了這個!」

  「對啊!妳不是說要買送給喜歡的人的禮物嗎?」她穿著水手服抱著和她差不多大的泰迪熊的樣子好可愛!夕陽也在她的臉頰上映上一點暈紅。

  「嗯!所以……」她支吾了一會兒,「現在我把她送給妳!」

  「嗄?為什麼?」我愣了一下。

  「因為小琪,我喜歡妳!我愛妳!」她閉著眼睛大聲地對我說,然後她哭了出來。「如果妳喜歡的是男生,但…即使是這樣,我還是想告訴妳,即使明明知道不可能,我還是想讓妳知道!這種心情……。」

  我本能地跑向前去抱住正在啜泣她,「傻孩子!我也很愛妳啊!」我撫摸著她的頭,讓她依偎在我的胸口哭泣,我怎麼能讓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在我面前哭泣呢?

  接下來的日子是無比的快樂,我們互相愛著、依存著,生命中聚集了所有歡愉。「吃、喝、拉、撒、睡、乃至於月經、哺乳……」我回憶著之前在書上看到的這句話,就在火車上打盹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歡愉,對話、牽手、擁吻、生理、吸吮,男性惱人的生殖器膨脹只是短暫的、煩人的、暴怒的象徵,至少有一段時期的確是如此。

  我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下火車,似乎覺得有人正在對我這一身類似睡衣的打扮指指點點,不過這站好像幾乎沒有人跟我一起下車。我嘗試滿懷著希望走下車站前那層高高的石梯,但第一個遇見的人就讓我疑慮了,「我就知道你會來這裡!」一位很面熟的男子站在那兒仰望著我,我的腳瞬間縮了回來,我被逮的正著!

<十>

  「旅行是可以改變人的一生的!」我名正言順地塘塞。

  他笑一笑,略帶嘲諷地說:「妳以為妳是誰啊?某部小說裡的女主角嗎?」他用那種抓到惡作劇的頑皮小孩般的眼神看著我。後來把我帶上一部藍色中古小轎車,毫不猶豫發動了它。

  「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我無奈地用手把車窗搖下,望著窗外說。

  他一臉驚訝的表情看著我,好像他一切的行為都很理所當然的樣子,「這不就是妳的選擇嗎?」

  「難道妳以為我會把妳送回去嗎?」他向我使了個眼色,我點點頭。

  他又笑著說:「那些人只會讓妳困擾吧!想不起來就不要去想啊!開開心心的活下去不就好了!」

  他又一副理所當然地說:「既然回想過去是那麼痛苦的一件事。」

  他轉了一個彎後又說:「那不如現在馬上邁向未來!找間房子住,找個工作做,以一個新生命的姿態活下去!」他語重心長地用一種「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的聖經向我佈道。接著他載我到一間有點老舊的平房門口,一位身子不高的女人站在那兒。

  「這是我老婆。」他畢恭畢敬的向我介紹,那女人的笑容異常的自然,自然到令人毛骨悚然。

  「現階段來說妳就把我們兩個當作是家人吧!能夠再次見到妳我真的很開心!」她說完話後馬上衝過來把剛下車的我抱住。最近老是有人自願當我家人,難道這世界真的可以四海為家?難道我只能和這群對我來說沒有過去記憶的人當家人嗎?

  這一對年輕的夫妻真的非常奇怪,他們一個開朗樂觀一個異常執著,他們倆之間的眼神交流遠比對話還多,說是默契好還是?我不懂。遠方傳來悉悉窣窣的割稻機碾碎稻稈的脆裂聲,我在當他們兩個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時,獨自一個人走了出來。在此,我不想逃走,即使需要面對這陰暗沉默的烏雲,我姑且相信這兩位天使能夠順利地帶著我逃離撒旦。當我閒晃到一半時,忽然有輛轎車從我身後開來並停在我身旁,駕駛座的電動車窗以穩定的速度拉了下來,是群!「你跑來這裡做什麼?」他有點不安地問。

  「我要改變我的人生」我回答。

  接著他發出了打從心底的嘲笑,世人都在笑我!然後他暫時整理一下情緒,說:「你要留在這裡也是可以啦!」

  「這可真是刺激啊!」他露出一副期待著好戲來臨的表情。

  然而,我又突然在醫院裡醒來,Y小姐站在床尾那裡瞪著我,一句話也不說。群默默的站再床頭旁,向我訴說「我們」的故事:「我們是在大學時邂逅的……」

<十一>

  那天妳歪著頭,讓長髮自然垂擺,依著牆,兩眼無神的望著理學院大樓前那株摻天的雨豆樹。那時我剛進大學,尚為新鮮人的我看見雨豆樹下那飄著如雨般的碎葉飄落而興奮不已,開心地在樹下轉了兩三圈。此時我眼角餘光無意間看見妳坐在那兒的美麗姿態和對著我仙女般的微笑,是一種孱弱花蕊般的微笑。

  「浪漫的愛情故事說完了沒啊!」小安從病房外邊嚷著走進來,「就由我說說最近發生的事吧!」她毫不猶豫地把他推開,小Y悶不吭聲。

  「當妳戴那個男人來到『我們家』時,妳知道嗎?那是多麼令人無法忍受的一件事啊!……」她接著說。

 我憎恨這個男人!我要除掉這個男人!當妳對我提出「分手」這個駭人聽聞的名詞時簡直讓我快瘋了!那天晚上,我抱著妳痛哭,這世界上唯一能讓我有依存感的人即將棄我而去,我極度的害怕!我怕!我站在懸崖上,半隻腳顯然已經擺盪在半空中。

  「沒關係,只要妳可以……」我泣不成聲,妳默然。我知道,妳現在跟本就毫不在意我,一心只想著那個男人!

  後來有一天,妳又帶了那個男人回來!我近乎崩潰的在妳們面前大哭,後來那個男人走了,妳憤怒地抓起我的衣領,閃了我一個耳光。

  「妳以前不是這麼情緒化的人啊!」妳生氣的說。

  「妳不要離開我!我比那個人還要愛妳!妳不要……」

  「請不要再說妳愛我了,不!我知道妳很愛我,但有些事情是光只有愛是沒用的。」妳惱怒的說著。

  但我知道這是有用的!妳終於開始在意我了!從那時開始,我決定盡我所能地要吸引妳注意,喔不!是強迫妳注意!自從妳提分手後我就開始恨妳,並對妳的身體和偌大的乳房妄想,我想佔有妳!在那個男人玷汙妳之前!喔!我現在真的真的好喜歡妳喔!

  「然後妳就開始做這些奇怪的夢了!」小Y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我說。

  「妳全部都想起來了嗎?」當群又開口說話時,時空突然抽換,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待在一個小房間裡,這情況和當初類似,我又是莫名其妙地回過來了。

<十二>

  「我有裸睡的習慣,對吧!」我看著自己被棉被包裹的赤裸身體說。

  他對我笑了一下,此時的他有點和當初不一樣,全身赤裸著站在我面前。接著他鑽入棉被愛撫著我,我也予以回報,過了一會兒。

  「妳真的相信嗎?」他看著我說。

  「不知道,只是我沒有其他理由可以不相信它。」我輕聲地說。

  忽然,他離開了我,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整張臉、整個身體,毫不掩飾地在我面前發生不合常理的變化,如泥巴娃娃似的。在森林裡遇到的那個男人出現了,不!他就是我的新家人!

  「請容我重新自我介紹一次,我是楊立群!妳的前男友,而這位是……」一位嬌小的女人突然浮現在她的右手邊,「我的老婆,小安,也就是妳的前女友。」

  「看來妳還沒有醒呢!」小安又露出惡魔般的表情說。

  接著他們在我面前脫光衣物,開始做愛、呻吟。哈-!哈-!哈哈!哈哈哈!這真是何其有幸啊!我可比葉藏更幸運啊!兩個深愛過我的人,兩個應該是深愛過我的人!竟然就這樣!這世界實在太有趣了!不知何時,我的手上出現一張形狀如刺刀般的玻璃碎片,我要親手把他們兩個宰了!我要完成我最美麗的藝術品!

<十三>

  我又突然驚醒,在同一間房間裡、同一個地方、我從破碎的窗戶內望向倒在一樓地上的那兩具玩偶,我想像著將來認屍時,他們的家屬、親友們抱成一團人球痛哭,還真是醜陋!

  夕陽從窗戶外灑了進來,如血一般。此時的寧靜足以勝過任何的鳥語花香,只有愛是沒用的,至始至終我都只能一個人,獨身一個人。擺脫了對死亡的執著,我已經準備好要迎接下一個重生,我找到了一綑綁貨物用的粗繩,開始動作。

<十四>

  最後,我想起了那天下午,那個天真的學弟向我告白時,蒲公英的種子成群的拂過我的臉頰。

  「就算只有愛是沒有用的!」他用那清脆悅耳且稚嫩的聲音對著我說。

  然後他堅定地說:「我還是依然愛著妳!」。

  咳!咳!咳!我又要去另一個夢境旅行的吧!

  或許我是個很「異常」的人也說不定……

 

 

 

遺書

 

  那個女人說她想回去看看,說要改變她的人生。我把這位有點瘋癲的女人載到事情的發生地後(是一間鄉下的老式三樓透天厝),就逕自離開了。我非常期待這傢伙能夠用哪種方式改變這種人生,只不過是一個瘋瘋癲癲、平常連自己都打理不好的女人而已。

 

  沒想到-當天晚上我發現不對勁之後,這女人的雙腳早已漂浮在半空中了(跟波西米亞共產時期的知識份子一樣)。是我失職了!正當我絕望地凝視著那既扭曲又幸福的面容後,我發現了兩封應該是遺書的東西。其中一張是摺得整整齊齊的,另一張則是揉成一團皺皺的丟在一邊。

 

  雖然我沒有必要去讀這些東西,但由於她送醫後的時間冗長,所以我就當作消遣的看了。我實在不該看的!

 

(滿是皺褶,有點破爛的這一張)

 

親愛的我:

 

  

 

  我終於醒過來了,或許根本沒有醒來。

 

  大老遠地跑來這個值得紀念的地方來看你們,多麼令人高興啊!

 

  我(字體大一號)是真心誠意地替你們感到高興、為你們感到歡愉啊!

 

  能以那麼如此高貴的姿態死去!對不起!你們應該由衷的感謝我!啊!你們的心跳早已停止,早已忘恩負義了。

 

  所以你們居然用這何等美麗瀟灑的姿態來報答我!我真的感動到痛哭流涕啊!

 

  雖然我馬上就可以又和你們見面了,但我怕又走入了沒有你們的夢境。於是我在這裡先寫下,讓它留在這裡等你們。等?或許我經歷過的每一個夢境都是一個個出生與死亡的過程吧!我不是嚮往死亡,而是對偉大誕生的崇拜!

 

  小安,妳知道嗎?我一直非常非常的恨妳!我恨妳對我做過的每一件事情,更恨我對妳做過的每一件事情!我恨!恨著當初抱著泰迪熊微笑的妳、對著我哭泣的妳、勇敢向我告白的妳;當初抱著妳的我、對著妳發脾氣的我、說我不再愛妳的我!

 

  小群,都是你害的!你為什麼要喜歡上我!為什麼要愛上一個早已無藥可救的女人!你知道嗎?你對我無私的救贖卻是我致命的原罪!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為什麼要和她結婚!為什麼最後卻背叛我!

 

  所以你們就拋下我一個人自己先走了。我不甘願!你們要清楚,這整件事的起因都是我!你們那華麗的姿態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原本那將會是我一個人獨力完成的,可是你們卻-

 

  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我恨……(密密麻麻的寫了整張紙)

 

 

 

第二封信:(這封信雖然平整,但整張紙卻有像是沾到水後又乾燥的痕跡,有點易破)

 

不管是誰,你好:

 

 

 

  事情總是會有結束的一天,我完全不曉得該為這樣的自己留下哪種信息。

 

  我受夠了!

 

  我累了!

 

  我想休息!

 

  不要再來煩我了!

 

  世界上最殘酷的事就是毫無預警地把你從一連串可怕的夢中拖出來,讓夢全部消失!然後什麼都沒有!空無一物遠比可怕來要令人顫抖,遠比恐懼還要殘忍!

 

  我是否是清醒的?

 

  我要改變我的人生,就由死亡來超越我的人生。為了逃離這無可救藥的世界,我懷著一絲希望,放棄了令人惱怒的過去,我又再一次寄望著下一段旅程。

 

  好了!對於你們兩個,我不想辯解了。

 

  現在你們都已離我而去,而我已放下許多無法彌補的錯誤,不求原諒,

 

反正我這一生早已破爛不堪。

 

   我不是為了贖罪,只是對自己汙穢的內心永無止境的鄙視。畢竟,死亡是我先在唯一能對社會做出貢獻的事了。

 

  下一個夢、下一個人事物,這空白的世界不需要我。但,如現在的我是清醒的話─請接受我最誠懇的一句話: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XX年X月X日

 

陳珮琪

 

手書

 

  「這個女人實在是有夠麻煩的!」我在一群忙得不可開交的醫護人員外圍來回踱步。在這漫長的等待過程中,我開始對這傢伙的身世感到同情,家人突然死於意外、感情上突如其來的鉅變、兩位好友的死如果發生在我身上的話,會不會我自己最後也發了瘋?

 

  正當我一個人現在那沒有什麼根據的自由聯想中時,急診室的一位醫師向我這邊走來……

 

  這傢伙,還有未來!

 

  對於她的未來,我無法想像!有時候還真的就是「死」了還比較圓滿。

 

  

 

  是這樣嗎?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