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阿雄八歲,正逢村內保安宮十年一次的建醮活動,廟口前大戲一場接著一場,左邊歌仔戲戲台上八仙正在過海,而右邊布袋戲周公忙著大戰桃花女。放學回家後,阿雄、姊姊阿琴和弟弟阿明胡亂扒了幾口晚飯便抓著凳子往廟口衝,看戲倒是其次,重點是在那換戲時,總會灑出一大把的糖果,多接幾顆,就可以吃上大半個月了。

    阿雄的父親靠著賣傢俱維生,這幾年正逢大家改建樓房,傢俱也順便汰舊換新,而父親也就在這順便中多賺了不少。

    這天是星期天,一大早,三個小孩洗臉刷牙後,拿了三顆饅頭,抓了凳子便到廟口去佔位置了。

   「阿兄,你看那邊。」阿明拉了拉阿雄的衣角。

   「什麼!?」阿雄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台上的戲,薛平貴穿龍袍出來了,快了,這齣戲應該快結束了。

   「是馬哩!真的馬哩!」阿琴興奮地叫著。

   「阿姊,馬要做啥的?」阿明問。

   「…」阿琴想了想,「應該是繞街的吧!」

   「不是要給人坐嗎?」阿明眼巴巴地看著那群馬,心想那電視上歌仔戲中的將軍坐在馬上多威風。

   「喂!你們專心點啦!」阿雄看到戲台上有人提著籃子,那籃子裡裝滿五顏六色的糖果,「糖仔來了。」

    台下的小孩都站起來,往前擠,深怕搶不到,老人家有的伸著手幫孫子搶,有的卻退後幾步讓出空間給小孩,阿雄阿琴跳著搶那由台上灑落的糖果,阿明蹲著身,撿起大家沒拿好或沒拿到而掉落在地上的糖果。

    一陣激烈後,戲台上發糖果的演員看著人群都靠攏過來了,連忙暗示敲鑼打鼓的可以開始演奏,鑼鼓聲一響起,大家紛紛回到位子上,等著下齣戲登台。

   「1,2,…」阿明數著撿到的糖果。

   「阿雄,跟阿爸回去試穿衫褲。」阿雄的父親在戲台下邊喊著。

   「衫褲?」阿雄捧著糖果,抬頭望著父親。

    父親拉起阿雄的手,阿雄一個不小心掉了幾顆糖果,阿明趕緊彎下腰撿起來。

   「我又多了三顆。」阿明開心地站起時,發現父親已經牽著阿雄往回家的方向,而阿琴拿著兩個凳子也跟在後面,不時回頭看阿明有沒有跟上。

    阿明一回到家,看見母親拿著那種戲台上或電視上才看過的古代人服裝套在阿雄身上,父親坐在竹椅上頻頻點頭。

   「阿姊,阿兄要去唱歌仔戲喔!」阿明挨到阿琴身邊,小聲地問。

   「才不是哩,阿雄要去騎馬。」

   「那些馬嗎?」阿明眼睛發亮,看著阿雄身上的衣服,「穿這個就能騎馬喔?」

   「好好好…」父親從竹椅上站了起來,拍了拍阿雄的肩,「不錯。」轉向母親說道,「我帶阿雄去廟口,順便拿錢過去繳給廟委員會。」

   「阿母,我也要騎馬啦!」阿明挨到母親的身邊。

   「阿明乖,別吵。」母親看了阿明一眼,便將眼神轉向阿琴,示意要阿琴照顧弟弟。

   「阿明,咱在旁邊看就好。」阿琴將阿明拉到一邊,眼看著父親神氣地牽著阿雄出門。

   「阿母,為什麼阿兄可以騎馬?」阿明看著父親出門後,又挨到母親身邊。

   「因為阿雄會讀冊,考試攏考第一名呀!」母親低頭看著阿明,「就像電視一樣,狀元郎才可以騎馬呀!」

   「一定要考第一名才可以喔!」阿明數著手指頭,「我考第十…」

    門外街道上一片吵雜,又是鑼鼓聲,又是左鄰右舍的喧鬧聲,阿明目光轉移到門口,忘了自己數到多少,阿琴拉著阿明走到門外,母親也跟在他們倆的身後。

    一大群的八家將迎面而來,每個人臉上五顏六色,充滿神秘感,讓人十分敬畏,接著是舞龍舞獅,龍頭到龍尾足足有一百公尺長,讓人驚訝到嘴都合不攏,神轎隨著抬轎人的步伐左晃一下右搖一下,阿明和阿琴不由地雙手合十拜了又拜。

   「阿姊你看,阿兄哩,伊騎在馬上。」阿明瞥見隊伍後面出現馬群,而阿雄就坐在第一匹馬上,「阿兄。」他用力地揮揮手,希望阿雄能看到自己,可是不管怎麼用力大幅度地揮手,阿雄始終好像看不到自己。

    當阿雄及坐騎經過家門口時,阿明看著自己的哥哥,卻感覺彼此之間的距離好遙遠。阿雄驕傲神氣,好像真的變成了歌仔戲裡面返鄉的狀元郎,有幫忙開路的先鋒,有雜亂的鞭炮聲,有敲鑼打鼓的樂隊,還有夾道歡迎的民眾。

    看著走遠的隊伍,阿明將手伸入口袋,摸到了早上看戲撿的糖,撥開了一顆含入口中。

 

    2

    那年阿雄十八歲,考完大學聯考的他每天待在家裡等待放榜。

    比阿雄小一歲的阿明就沒那麼好命,由於國小的成績總是不理想,被父親冠上不會讀書的標籤,早在國小畢業後,就跟著父親賣傢俱。還好阿明雖然不高卻是身強體壯,好像天生就是吃這口飯的。

   「阿兄!」阿明剛送完貨回家,看見阿雄坐上竹椅,連忙跟他打聲招呼。

   「嗯。」阿雄半瞇著眼,好像快要睡著似的。

   「你那個什麼大學的什麼考試,安怎?好無?」

   「大學聯考放榜嗎?」阿雄聽著阿明七拼八湊的句子,皺著眉頭不由地反問。

   「對啦!啥時候會知?」阿明不好意思地搔著自己的小平頭。

   「這幾天吧!」

   「吃飯喔。」母親從廚房裡走出來,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看見只有兩兄弟,「阿明,你爸呢?」

   「阿爸去停貨車。」阿明正說著,父親已經走進家門了。

   「夭壽骨,有夠熱。」父親看見阿明在一旁,「阿明,拿面巾給我擦一下。」

   「喔。」

   「那無看到阿琴?要嫁的人還四處跑。」

   「去親家那啦!晚一點就回來。趕緊來吃飯呀!不然等一會飯菜就冷了。」母親催促著父親和阿雄到飯桌吃飯,「阿雄,我有煎你愛吃的魚,我先去添飯。」

   「喔。」阿雄從竹椅上站了起來,跟父親一起走到飯桌,他沒等父親先坐,自己就先坐下。

   「阿爸,你的面巾。」

   「阿明,你阿母去添飯,去幫忙。」父親用毛巾擦過臉後,又很自然地吩咐阿明。

   「喔。」

    阿明從廚房端出了兩碗飯,不敢怠慢地先遞給父親及阿雄,隨即又進了廚房。

   「吃呀!」父親拿起筷子,示意著可以開動了。

    阿明又從廚房端出了兩碗飯,剛走出廚房,不禁回頭往廚房探一下,「阿母,先來吃飯。」

   「好啦!」母親拿著抹布走出廚房,來到飯桌邊,還沒坐下,又連忙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魚給阿雄。

   「有人在嗎?」阿明整個上午搬傢俱,肚子早已餓了,坐下飯桌,才吃了幾口飯,突然聽到門外有人大喊著,趕緊多扒了兩三口飯才離開飯桌,走到大門。

   「有啥代誌?」阿明看著兩個身穿襯衫打著領帶的人拿著一大張的紅紙站在門口。

   「請問一下,是張志雄的家嗎?」其中一個頭髮微禿的人說道。

   「對呀!」阿明更摸不著頭緒,穿成這樣正式的人多半是找父親的,今天怎麼是找阿兄的?

   「我是高中的教務主任,恭喜他考上大學。」原來那個頭髮微禿的是教務主任,「今天我們是來貼張紅紙的。」

   「喔。」阿明突然有點愣住,而這時候,父親已經走到身邊。

   「主任跟老師喔。」父親向他們點了點頭。

   「恭喜志雄考上大學,是我們學校的榜首。」教務主任跟父親握著手。

   「是你們敎的好,感謝感謝。」父親轉頭向阿明,「去端涼的過來請老師跟主任。」

   「不用客氣,我們來貼個紅紙就走了。」教務主任連忙指導著另一人貼紅紙。

   「來啦!先喝一下涼的。」母親一聽到聲音,早就進到廚房去倒了兩杯青草茶。

   「多謝。」教務主任趕緊接過母親端來的兩杯青草茶,並將一杯遞給另一個人。

    阿明看著父親一副神氣的樣子,迫不及待地加入指揮貼紅紙的行列,一邊指揮著左右邊一點,一邊跟教務主任說客套話,父親的臉上看似嚴肅,卻藏不住驕傲的笑容。這樣的神情早在十年前,在熱鬧街道上的某個角落也曾出現過吧!

    突然間,阿明覺得肚子有點餓,想起了飯還沒吃完,一轉身要回到屋內時,阿雄正站在他身後。

   「阿兄。」阿明反射性地叫了阿雄一聲,過了兩三秒,才想起阿雄考上大學了,「恭喜你哩!」

   「喔。」阿雄對於阿明的祝福沒有多大的回應,只是靜靜地看著父親和教務主任他們。

    阿明肚子發出咕嚕嚕的叫聲,不再理會貼紅紙的事,回飯桌吃著剩下的飯菜。當他抬頭看見牆上某張泛黃的照片,阿雄正騎著馬得意的笑容,狀元郎才可以騎馬,是這樣嗎?說不定是因為騎馬才變狀元郎的。

    阿明想著想著,忍不住多扒了幾口飯菜。

 

    3

    那年阿雄二十八歲,離大學畢業已過了六年,通過公務人員普考,進入公家機關當個小職員。對此,父親很高興,認為這是個好的開始,先領著政府的薪水,接著一步步地升遷,人生就是這樣,按部就班地上了軌道。

    父親不僅替阿雄打好如意算盤,也替阿明找了個結婚對象,交往不到三個月,便催促著要把阿玲娶進門,說什麼要先成家再立業。阿明拗不過父親命令似的安排,加上對阿玲也有好感,便在去年底將她娶進門,父親也承諾等家裡的事業再賺個五年,就給他們一棟樓房。

   「阿玲,你是按怎來巷仔口等我?」阿明停好貨車,看到阿玲站在巷子口,不由地加快腳步向她走過去。

   「…」阿玲表情有些緊張。

   「是按怎樣?有啥代誌?」阿明被阿玲的臉色嚇到。

   「大伯在跟阿爸拼輸贏。」

   「拼啥輸贏?」阿明越聽越模糊,一個威嚴的父親,一個讓自己敬佩的阿兄,兩個人有什麼好吵的,「咱們一邊走一邊說。」

   「前兩天,阿爸不是叫大伯娶阿水嬸那個做老師的女兒。」

   「嗯,阿爸講這樣,兩個人做伙吃政府的頭路,這樣賺錢較快。」阿明想想,兩天前父親確實在飯桌上提過,聽起來也不無道理。

   「你昨晚送傢俱去別村,不在家裡吃晚飯,結果,吃飯時,阿母有意無意再提起,大伯臉色就不太高興,隨便應了兩三句,換阿爸不高興。」

   「昨晚咱們要睡時,你那沒講給我聽?」阿明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阿兄平常不會這樣。

   「你昨晚一上床,就睡得跟死豬一樣,我是按怎講給你聽?」

   「是這樣喔。」

   「今天大伯下午很早就回來,阿母問伊是按怎這早就回來,大伯講伊辭職了,結果,阿爸睡午覺起來,一聽到就發脾氣呀!我就出來等你。」

   「這麼嚴重,我看咱們趕緊回去。」阿明快步地朝家的方向走去,阿玲則緊跟在後。

    阿明跟阿玲離家門口還有十多步,就聽到父親對著阿雄大聲的吼叫。

   「你現在大漢呀!我講的話攏免聽呀!?我這樣養你,栽培你,給你讀冊,你看整個村,有幾個讀過高中的,有幾個讀過大學的。」父親氣得整個身子發抖。

   「你給我讀冊,我讀了,你叫我吃政府的頭路,我去做呀!不過,你現在連我要娶誰,都要你決定,這樣我算啥?」

   「阿雄減講兩句,你阿爸都是為了你好,才會這樣幫你安排的。」母親在一旁勸說。

   「為了我好,我看伊是顧伊自己的面子。」阿雄突乎其來的一句話,讓正要踏進家門口的阿明愣了一下,抬起的腳還停在門檻上。

   「我的面子!?我這樣栽培你讀冊讀到大學,你講我是在顧面子,阿無你的冊是讀去哪裡?」

   「阿雄,你那按呢講?」母親看到阿明從門外回來,「你看,阿明聽你阿爸的話,拼命賣傢俱,也娶了阿玲,這有啥不好的?還有阿琴,伊也是照著阿爸講的嫁,現在生活也不錯,所以講,你要聽你阿爸的話啦!我們做父母的不害你啦!」

    阿明聽到母親講到自己,突然有點不知所措,一直以來,面對父親,只是唯命是從,從不多說什麼,就像母親說做父母的不害孩子;而面對阿雄,總有份敬畏感,覺得阿兄的智慧學歷都比自己高,既然這樣,也不好意思多說什麼,現在他們倆父子竟然鬧成這樣,自己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這不是害不害的問題,問題是我不要這樣的安排,我有自己的人生,這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我自己安排就好了。」阿雄語氣懇切。

   「你愛安排,自己去安排,自己去決定,我坐在這等著看,看你有多行。」父親氣得沒再多說什麼,他站起來,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間,沙發凹陷的地方久久不能平復。

    阿雄低著頭要走出家門。

   「阿兄,這麼暗了,你要去哪裡?」阿明連忙叫住阿雄,他並沒有回應,只是一味地往黑暗中走去。

    晚上,飯桌上只剩阿明跟阿玲,母親端了飯菜到房裡給父親,不久又完整地端了出來,這頓飯看來是沒有人吃得下了。

 

    4

    那年阿雄三十八歲,冬至才剛過不久,轉眼間,農曆年的除夕夜就快到了,阿雄每天渾渾噩噩過日子,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找工作,忘了什麼時候母親不再找人幫他相親,忘了才剛過的早上做些什麼,反正有飯吃有覺睡,有時後趁著父親不注意時,母親會偷偷地把多餘的買菜錢塞給他當零用錢,拿了錢的他,總是大搖大擺地到廟口的麵攤喝酒,喝到茫,才搖晃地走回家,有時候甚至倒在路邊睡著了,直到三更半夜阿明把他攙扶回家。

   「以後,免扶回來。」父親見到爛醉的阿雄,忍不住咆哮,「死在路邊,免管伊。」

   「把你阿兄放這裡。」母親指揮著阿明,阿明連忙將阿雄放上沙發。

   「真是見笑,生出這種兒子,細漢怎沒把伊掐死。」每次父親都罵著差不多的話,罵完後,就回房間睡覺,而母親和阿明不敢回話也不敢插嘴,「伊一個人見笑就好,還要人去把伊扶回來,整間厝都跟著伊卸世卸眾…」

    阿雄醉得不醒人事,母親忙著用毛巾幫他擦臉擦手,父親罵了十多分鐘,最後邊走邊搖頭地回房間了。

   「阿明,很晚了,先回去睡。」母親抬頭對阿明說。

   「喔。」阿明早在五年前,搬到由父親依約定買給他的房子,而老家就剰父母親和還未娶妻的阿雄。

   「對啦!明天要記得帶阿玲和兩個囝仔來圍爐。」母親提醒著。

   「我知,我看樓上神明廳好像還沒打掃完,明早我過來幫你打掃。」

   「好啦!你先回去休息。」

    隔天早上八點多,阿明交代了阿玲幾句,便到父母親家裡打掃了。

   「阿明,我先出去買菜,你阿爸透早已經出去運動,等一下就回來」母親來到三樓的神明廳,正要離去,又不放心似的回頭吩咐著阿明,「阿雄要是起床,飯桌上有番薯籤粥,要叫伊吃,知嗎?」

   「喔,我知啦!」阿明邊擦著窗戶邊回應,母親聽了稍加放心地走下樓。

    阿明將神明廳打掃完畢,提著水桶正要下樓,經過二樓時,阿雄剛好一臉惺忪地走出房門,伸手掏了掏昨夜未換下的褲子口袋,並露出一臉滿足的樣子。

   「阿兄,早。」阿明跟阿雄打了聲招呼,「阿母叫你去吃粥喔,在飯桌上。」

    對於阿明的話,阿雄沒聽到似的,自顧自地走下樓,而阿明則跟在他身後,一到一樓,阿雄加快腳步往門口走。

   「阿兄你要去哪?」阿明越想越不對勁,阿雄怎麼往廚房的反方向走去呢?

   「無啦!四處走走而已。」阿雄繼續加快腳步。

    阿明眼見不妙,立刻放下水桶,追到門口攔住阿雄。

   「今天二九暝,不要再出去喝呀!」

   「現在,連你也要管我。」阿雄瞪了阿明一眼。

    阿明被阿雄突乎其來的反應嚇了一跳,他看見阿雄的眼神有憤怒、忌妒以及怨恨,自己怎麼會解讀出這樣的感覺,整個人愣住,那充滿自信神氣的阿雄到哪裡去了?

    直到阿爸滿身大汗地回來,催促著阿明拿毛巾給他擦汗,阿明才回過神來,但阿雄已經不在。

    晚上天還沒黑,阿明擔心著阿雄不知道回家了沒,萬一還沒,父親心裡一定不高興,想著便早點帶著阿玲和兩個孩子回父母家,讓小孩子陪著父親熱鬧一下。

    一回到父母家,只見父親坐在客廳看電視,兩個小孩有默契似的跑到父親身邊阿公長阿公短地叫著,阿明環顧了一下四周,阿雄好像還沒回來。阿玲到廚房幫忙準備團圓飯,母親不時地往大門的方向探頭,有時候發現父親正瞧著她,便假裝敎導阿玲怎麼煮菜。

   「是還沒煮好?」父親開大嗓門地朝廚房問,因為離平常吃飯的時間已經晚半小時了。

   「好…好了!」母親像做了虧心事一樣地回答。

   「阿爸,我去端。」阿明知道母親故意遲了一些,想等阿雄回來。

    阿明和阿玲輪流地將飯菜端上桌,父親已經牽著兩個孫子坐在飯桌旁,母親偶而也端一、兩盤到桌上,但大多的時間眼光都往門外飄,有時候不經意地拿著抹布走出廚房,發現手上沒有端菜又折回廚房。

   「好呀!吃呀!」父親拿起筷子示意坐在身邊的孫子可以開動。

   「阿明,你出去找你阿兄,看伊在哪?」母親小聲地吩咐阿明,卻被父親聽到。

   「找要做啥?沒飯吃就會回來。」父親因為孫子在旁邊,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兩三句,「阿明坐下來吃,阿玲你也是。」

   「…」阿明不知道該聽誰的好,阿玲拉了拉他的衣角,阿明只好和她一起坐下來吃飯。

    母親默默地走入廚房,想拿個空盤子幫阿雄夾些菜,留給他回家吃。

    突然電話聲響了,阿明立刻趕過去接,應了幾聲,就掛斷。他若有所思地來到父親身邊。

   「誰打的?」父親看著阿明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是…」阿明不知如何啟齒。

   「是啥?你不講,我哪知?」

   「警察局打來的,…,講…阿兄喝酒醉,還有…,還有和人打架,叫咱們去保伊回來。」阿明支支吾吾把話說完了,忽然聽到廚房傳來破碎聲,阿玲連忙到廚房看看。

   「這樣喔,這樣你就去帶伊回來。」父親淡淡地說,說完便繼續吃飯。

    面對父親這樣不同以往的平淡態度,讓阿明更是害怕,看著父親的背影,突然有些陌生,在貨車上,兩人一左一右坐著,在家裡,父親總是靠著沙發而坐,不知在什麼時候父親已經年老了,他的背影有些落寞,有些失望,更有著無力感。

    父親不經意地扒了幾口飯,忍住了心中的痛,卻看的出來他有更多的不甘心。

 

    5

    那年阿雄四十八歲,整個空蕩蕩的房子只剩他自己和母親兩人,父親早在兩年前病逝,雖然如此,阿雄卻感覺已經有幾十年不曾見過父親,或許是自己有意無意地在這屋簷下避開了父親。

    當阿明抓著他去見父親最後一面時,他已經喝到爛醉,或許早知道是這一天,囚禁自己多年的父親終於要放手了。那天一大早母親趕到醫院照顧父親後,他便跟著出門到廟口麵攤喝酒,直到三更半夜阿明才找到他。到家時,躺在床上的父親已經斷氣了,突然間,他有種解脫的快感,但那種感覺隨即消失,隨之而來的是憤怒跟怨恨。

    而母親仍然活在親情的監牢裡,替父親煮了一輩子的飯,現在父親走了,她又任勞任怨地養著阿雄,阿明看不過去,好幾次表明要接母親到自己家住,但她說什麼也不肯,有時候推託會住不習慣,不然就是覺得麻煩,說來說去,母親還不都是怕阿雄三餐沒人照顧,大家雖然嘴裡不說,但心裡都十分明白。

   「阿玲,我去送家具,妳等一下拿這個月的五千元去給阿母。」母親一直不肯搬過來一起住,加上母親又沒有工作,所以阿明每個月都會準時給她五千元的生活費,錢是給了,但誰都知道那筆錢不只養著母親還養著另一個人。

   「嗯,那你路上小心。」阿玲有點不甘願,想著大伯有手有腳卻整天無所事事,母親也沒說什麼,反倒是阿明從早忙到晚,家裡的經濟來源都靠他,加上這幾年生意已經不如往昔那麼好,有時候還得靠自己做做手工藝賺些小錢來貼補家用。

    阿玲來到了母親家,一邊走進去一邊大喊著,「阿母,阿母。」說也奇怪,通常母親聽到她的聲音都會出來,今天在忙什麼,怎麼還不見人影。

    阿玲將菜籃放在客廳,接著走進廚房,也沒看見母親在煮飯,正當她要轉身離開廚房時,突然看到角落冰箱旁躺著一個人。

   「阿母,妳是按怎?」阿玲驅向前去,蹲在母親的身邊,搖著她的肩膀,卻沒什麼反應,「大伯,大伯。」阿玲想起家裡還有阿雄,連忙大叫,叫了一陣子,卻連個人影也沒有。

    三更半夜,阿雄搖搖晃晃地走回家,接近進家門時,不禁納悶家裡怎麼燈火通明,今天母親這麼晚還沒睡喔!等到他跌跌撞撞地坐在沙發上,阿明正好提著一袋東西從樓上下來。

   「阿明,是按怎?」阿雄看著阿明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面色這麼難看?」

   「阿母和你住做伙,你是怎麼照顧阿母的?」

   「對呀!那無看阿母?阿母人呢?」阿雄心想以往母親知道自己回來時,她都會拿些飯菜给自己吃,今天怎麼沒有?

   「阿母透早血糖低昏倒。」

   「是喔。」阿雄隨便回應了一下。

   「你沒去賺錢沒要緊,阿母既然住在你這兒,你就要顧好。」阿明停頓了一下,「不要每天不是喝酒,就是睏。」

   「你講完了沒?」阿雄有點不耐煩,「阿爸無在了,換你來管我呀!」

   「我不是要管你,只是講一下而已,我實在想無?你是按怎要給大家日子難過?」

   「我給大家日子難過?你要想看看,我今天這樣是誰造成的?」阿雄比阿明更生氣,他那忌妒怨恨的眼神看著阿明,讓阿明很不自在。

   「你這樣是在怪阿爸嗎?阿爸為你花錢,給你讀冊,你到今天猶再怨嘆伊。」

   「我就是怨嘆伊,怨嘆伊認為伊自己最行,怨嘆伊一直顧自己的面子。」

   「你不是講過,你要自己去決定怎麼過生活,結果你每天閒閒在厝裡,也沒去找代誌做,你知道你這樣,阿爸阿母有多麼難過嗎?」

   「我可以做啥代誌,我從細漢,伊就叫我讀冊,等我自己想要做代誌,我可以做啥?我什麼都不會,我就是氣伊,我也要給伊氣我。」阿雄頭也不回,走上樓去。

    阿明對於阿雄偏激的話感到心寒,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阿雄變得如此,記得身穿狀元郎衣服的他騎在馬背上是多麼驕傲,當恭賀榜首的紅紙貼在門口是多麼驕傲,那時他怨恨父親嗎?想到此,若是父親地下有知,將做如何感受?

    母親打完點滴出院後,阿明硬是把母親接到家裡住,深怕母親回到家又忙東忙西,沒時間休息。

    接連著幾天,母親總是趁著阿明出去送貨時,說要回家拿些東西,要不然就是要去菜市場走走。阿玲也不敢多說什麼,就依著她,其實心裡明白母親是回去看看阿雄有沒有飯吃。

    中午吃過飯後,母親在家裡沙發東坐一下,西坐一下,阿玲看在眼裡就知道母親又想著要回家。不久,母親就嚷著天氣涼了要回去拿幾件禦寒的衣服,阿玲只好點頭說聲知道了。

    母親出門後,阿玲來到母親睡的客房打掃,看到床頭有一本郵局存摺,心想母親怎麼沒有放好,拿起來時,發現名字竟然是阿雄的,讓她不由地倒抽了一口氣,存摺內每月都定期存進去二千元,過年過節還會多存一些,阿玲不由地傻眼,這些錢該不會是阿明或阿琴給母親,想到如此阿玲又是氣憤又是難過。

    突然間,母親從阿玲身後把存摺搶走。

   「你那偷看別人的東西?」母親出了門之後,感覺有點不踏實,走了幾十步,想起存摺好像還放在床頭。

   「阿母,你這麼慳,原來把錢都存在大伯的那裡。」

   「無啦!這是阿雄借放在我這裡,我幫伊保管的。」母親緊握著存摺。

   「大伯哪有錢?你這樣寵伊,莫怪伊越來越過分。」

   「這沒關你的代誌,叫我來這住,是叫我來給你大小聲。」母親惱羞成怒地吼叫,「我不要住這,我要回去。」

   「阿母,你不要這樣。」阿玲拉著母親的手,母親不留情地甩開,自顧自地往前走,「阿母。」阿玲突然有點不知所措,晚上阿雄回來時該怎麼交代才好。

    阿玲看著母親離去的背影,感覺好難過,一個母親為了一個不成材的孩子,到底還要做多少事。

 

    6

    那年阿雄五十八歲,母親由於長期勞累而病倒了,躺在病床上的母親,瘦弱的身子讓人不禁動容,阿明和阿玲輪流到醫院陪著母親。每當母親清醒時總是吵著要回家,而昏睡時又常叫著阿雄,清醒的時間漸漸減少,這幾天醫生也表明要有所準備了。

   「阿母,你醒呀?」一大早,在母親病床旁剛睡醒的阿明揉著惺忪的雙眼,母親今天看來特別有精神。

   「阿明,帶我回去。」母親說來說去還是這句話。

   「不行,阿母你的身體還沒好。」

   「沒好就免回去嗎?」

   「…」母親的話讓阿明啞口無言。

   「阿明,我很想要回去厝裡,想要回去看看坐坐耶。」母親渴望的眼神看著阿明。

   「這…」阿明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想起醫生交代過的話,眼眶一陣潮濕。

   「好無?」母親不放棄地詢問著阿明。

   「好。」阿明以肯定的語氣緩緩地道出,「我現在就去辦出院的手續。」

    阿明開著車載著母親回到老家,阿玲早已經在裡面等待了,阿明抱著母親進到屋內,並順便將母親抱進房間的床上。

   「阿明,多謝你。」母親有氣無力地說。

   「阿母你剛回來,多休息,我和阿玲都在這,要有什麼代誌要吩咐,叫一下,我們就過來。」

   「好啦!」母親半閉著眼,回想剛剛進到屋裡的一切,「阿雄哩?那無看到?」

   「阿兄不在耶!」

   「是喔。」母親回應著,卻隱藏不了心中的失落,看在阿明夫婦倆的眼中,有著說不出的感觸,母親這陣子住院,阿玲每星期到阿雄家幫忙打掃兩三次,卻極少看見阿雄,問了附近的鄰居,才知自從母親住醫院,阿雄常常不在家,有時候一出門長達五六天都沒回來,有時候一回來睡了兩三天都沒開門,不像以前母親在家時,阿雄肚子餓時還會回家吃飯,至於問起阿雄都去哪哩,鄰居們紛紛搖頭說不知道。

   「阿母,我出去找阿兄回來。」阿明看出母親愛子心切,「我現在就去找。」

   「喔。」母親眼神中露出一些希望,阿明看了倒覺得難過。

    阿明出門不到一小時,母親又急急忙忙叫了阿玲兩三次,問說阿雄回來了沒,當阿玲回答還沒時,母親看似有些失望,阿玲只好改口說快了。

   「阿玲。」母親又大喊著阿玲。

   「阿母,你安心等,阿明很快就帶大伯回來。」阿玲不等母親開口就先回答。

   「阿玲,你幫我拿一下東西。」母親指著梳妝台的抽屜,「正手邊,裡面有一本郵局的簿仔。」

    阿玲依母親的指示,拿出了一本存摺,就是當初被自己發現母親存錢給阿雄的那本存摺,她把存摺交給母親。

    母親看了看手上的存摺,「阿玲你們很怨恨我吧!」

   「…」阿玲愣住了。

   「你也是做人的阿母,你難道說不知道我的心情,我對阿明這個囝仔真的很放心,伊會賺錢,也有自己的家庭,但是阿雄什麼都不會,攏是我跟伊阿爸把伊寵壞,你們不要怪我們偏心,我要是早知道會這樣,就不這樣做,結果越寵越嚴重,到最後無法度,只好一直跟在伊身邊,總不忍心看自己的囝仔受苦吧!」母親喘了口氣。

   「我知道你看到這簿仔很生氣,不過你有想過嗎?我是怕我自己百年後,阿雄會餓死,所以幫伊存一些錢,我不敢望阿明會養伊,因為這不是阿明的責任,我已經幫阿雄存這些錢,以後是好是壞,都看伊自己。」母親不禁留下了淚,阿玲默默地看著母親。

   「阿母,阿兄回來。」阿明拉著阿雄大呼小叫的衝進母親的房間,母親擦了擦剛剛留下的淚痕,擠出一些微笑。

   「阿母,你回來喔。」阿雄看著坐在床上的母親不禁反問她,「什麼時候要吃飯?」

   「阿母,我和阿明先去煮飯。」阿玲向阿明遞了個眼神,阿明便隨著走出房門。

    不知道母親交代了阿雄什麼,只是過了不久,突然聽到阿雄大喊著阿母,阿明和阿玲放下手邊的事,跑進母親的房間,瓦斯爐上的火還沒關上,而鍋內的水已經滾了。

 

    7

    那年阿雄六十八歲,也許是六十九歲,或許是七十多歲,不知道曾幾何時老家已經換了主人,而阿雄早已不知去向了。

    有人說阿雄拿了變賣房子的錢娶越南新娘來照顧自己;有人說麵攤老闆向阿雄討酒錢,阿雄沒錢只好把房子抵押給了老闆;有人說看到阿雄住在別縣市的公園內,當起了遊民;有人說沒什麼印象了…

    阿雄就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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