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上台北,和貓印子一起到板橋某技術學院,各自負責約十個班級的大一新生,講述創作與作文能力強化。對我而言是很新鮮的體驗,因為我的寫作初始之際,也大約是台下學生們的這個年紀;我用自己的經驗,說明那個時候的我所面臨的文字能力匱乏……當時我是怎麼走進文字創作的世界,也許對他們而言完全無關緊要,但在述說著這個老掉牙故事之際,我一遍一遍地發現自己能寫、能說故事是一種多麼珍貴而幸運的才能。

這個才能可貴之處在於:對於自己的人生,我總能時時感到自由。

因為生活總是難免不盡如人意,糟糕的鳥事很多,而且這世界越來越危險而瘋狂,但是因為寫作,我能在緊纏的生活壓力之中找到某種寬慰,一種類似「啊,這真是糟糕透頂的人生啊!彷彿瑞蒙‧卡佛的小說一樣充滿無力感……」的想法出現時,對於文學中的荒謬性與現實生活竟然如此契合這件事,讓我感受到對應的價值關連──小說與生活同樣都是荒謬的,既然能寫小說也就應該能夠好好活著……這樣毫無根據的念頭總讓我感受到自由,像傻瓜一樣活著。

但是台北,卻讓我感到不是那麼自由。

我一直沒有很喜歡台北。

這當然是個人偏見,屬於在台南土生土長庄腳郎的偏執:一種城市裡樣樣都比較先進的不平。長大之後,住過幾個城市,感受到各地的人文差異與資源分配的不平均,但說起來也不可能平均,歷史背景地理區隔人文發展出地域性的不同,任何國家皆然。

我不太喜歡台北的主要原因是人多。

人群有時讓我感到恐慌,特別是人的臉孔。我在台南的生活很單純:每天會交談與照面的對象固定,習慣了擁有私人空間與時間;而寫小說這件事,讓我對於陌生面孔有自己的想像與揣摩:這個人會有什麼樣的人生故事呢?我常常對街上錯身而過的人,偷偷做這樣的猜測與揣想練習……有時候很愉快,天馬行空地編出一堆故事來;就像是一場旅行,經歷了新鮮的景物陌生的臉孔,總會觸動些什麼回憶裡的故事。但一到台北,我就完全不行:人太多了!搭捷運讓我犯恐慌,密閉狹小,又充滿人的臉孔;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去觀察人群,那些漠然的期盼的無聊的愛睏的快樂的感傷的各式各樣的眼神,總是給我無邊無際的靈感──說起來有點荒謬,過多的靈感我根本無法負荷,就像保險絲會燒斷一樣,啪!我會陷入一種焦慮情緒中,輕則胃抽筋,重則感到暈眩不適。

只要拿個筆電坐在捷運月台的長椅上,我大概就能像海葵一樣,在海流吞吐中伸出觸手捕捉到許多浮游生物般的靈感,但我卻沒有辦法做這件事;人潮太驚人了,那彷彿無窮盡的臉孔轉瞬消失,印下一個人生故事的可能性;我無法光靠觀察人群而寫作。

這次北上,我獨自到西門町,坐在椅子上看人群,希望磨耗心中對人群的恐懼:一開始津津有味地觀察著,但是太多故事湧入,就好像《王牌天神》裡,因為上帝交付責任而聽到人們祈禱的主角一樣,開始感到無法負荷;這當然完全是我自己的問題,一種類似強迫症的狀態,但我就是無法停止想像。

捷運上,一個女子拿著計數器,邊誦佛經邊喀拉喀拉計數,雙目緊閉神情拘謹;大街上,熱戀情侶黏在一起,彼此分享一杯冰咖啡,卻邊走邊輪流各自用手機上網;繁華的城市髒汙的騎樓,遊民臨界點般的中年男子頹然坐在地上,面前攤著剩下一塊豆乾的剩菜便當盒……好多好多的故事,我不能就這樣寫出來:因為那只是一幅畫面,並不是真正的創作;就算那觸動了什麼,真正要從自己心裡挖出些什麼故事來,也是一種陣痛與快感交雜的艱辛過程。

我其實無法應付那麼多。

 

這次上來,約了朋友一起跑步。對我而言,跑步是一種簡單卻又艱難的運動,同時也是我生活中帶來單純快樂的少數事情;我們從夏夜的大稻埕碼頭,一路沿著淡水河旁的河濱公園跑了13公里,一路聊跑步聊小說創作,涼風陣陣吹送,沿岸夜景燈火闌珊,濕潤的草地上還有螢火蟲飛舞,真是非常愉快的跑步經驗!這大概是我覺得台北最美的地方,也許很難得到認同。

四月的夜晚,黑板樹絲絮般的種子飄散在空氣中,巨大的都市河流車燈搖曳,過往時光的影子並不怎麼美好,也不許回頭尋找……我只是一個不怎麼樣的寫小說的人,偏執難改、脾氣難改而且充滿各種不必要的個性上的缺陷;如果一直這樣任性下去的話,大概很快就能觸及人生或創作的壁之類的屏障了吧?但那無所謂,在四月的夜晚,我還能寫些什麼,就寫些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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