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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羅輕撫著琳的下腹,他說恥骨小丘是女人身體最可愛的一處歇腳。琳以為他該說「歇手」。再向下,琳的背脊便搔癢得說不出話。他站在琳身後,雙臂淺淺成形的三頭肌夾住琳略平的胸,她沒有穿胸罩,胸部像剛發育不久的初中生,但她覺得沒有負擔,反而輕盈,那使她能嫚妙轉身,投入保羅胸毛濃密懷抱。他不停反轉手臂,摩蹭琳的胸,心思隨著挪移向下的指間探索,他總是記得讓指頭變得十分柔軟,像是指頭能思考,像指頭沒了骨。他的身子卻因此僵了。琳知道。於是十指貪婪向後,按摩保羅的背,說明她想,她要。保羅放心了。蹲下身橫抱起琳,將頭靠緊她的頰,走向臥室的床。

 

  剛見面時就說了,是短婚。不要天長地久,不要眼淚,不要恨。只有愛

 

  一躺下,琳便聽見心底那些瘋狂午夜派對的重搖滾,少不了瑪丹娜、麥可傑克森。和保羅結婚算算也有三年,每當她回到自己房間,在舖有白色軟墊的藤編雷達椅心窩下,便又再一次為自己的選擇感到雀躍。保羅正在隔壁書房讀著書,或許在書上畫線,在空白處做筆記,加個箭頭拉到下一段或前一頁,打開筆記型電腦開始寫一篇新的評論什麼的。他即將要寫的,都是被一些合輯主編和期刊編輯催討超過半年以上的文債。她甜甜地笑,彷彿可以看見書桌前的白色鋁窗上,正爬滿優雅而從第一眼看完全不具備叢林競爭力的非洲大蝸牛。保羅就像那些蝸牛,溫吞、優雅,背負著許多。

 

  雷達椅像是把琳一次又一次發射回過去,有時是時間序列裏找不到的那種過去──

 

  那是一處圍繞著白漆長方水池而延展的花園,園裏開著白色和鵝黃色薔薇,每一朵都有一個高大男人的掌心那麼大。小池四邊有四個白色雕像,都是披著袈裟的小沙彌。這裡不是她熟悉的文化。那夜月光皎皎,藤中信之沒有牽她的手,他空閒的雙手尋出一朵幾乎無睱的黃色薔薇,捧著怒開的花,先是俯身連嗅,再用右手指尖輕捻蓬鬆花瓣,充滿慾望的拇指探了探金黃蕊心,粉甜蜜香誘惑,貪心的食指又朝蕊心底攪拌,不停畫著直徑不到0.1公分的圓――怎樣細緻的愛撫啊!池邊的小沙彌都笑了!沾染指間的汨汨汁水帶著幾許黃粉,黃粉閃著微光,蜜與月一並送入藤中信之口中,他誠意地含住那口清甜,之後,充滿感激地回望那朵剛和他的食指發生親密關系的薔薇,捨不得說一句話。然後,他才吻了琳。那不是他們的初吻,卻是琳有生以來第一口脣齒均沾的月光薔薇蜜。

 

  之後,他們悄悄在心中註冊結婚了。  

 

  那個洋溢著薔薇蜜和沙彌笑的夢,自那之後,便時常探訪琳的夜。就算是和保羅一起看了場電鑽分屍的恐怖電影之後,那些充滿侵略性的對白和科技影像依然無法動搖琳對某種幸福的信仰。伸手能牽保羅的手,打開心底,有藤中信之在水池邊等著她。

 

  幸福是種再複雜不過的喜悅,如果喜悅是座迷宮的話。

 

  早晨,保羅和琳先在廚房裏閒聊。然後,他們會各自回到自己房間工作。

 

  保羅剛從臥房走出來,慵懶地綁著連身睡袍腰間繫帶,他毫不遲疑對琳說起,「親愛的,昨夜我又想起蒂娜,於是我在想,當初我如果是和她結了婚,現在不知道變成什麼樣?」

 

  「這問題只有一種方法能揭曉答案,就是娶她。」

 

  保羅冷靜辨識琳眼中訊息,確定安全無慮後,又說:「我並不想和她一起生活,過去我們並不是適合的一對。只是這樣的夢已經一而再,再而三來到我夜裡,我開始擔心。也許有些想法困擾著我,只是我並不知道那些想法究竟是什麼。」

 

  「窮擔心?是因為對我們沒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沒信心?」

 

  「噢!我想我擔心妳跟我在一起並不快樂。」保羅在琳的額上親吻一下。

 

  「如果你還擔心這個,坦白說,我沒有理由不快樂。」

 

  「是嗎?」保羅擔心地。

 

  「不是嗎?如果是我對你說出相同的話――擔心你不快樂,你覺得如何?」

 

  「我想,我會擔心的,琳。因為擔心並不是一種健康的情緒。」

 

  「為什麼?」

 

  「如果我得擔心妳覺得我不快樂,我只是讓自己陷入一種情緒,沒有提出行動改善妳的擔心。而妳如果也只是擔心著我,而沒有具體做法改變現狀,那會使我陷入空前焦慮。因為我將不知道我的積極改善是否也正是妳需要的。」

 

  「我所熟悉的語法裡沒有時態,只有當下描述,若我說未來的我會擔心某件事,那其實表示我現在已經開始擔心了。擔心又常和關心混在一起。於是如果我說擔心著你什麼,那經常是一種愛的表現。但我知道你不一定這樣想,對你來說,相反地,擔心表示關愛無法持續。」

 

  「擔心的確是種情緒上的裂痕,表示專注的愛情有了阻滯。那是很令人困擾的!」保羅是個誠實坦白的人。

 

  「如果你感覺需要對過去沒有實現的感情做適度回顧,我能理解,也願意支持。」琳甜甜地說。

 

  保羅上前擁住琳,說:「妳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妻子!」

  

  琳笑了。也許保羅完全不能明白為什麼琳笑了,因為他正很嚴肅地思考著他剛才說過的話:他的擔心,他的夢。琳是十分關心保羅的,她知道,即使彼此生活方式改變了,關心依然可以持續很久。

 

  琳認為保羅是一個喜歡流浪的人,她不說旅行,是流浪。保羅研究著東亞式的農田水利灌溉,他說這裡的灌溉型態和他所來自的北美有許多不同,人和自然的關係深入生活,對自然的尊重頗值得學習。

 

  琳覺得,他們在台北景安的小公寓給了保羅和他流浪的情感一道暫時而具體的邊界。

  

  琳相信,保羅仍在他自己的情感和理智之間流浪著。

  

  琳知道,有一天保羅會更誠實地面對他自己。

 

※   ※   ※

 

  20119月的威廉斯城正飄著落葉,一條通往小城中心的人行步道彷彿被許多烤焦的煎餅覆蓋住一般;行經時,腳邊的沙沙聲像踩散了餅心裡的糖粉。步道鄰接石板磚搭建成的蘶峨受洗教堂,堂前有片開闊的半圓形廣場,映著和煦夕照,路樹像是不停下著奶油雨。

 

  琳小步走著,她想將威廉斯城描寫成一個四度空間的落葉美術館,將落葉比喻成太陽烘烤的魔幻糕點,讓眼睛無法拒絕。

 

  但琳發現,今天,那個人又在跟蹤她。

 

  她的午後漫步已經持續了五天。每一天,那位套著酒紅高領毛衣的棕髮男人都會出現在距離她大約二十步遠的身後。那男人手上拿著一台很專業昂貴的照相機,誇張的長鏡頭和不時傳入耳際的脆碎快門聲,漸漸讓琳覺得背脊搔癢。很不安地。

 

  這天,當琳走近石板教堂的半圓廣場,她突然猛地回頭直直走向那個拿相機的男人。

 

  琳就這麼站定在那男人面前,盯著他碧綠油亮的眼珠,不發一語。

 

  那男人決定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琳將深靜雙瞳移駐男人碩大手心底那台專業照相機,男人才用輕柔的口吻,帶著倫敦腔的英語說道,「沉思般的腳步讓死去的落葉重新有了生命,我在收集腳步和落葉之間發生的關係,用影像寫作是我的工作,希望沒有太打擾妳。」

 

  琳的英語透露她外國人身分,「你是說照的只有腳和落葉嗎?」

 

  「嗯,不盡然,有時候是捕捉腳步跨過之後樹葉飛動的樣子。」男人說著,一邊遞出照相機,打開放影,靠近琳。「我這裡有幾張是當妳的腳步稍微輕快一點時候拍下的。」說這話時,一口清新薄荷香噴在琳鼻下。

 

  瀏覽著男人存檔相機裡的照片,琳才發現她腳上那雙小羊皮鞋的淡褐色鞋底有著細緻波浪紋路,當鏡頭以數十倍數定格特寫那些紋路和枯葉,兩者產生了奇妙的幾何並置。有一張紀錄著褐色橫紋鞋底自畫面左下向右上翻起,右下角連接著許多金黃、紅褐、胡桃色落葉不規則的邊緣;工藝的苛求工整和自然的衰頹散列,數說全然不同語言。

 

  琳晶亮著雙眼望著男人,說:「看見自己的鞋底變成照片主角,感覺很奇特。」

 

  男人說:「任何一雙鞋都不是主角,我尋找的是鞋與葉之間的關係。」

 

  琳問:「你說這是你的工作,你的主管懂你這樣的觀點嗎?」

 

  男人怔了一下,說:「嗯,我想他們會試著了解吧!」掩不住天真自信,他雙眼炯炯有神。

 

  琳說:「我很喜歡你的畫面意境,很抒情、抽象。只是影像這東西總教我的腦子屈就眼睛,少了幻想,眼睛一懶惰,便什麼都沒看懂了。」

 

  男人皺著眉頭,想一會,望著手上相機,說:「我想照片不能只用眼睛看!」

 

  「這裡很多人都是像你這麼想的嗎?」琳問。

 

  「不知道,我沒有想過這問題。」男人說。

 

  琳微笑,轉頭示意離開。

 

  男人說:「等等!我的名字叫威廉,小姐,妳的名字可否透露?」

 

  「叫我琳好了。」她繼續向前行進。

 

  威廉有些失望,喃喃在口中說道:「不是正式介紹過名字了嗎?不管這個好了。」他緊跟在琳身後,說:「琳,我有沒有榮幸請妳喝杯啤酒?或吃個櫻桃甜酥餅?」

 

  琳看看腳邊落葉,對威廉搖搖頭。

 

  「那麼一起步行到小城中心如何?」威廉又問。

 

  琳回頭對他淡淡微笑,繼續步行。

 

  威廉停住腳步,溫和而禮貌地說:「我只是想跟妳聊聊,我想妳會是個很有趣的人。」

 

  琳繼續走著。想著剛才看過的特寫照片,塑膠橫紋對照發散或捲曲的葉脈,她突然感覺想要有個伴。於是她轉身倒退著向前走,一邊對威廉說:「一起吃晚飯好了。我肚子餓。各付各的。」

 

  威廉又是一怔,臉頰泛紅,好像有片深秋日本楓正停在他眼瞼下。琳停下腳,凝望這一幕,可惜有點遠。威廉緩緩點了頭。

 

  威廉斯城不再只是個工作場域,威廉斯城裡的威廉,使這小城多了一道魅力,在夕陽下,漸漸與她落葉般期待下季初春的人生匯出某種交集。

 

  那個眼下稍遠處緩緩點了個頭的男人,正將手心緊緊放在胸口。

 

※   ※   ※

 

  保羅在漫遊電話裡說,他到嘉義農田水利會的史料室找到不少重要文獻,隨身翻譯的研究生美琴很有幫助。之後,美琴帶他去吃蓮花餐,蘭潭看夕日,晚間又到成功大學圖書館走一遭。

 

  保羅說他還是很擔心隻身在紐約工作的蒂娜。他說想打電話給她。

 

  琳對保羅說,如果打電話暫時找不到蒂娜,可以先去吃一份烤雞肉生菜漢堡,到誠品翻翻英文雜誌,或去信義商圈看一部好萊屋電影。

 

  保羅說很想念琳,他很不習慣沒有琳在身邊的日子。景安公寓變得很安靜,他總是抓不準倒垃圾時間,垃圾已經在廚房堆出小山了!

 

  琳聽了,淺淺一笑。

 

※   ※   ※

 

  威廉斯城中心並沒有早期歐洲移民因為腰纏萬貫加上思念故鄉而仿建的歐式街景,建築多半很當代,沒有奢豪富裕的氛圍,沒有維多利亞式的繁複裝飾。幾棟鑲有透明玻璃圍幕的斜頂樓房散列在四層方形磚樓間。那些斑駁水泥和老舊磚牆顯得無精打采,若不是層層落葉喬木點綴,和小城附近饒富人文氣息的威廉斯大學和克拉克藝術學院的盛名,這威廉斯城實在不是美東麻省的光環。

 

  而且,這裡連一間像樣的中餐館都沒有。

 

  琳領著威廉進入一家西式烘焙屋,服務生和掌櫃的人都以一種過分直挺的姿態站立著;他們都眼光朦朧,沒有親切笑臉。服務生機械地介紹當天特製糕點和店家獨調花草茶。琳要了一份藍莓麥芬、一塊蜜桃派,又點了杯薄荷茶。威廉只點了肉桂捲,然後,他說寧願喝水龍頭白開水。

 

  威廉小心地將相機從頸上拿下,放置在寬敞的櫸木窗台上,撥一撥微捲細緻的棕髮,在顯得有些慵懶的琳對面坐下。他問道:「妳常來這家點心舖嗎?」

 

  「第一次。」琳簡短地,心中惱怒找不到像樣餐館。

 

  「那麼,常經過這裡嗎?」威廉又問。

 

  「第五次。」琳並不明白威廉的疑問,雖然見他又是明顯一怔。

 

  「能否請問妳是哪裡來的人?」

 

  琳心裡想的答案是「外太空」,嘴裡老實答著:「台灣,台北。」

 

  「噢,台北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琳想了想,說:「我很難用一句話說完,不過在台北看不到像威廉斯城一樣的落葉秋光。台北沒有秋天,台北的季節永遠是忙碌。」接著她問:「你呢?你是哪裡人?」

 

  「我是這裡人。」威廉說。

 

  「是嗎!怎麼聽你的口音不像當地人?」

 

  「我媽來自倫敦西區,她帶著我來這裡生活時我已經九歲,她在威廉斯大學裡教生物。不過她三年前因為癌症過世了。我之前的女朋友也都是倫敦來的,也許因為這樣,我的倫敦腔英語一直保留了下來。」

 

  「但你認同這裡,覺得你是威廉斯城的人?」琳的問句讓威廉覺得犀利、有趣。

 

  「是的,這裡是我這一生認識最深的一個城。」威廉充滿感性地。

 

  「那麼你來過這家點心舖好幾次囉?」

 

  「沒……沒有,也是第一次。」威廉有些臉紅。

 

  琳搔搔右腦杓一縷挑染莓紫的短髮,張大眼睛說:「你自認是威廉斯城人,卻有著遙遠異鄉口音,你自認了解威廉斯城,但這家招牌上寫著始自1882年的點心舖你卻是第一次進來,到底是你活在現實之外,還是我的午睡還沒醒呢?」

 

  「一般像妳這麼說話很容易讓人覺得不夠禮貌,不過我覺得妳點出一些真實,而真實並不是這裡人深切關心的。」威廉語氣溫和地。

 

  「不想回答沒關係,你喜不喜歡這問題我並不介意。」琳將眼光轉向窗外,落日照在街上,沒有行人駐足。

 

  「也許妳誤會了,我喜歡妳的發問,而且妳剛說的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那麼答案呢?」琳將眼光拉回肘前那塊晶亮橘黃的蜜桃派,三角形的油酥派皮上有三塊排成半圓的罐頭水蜜桃,它們被一層薄透透的果凍覆蓋,邊緣綴有打發的鮮奶油。

 

  「我想,我並不是認真生活在這裡的。我總希望到遠方瀏覽,甚至生活。」威廉清秀的眉宇緊靠著睫毛濃密、藍色深遂的眼睛,那使他看起來專注、冷漠。

 

  「這裡不好嗎?」琳隨口問著,想起第一次在紐約預見保羅時,她也問過同樣的話。當時保羅剛和女朋友蒂娜分手,傷心地走在街頭,有點宿醉,手肘有玻璃割傷的結痂。他淡淡說著他的故事,流露環境容不下他的種種想法,表示希望到遠方生活,展開新的人生。

 

  「我聽說台灣這個航海時期人稱最美麗的島仍然欣賞勇於抒發內心情感的人,我真希望到那樣的地方生活,這裡的人喜歡在漫無目的交談中殺時間,或者從對彼此的高調肯定達到一種自我催眠,好像每個人都完美到無懈可擊,沒有需要再學習的,那真是可笑!然後,喝些啤酒、烈酒麻痺自己,睡前半顆不會上癮的安眠藥,噗咻!天又亮了,自我催眠的另一天又開始了!」

 

  「朦朧的總是最美。遠方可不一定都好。」琳打算開始吃那塊蜜桃派,但覺得那相形之下顯得大塊頭的藍梅麥芬受到了冷落。

 

  「妳呢?為什麼來這?」

 

  「旅行。」琳開始吃著藍梅麥芬。

 

  「為什麼到這個小城來?」威廉口吻真誠。

 

  「因為小城故事多。」琳對著威廉眨眨眼。

 

  威廉當然沒有聽過那首中文老歌「小城故事」,就算一些廉價中餐館偶爾放過那音樂,他也不會記得。他對大城故事倒是充滿嚮往,嘴裡說著,「台北,台北」,他問:「台北的社交圈是什麼樣子?」

 

  「台北嘛,」琳說:「我說在台北,人與人之間打交道,其實不是件太難的事。一般人都很熱情,有人情味,我是說跟這裡所謂的新英格蘭風格比起來,真是溫暖多了。一般人也都有好幾套說話方法,遇到有階級意識的就冷酷嚴謹,遇到隨和熱心的,就輕鬆幽默些。大體上,我覺得台北人挺真誠,也挺不好相處的;因為要隨時備好好幾套。但我認為這是優點,因為這樣比較容易感覺活著。」

 

  「我一定要去台北看看。」威廉說。

 

  琳對這樣濫情的社交辭令並不在意。

 

  威廉緊接著:「我是認真的,我想去台北,完成我拍攝腳與城市的影像創作。」

 

  冷不防,點心舖木門被大力推開,一個壯碩高大黑髮碧眼女人怒氣沖沖進來,她直直來到威廉面前,用力在他的那半邊桌上丟下一個信封,說:「我弟媳替我查過了,你的離職令早在半個月前就已經生效,欠我的房租也沒指望你還得起,這封是最後通牒,快點搬出去吧窮鬼!」說完不等回應轉身離去。她剛才站立的空間裡盪漾著柑橘油芳香。琳頗喜歡那味道。

 

  威廉並沒有打開桌上信封,當那女人咆哮著時,他死盯著胸前那杯白開水微笑。

 

  感覺有些悽涼的琳關心地問:「為什麼欠人家房租?」

 

  「她,剛剛那個女房東,總是不願意提在10月初就打開暖氣,最近晚上又特別冷,雖然才只是9月天。我並沒有欠她整個月租金,只是先打了六折,她若依約定只要氣溫低於華氏63度就開暖氣,我會付給她其餘的錢。」

 

  「你失業了?」

 

  「我想我的總編並不欣賞我的攝影作品,我是主動申請離職,想好好休息一下,遠離人事爭執。」

 

  「你在雜誌社工作?」

 

  「我其實是一個專業攝影展的列名攝影家,我工作的機構常年舉辦巡迴北美各地的攝影展,每年八到九月都會回到麻州來舉辦,我們的組織擁有來自紐約州羅撤斯特城軟片大廠的長期資金挹注,很活躍,有影響力。只是,他們一直希望看到的作品是那種主題明確,具有商業潛力的畫面。例如說,他們會接受拍攝細雨淋在小男孩的額頭上,特寫小男孩的側臉,由拉長的下顎所帶出持久的笑容。但我會去特寫雨和額頭交集處,並以小男孩一隻五指齊張的手掌為朦朧背景,藉以描述他的興奮。但他們就會說,手掌的表情太過隱晦,而且這樣的畫面沒有捕捉到人物眼神,不容易令觀者投注情感等等……。」

 

  「我想你說的『他們』所想要的攝影作品可能比較像部通俗小說,容易取悅觀眾,由觀眾自己看懂所得到的滿足感比較直接,這樣觀眾容易對『他們』的理念有共鳴。就像通俗小說能直接和一般讀者溝通一樣,那種當下理解、吸收,以致欣賞,對一般人來說能產生極高的娛樂價值,因為透過理解,可以不斷肯定自己。不過你的作品像首現代詩,得要人不斷用心體會,甚至挑戰自己認知極限,有時久久都還悟不出一點頭緒;你的作品是用來使人感到挫折和失去自信的。」

 

  「妳真是個殘酷的人。」威廉眼框轉著淚。

 

  「我是個說真話的人。詩一樣的作品有時比較雋永,總是教有心的人一看再看。」琳低頭喝口茶,接著望向蜜桃派。

 

  「人有太多自信有什麼好,我希望我的作品讓人重新思考自信是什麼,理解是什麼,感受是什麼。這裡的人太自信了,變得沒有反省能力,那是很荒謬的,活在表相,咀嚼一切都只為了肯定自我意識,那其實讓人變得很狹隘,幾乎無法真正聽進別人的聲音。」

 

  「我看你得先說服你的總編去思考人確實有重新思考一些事情的必要。」

 

  「妳說話好實際,讓人覺得很有道理,但是聽起來卻教人十分沮喪。」威廉幽幽地說。

 

  「我可不想是部通俗小說,用來娛樂別人。」琳下不了決心吃那塊派,那派晶亮亮的,好像正要出汗。

 

  「妳像把刀子,把人割傷了卻說誰教你自己要讓血流出來!」威廉說。

 

  「我知道。在這裡生活,說實話是要付出許多代價的。人總喜歡被捧得高高在上,直到自己不認識自己為止,並且樂在其中。」琳決定先把薄荷茶喝完。

 

  威廉低頭不語。

 

  「我看這裡人練就了一身讓彼此覺得開心的本領,不管是制式化卻熱情的招呼,還是遇到麻煩時既要表現灑脫還要維持美滿的姿態,我覺得這些都很表面,但是人至少懂得用一些表面事物讓自己和他人覺得開心,整個社會氣氛還是挺誘人的。」琳說。

 

  「人總是在最不清醒的時候才最快樂。怎麼台北不是這樣的嗎?」

 

  「台北?台北是個很真實的世界,表面便是許多真實人生,生活不是用來自娛娛人的。因為太朦朧之後,感覺並不美。」

 

  「為什麼?」威廉不明白。

 

  「真實讓人反省、思考,痛苦才有活著的感覺。」琳調皮地。

 

  「妳在開玩笑?」

 

  「也不全然,但是在都市裡晃蕩久了若是感覺不出人的真實困窘,那可是會讓人慌亂的。」琳說著,喝下最後一口薄荷茶。

 

  「旅行是妳的工作嗎?」

 

  「我替一家旅遊雜誌社工作,最近我們推出一個『小城故事』深度旅遊專題,總編派我到這裡來採訪收集旅遊資訊,我得交出一篇遊記報導,都還沒開始動筆呢!」

 

  「原來妳寫東西。」威廉露齒微笑。

 

  「編寫編寫,不很自由的,不像小說。」琳突然大打呵欠,威廉掩不住笑。琳說十二小時時差不容易調整,一到傍晚她就忍不住瞌睡連連。她決定將那塊蜜桃派打包,向依依不捨還想長聊續攤的威廉道了晚安、再見,一個人走出點心舖。

 

  回到威廉斯大學附近,街道幽整靜默,行人多半裹著深色毛衣,無聲飄過。

 

  進入一間風格古典的民宿,牆腳門框全是原紋橡木,壁紙上印著穿著貴族的男人牽著五條英式皇家獵犬,在充滿楓樹的林子裡狩獵麋鹿的景象。咯咯做響的木造樓梯兩旁全是直通天花板的櫻花木書櫃,架子上多是一些以中古世紀為背景的冒險羅曼史。打開她的閣樓房間,一陣清新松木香飄來,琳一深呼吸,感覺眼皮重沉,倒在吱啞小床,拼布床罩柔軟馨香,不稍一分鐘,她已沉沉睡了。

 

  夢中,她被金黃樹葉疊成的汪洋淹沒,那時,沒有人在她身畔。驚醒,琳走過咿呀地板,到浴室喝幾口清冽的自來水,突然覺得很想念藤中信之,便撥了通電話回台北。

 

  藤中接起電話知道是琳,便說:「妳那邊現在凌晨三點十二分,還沒睡?」說這話時,琳在電話那頭仍聽得見藤中指頭不停敲打鍵盤的聲音,她想,到底什麼句子那麼長?他什麼時候才能停一下手邊工作?

 

  藤中不忘叮嚀琳要記得截稿日子,要記得附上當地旅遊資訊,要記得附照片,愈多愈好,最好有人物特寫。不過,忙碌的藤中今天總算破天荒地對琳說了句:「人在異鄉要好好保重,有什麼事打電話回來,我會盡量處理。」

 

  這句再制式不過的總編對外派編寫人員的應答,在琳當時聽來正像深情告白。不斷想著這句話,關上手機,琳開始吃著打包回來的蜜桃派。酥皮軟了,奶油有點零散。之後她想念台北的泡麵,爬上小床,撫摸腰間細嫩,撫摸小腹平圓,撫摸、撫摸;安心地睡去。

 

  夢中,琳來到那處有著小沙彌雕像的長方水池,黃色薔薇都怒放著。藤中說故鄉京都有戶人家,門口種滿了薔薇,也像這種淡淡的黃,那戶人家的女人身上都有這樣明媚的膚色。那家女兒有一年在附近石橋上玩跳房子,不小心失足落水,一直沒有找到屍體。那一里的人便把那條橋稱作女兒橋,那些淡黃色薔薇,稱作女兒花。藤中說,他寫京都時,總喜歡捕捉少女興奮地出門遊玩又擔心受傷的淡淡憂愁。旅遊一處,總要瀏覽一些悲傷故事的,他總說。他沒有牽琳的手,只是坐在月下一處石凳上,因為距離有點遠,他的影像變得朦朧。那朦朧,使琳掉下淚來。

 

  陽光透入古早百頁木窗時,門外漫來濃濃烘烤咖啡香。梳洗完畢的琳推開窗,看見萬里無雲的淺藍色天空,心情十分高昂。

 

  打開手機,有道留言,保羅訴說他想念琳,把三年來琳對他的種種包容體貼都說了一遍。琳微笑。回撥電話給在台北的保羅,她問:「你都想清楚了嗎?」

 

  「親愛的,你指的是什麼事?」保羅正躺在床上看HBO

 

  「重新處理和蒂娜的關係?」

 

  「妳怎麼知道?」保羅不是個喜歡說謊的人。

 

  「三年對很多事來說是一段足夠的時間,像思念一個人、像反省一段過去、像在一處遙遠異鄉生活、像一個短婚。」

 

  「我想她是需要我的,我的身體裡時常呼喚著她的名字,當我走在台北找不到一雙孤傲冷酷眼神讓我仰慕時,我便想念著蒂娜的眼睛。她有雙冷漠的眼,她又喜歡淺藍色眼影,那使她看起來冷峻絕倫,使我傾倒。」

 

  「能找到這樣的女子,是你的福氣,要好好珍惜。我只希望你在台北的日子沒有虛渡。」

 

  「沒有,噢天啊!當然沒有!不過我想念北美,想得快病了。」

 

  「你要研究的資料都找齊了嗎?」

 

  「找齊了,那位研究生很有幫助。」保羅的聲音透著興奮。

 

  「那就打包吧!」琳笑著說。

 

  「妳不回來讓我向妳道別?」保羅有些不捨。

 

  「傻瓜!不道別不是更好?我把無條件兩願離婚協議都簽好了,文件就放在廚房中島的抽屜裡,你會找到的,簽英文沒關係,記得押日期。」琳細心交代著。

 

  「親愛的,我是真的捨不得離開妳。」保羅用柔軟的聲音說著。

 

  「沒事的,都說過的嘛,只要開心,不要眼淚。短不是問題。」

 

  「我沒有遇過像妳這樣的女子。」保羅的聲音開始陌生起來。

  

  「現在你遇過了,別想我,我也會繼續往前走。」琳說。

 

  「在這裡這幾年我真的很開心,這裡人很熱情,食物特別好吃。」

 

  「那就好。」

 

  「對了親愛的,妳有兩台單眼數位像機,它們都很名貴,放在家裡的這台能送給我嗎?」保羅問。

 

  「對不起,不行。」琳答。

 

  「那好,我想我沒別的事了。」保羅的聲音變小。

 

  「保重!」琳說。

 

  「再見!」

  

※   ※   ※

 

  在掛滿乾燥花的一樓餐廳吃完一個麥芬,喝杯咖啡,琳走出民宿便看見沐浴秋陽下的威廉,英挺地穿著一件湖水綠毛衣,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他正裂開一排整齊白牙,點頭向微風中的琳笑。

 

  威廉身旁有棵金黃色橡樹,樹幹上攀爬著一種藤,小貓掌印般的葉子一一紅透了。威廉的唇也透著紅,他正想說話,琳也懶得問為什麼他知道自己投宿在這,上前開口便問:「真的想去台北嗎?」

 

  威廉說:「那是我最新的夢想!」

 

  「在一個地方居留一段時間需要正當理由,工作、依親、傳教、表演、商務……。你能接受短婚嗎?」

 

  「我沒有聽過這個詞,即便這詞聽起來說的是件很平常的事。」

 

  「不要天長地久,不要眼淚,不要恨。只有愛。」

 

  「聽起來好極了!」

 

  「你有很多東西需要打包嗎?」

 

  「沒有,一些家傳骨董傢俱可以先租個倉庫堆著。」威廉笑不攏嘴。

 

  「對吃有沒有什麼顧忌?」

 

  「沒有,我什麼都吃!」威廉感到開心。

 

  「奈得住沒有夜間脫口秀節目可看嗎?」

 

  「可以,我想到一個新地方,能看能學的多得數列不完,我不會無聊的。我祖母常說,會感到無聊的都是那些沒有用心的人。」

 

  這句話好像保羅的祖父也曾說過。好吧!一起飛往台北,那個傳說中最美麗的小島吧!威廉上前,很溫柔地牽起琳的手――

 

  幸福從不是件簡單的事。勇於想像幸福空間使琳的眼光充滿仲秋飄逸的金黃葉語。她回頭,威廉斯城的街道上,依然充滿了翻飛落葉,她向落葉眨眼,望著眼前藍天,平靜地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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