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對家的記憶其實很模糊,大概因為前前後後有印象的沒印象的,我們曾經搬了六次(以上?)家,不是因為跟人結什麼梁子或逃債之類不得已的理由而搬家,而是為了母親對於事業發展的夢想,僅僅在同一個城市,我們從台南縣搬到台南市,從逢甲路(現名為西門路)搬到幾條街後的友愛街,光是在西區(因為母親喜歡這一區)我們就搬了四次家,一直到最後定居的文賢路。我們家主要以舞蹈社及舞蹈服裝出租的經營為主,所以每一次要找新的住處,得要有可以教舞並且可以容納大量舞蹈服裝的大空間為優,但是不完全每一次都找得到租金便宜又有大空間的房子,於是有時候我們住家和舞蹈社合再一起,有時候分開,但是都在同一區,所以也沒什麼差別,模糊印象裡,大家都好像住在一起,又好像很分離。

 

  父親是個老榮民,有著濃厚的湖南鄉音,我一直到念五專有時都還是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他雖然沉默寡言但他厚實的嗓門卻常常會嚇到我們,小時候的我們對他又敬又怕的總是跟他保持著距離,不過,他卻是永遠留在家中的那個人,叫我們起床上學、幫我們準備不太好吃的三餐、用他濃厚的湖南鄉音努力的跟租衣服的客人溝通,他很少講什麼,我們也很少問他什麼,家裡維持一種曖昧的平衡。而母親總是光鮮亮麗的那個角色,她能力強、交友廣闊、台灣各地趴趴走,甚至因工作緣故連續好幾年陸續到各個國家教學演出,孩子的我們什麼都不懂,喜歡跟母親到處演出(就算後來不喜歡,也會被說服一定要幫忙),常常我們會母女三人一出門就是好幾天,甚至出國一兩個月丟父親一個人在家看家。那個時候我其實隱隱感覺得出母親與父親之間關係的緊張與疏離,但是自從有次問母親說我們是不是不幸福的家被嚴厲苛責後,就再也不敢提這個問題了。

 

  當時對於父親的認識真的是少之又少,對於家的感覺平淡到幾乎沒想過它對我的意義為何,只有不斷的搬家不斷的不見一些東西,小時候的記憶也似乎跟著這些消失的物件漸漸流逝,我其實很難回想起自己到底住過哪些地方,有些公寓大樓的房子甚至還得提醒才驚覺自己某一段極短暫的時間曾經在那裏度過。我完全無法想像待在一個地方十年以上,甚至好幾代都在那裏,對一間房子有著深厚感情歸依的感覺。對我而言,實體的家是流動的、不確定的,人生是不斷的旅行,帶不走也留不住任何東西,母親甚至父親很少告訴我過去是什麼,我以為我是沒有歷史。然而,唯有父親在的地方是家,一個可以隨性做自己想做的事、對幫忙家務可以任性生氣的地方、可以一整天都不講話發呆的地方…,一個單純到幼稚的想法,直到最後一次的搬家事件,在我心底留下很深的印象和困惑。

 

  其實就跟其他次搬家一樣,母親這次找到她非常喜歡的公寓,距離原本住處其實也不遠(都在同一區),只是走路的話還是得走上半小時左右。搬家過程其實是有點粗暴,因為我和母親都很開心要搬到新的公寓,卻沒有人好好詢問過父親的意見,或許母親有過吧,但是誰會想那麼多呢?一個新的比現在空間還大的公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還有空中花園,每一個條件都比現在的好,搬家是件好事──我們洋溢著如此愉快的心情。但是搬家工人來搬家的那一天,父親卻是非常非常的生氣,他從頭到尾不願幫忙搬家更不願說話,直到搬完東西了我們要到新的住所去休息時,他更是拒絕離開原來的地方,他寧可睡在空無一物的地板上,也不願意跟我一起過去有床溫暖舒服的新家,他強烈抗拒的態度嚇到了我,第一天搬到新家的夜晚是帶著困惑、錯愕和不安的心情入眠。為什麼父親這麼生氣搬新家這件事呢?

 

  後來父親還是妥協跟我們一起來到新的住所,然而,之後他就很少出門一直待在家裡看電視,而他的話也更少了,我們母女依舊朝著自己的生命路途前進,對於父親自閉在家的情況雖然有所意見但久了也都沒特別去注意,直到他發生事故之後,我們才真正的意識到父親的狀況,但為時已晚。搬家事件當時的困惑與錯愕一直困擾著我,年輕的我無法理解搬新家再重新適應這件事對他而言是多麼困難的事,母親也從來沒有跟我們聊關於父親的過往,或她跟父親的過往…。許多事情的結論都會歸因在父親個性內向的關係,所以他的不願跟外界接觸、他寧願自閉在家看電視似乎都是合理的推斷。然而真的是這樣嗎?但是因為父親的中風失智,我失去詢問他的機會,而這些困惑、不安、遺憾交織成一道道門,深鎖內心隱隱明白卻又不敢碰觸的真實。

 

  直到看到某一部紀錄片,那是關於台北康樂里被粗暴拆除的過程記錄,影片裡居民講述他住了好幾代的房子,幾段訪談描述著老榮民們在那裏的生活點滴,與周邊鄰居的緊密關係,年輕工程師(?)幫某位老伯伯跑腿修電器因而連結出親人般的關係、瞎眼阿嬤不用擔心菜煮焦了,因為會有人提醒她、行動不便的老婆婆坐在家門口看著日復一日些微變化的街角,他/她們共同形成一種特別的親密的關係,在那個社區裡面有好幾戶的「家」,但也構成了一個更大的家族共同體。然而殘酷的現實將這些四分五裂了,剷平了實體的住屋,也鏟碎了大家共同擁有的家。

 

  看著影片,聽到熟悉的鄉音,彷彿看到我的父親過去的模樣,藏在心底的那個困惑找到了出口,隱隱在胸口流動竄到了鼻頭模糊了眼。在那個原來的家裡,父親每天早上都會固定帶著小狗散步,在我還沒醒的時候就會聽到他在樓下跟管理員伯伯聊天問候的聲音,家裡沒有菜的時候,他一個人會自己到隔一條街外的超商買菜,或者去隔壁的郵局提領他的榮民津貼…。在那個地方他自在的過著他的日子,雖然沒有空中花園、房子又小又舊,可是他有他的生活空間、他的生命軌跡。但是我們搬到新的家了,他得重新適應新的生活新的環境,只是他鄉音濃厚他年歲已大,沒有辦法再像我們一樣重新探索新的環境、開拓新的人際關係。他只好縮在家裡,看電視呆坐著任日子一天過去一天。

 

  過去我所認知的家或許就跟大部分人想的一樣,就是一個建築空間的代名詞吧,還記得跟母親找新家時,在乎的是有幾個房間、房間有多大、要有哪些公寓設備等等這些硬體的要求,我們很少去思考隔壁住的是什麼人,公寓週邊是怎麼樣的社區規劃,因為最後我們總是會融入在那裏,只要家住得舒服,關起門來什麼都無所謂。但是對於像父親這樣的人,家不單只是一個房子,它還連帶著感情,是長時間下人與人互動的某種默契,是日復一日走過閉著眼睛都不會迷路的街區,是圍繞在家門口熟悉的味道,這些他用他的歲月建構出來的生活網絡、用他的記憶交織出來的緊密情感,怎能用一個新的、大的、舒服的房子所能替代的呢?

 

  我和母親不了解這些,粗暴的將父親帶離了他的家,也切斷了他的生活軌跡。看著康樂里最後政府的強制驅離、粗糙安置的記錄畫面,居民們、老人們無言的哀傷…,我悲傷得卻難以留下眼淚,因為我看到了我困惑已久的答案,但是我卻再也無法回到過去,如今也無法做些什麼事了。這是一個巨大的遺憾,原本它強烈的讓我不願去回想過去的種種,然而看完影片,聽到老師淡淡說著這些老伯伯老婆婆的後續情況,如心底隱隱預料中的沒有了家的他/她們會是這樣悲涼的下場,但還是很心痛。我很難去想像如果怎樣或許事情會不一樣的假設,因為過去是不可能重現讓人去矯正,我只能面對現在,不管它是如何的充滿後悔或多麼的傷痛。只是跟過去心情不同的是,對於現在的父親我比較可以去面對他理解他,能夠去試著多跟他接觸,讓他知道對我來說他是我的家而我也是他可以依靠的家。我也終於可以重新去回想過去的他,那曾經的鄉音、曾經的身影──在記錄片裡那些陌生卻又熟悉的老伯伯的面容,讓我得以再次重拾關於父親的印象,一起放在心底永遠記憶著。

 

羅文 201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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