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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邀到一所天主教設立的女子高中演講。

老實說我很意外,我是個懷疑論者,並受了自由主義很深的影響,著作中更是充斥各種反對教條與權威的思想(我總情不自禁拿獨裁國家與宗教來開玩笑)。

接到校方來電的當下,我打算拒絕,因為天主教令我反感。我並不相信天堂或《聖經》上記載的一切規矩,教徒卻認為經上記載的一切都是真理。相對而言,佛教的觀念還比較近似哲學,充滿思考與想像的空間,是對人生深刻思索後的總結,較為討喜。是的,我想我可以用「證」與「據」的差別,來回絕教務主任女士演講的邀約。所謂的「據」,就是根據經典來闡述理念,比如《詩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比如《聖經》:「六日之內耶和華造天地。」引經據典並非探究真理的好法子;我們應該用「證」,以證明的方式去追求真理,根據事實,由前提而得結論,或者由果溯因,由因推果……

然而,教務主任用清亮悅耳的聲音(我想像她是位有氣質的修女)向我說:「你現在很紅,人帥又幽默。學生都喜歡你,你來說話她們一定聽得進去。」

我答應了(我只是人,我喜歡奉承)。此外演講費是個令人感動的價碼,就是要我在講堂脫褲子也甘心樂意。

「今年一項世界性的調查,訪問了29個國家超過60001524歲年輕人。」我以一貫的科學方法,開始我的講演,題目是校方所建議的。「全球高達46%的女性初嘗禁果時沒有避孕措施,中國大陸、泰國超過五成,台灣更達56%,這方面可謂超歐趕美……」

這次演講旨在傳達婚前性行為的可怕,就這點而言,我和天主教算是同路人。

「你的演講很好。」教務主任汪女士對我說,她和我的想像差異不大,只是稍微矮小與年邁罷了,然而,她的表情與談吐令我感覺有點違和,她的笑容與笑聲相當誇張,像個小孩子似的。當演講結束,她帶著我參觀校內的天主教文物館,一些奇特的宗教文物,比如聖體光、聖髑。

「貴校,有男廁所嗎?」我問她,也許這是我更想參觀的。由於部分教職員是男性,男廁還是有的,只是較為稀少。最近的男廁所在旁邊的附屬幼稚園裡(幼稚園招生不分男女),我自己走下兩層樓拐進幼稚園。除了男女廁所,還有身障專用廁所。我留心了一眼,本不以為意,走進男廁準備解放之時,隔著牆傳來的撞擊卻使我無法忽略,清楚那是霸凌。

我拉開那無障礙廁所,發現一位女孩,正抓住另一個女孩的頭掄牆,並不斷咒罵著:「智障!」

她們同時回過頭,看我。一張是倔強、充滿英氣的短髮臉龐;一張是不太對稱、長髮凌亂的茫然之臉。

我對那凶惡的小女孩說道:「對待身心障礙者,應該就像看到外國人、原住民一樣,只是跟我們有些許不一樣,可是,都是平等的。」

說話的同時,小女孩朝著頭腫了個包的可憐女孩吐了口唾沫。

「住手!你沒有資格。」我一衝動,便揪起這個不受教的孩子,準備給她一巴掌。

「不要,」受傷的智障女孩竟握住我的手,說:「叔叔,她會很痛。」

我住手了,應該說,我靜止了。她的話震撼了我,這樣的場面無疑地,在文學上充滿了意義與象徵性,高貴與粗鄙、美麗與醜陋、仇恨與寬恕、肉體與靈魂……怎麼說呢?

奇蹟吧。

這就是我與寶兒的邂逅。她五歲,就讀聖若望幼稚園,生活在聖若望育幼院。育幼院院長,即是聖若望女中的教務主任,汪修女。

之後,我和汪修女聊了很多,寶兒總在旁邊。她們笑口常開,而我愁眉不展。汪修女訴說著寶兒身上擁有的多重障礙。核磁共振攝影顯示,寶兒的腦部至少有三十二個地方是呈現空洞的,這些空洞主要集中在掌管人類運動、語言和體溫調節的小腦;全身肌肉有失能萎縮的跡象;聽說讀寫都是問題……聽完,我試著找出一種解釋,作為安慰。於是,我說:「人生不須怕苦,因為人生就是苦。人生下來是苦難的開始;漸漸老弱的痛苦;患病的痛苦;與所愛分離的痛苦;與所恨相見的痛苦;得不到想要的痛苦;死去的痛苦;以上所有苦的總和之苦。」

「寶兒,你痛苦嗎?」汪修女問。

寶兒搖搖頭。

「寶兒,你快樂嗎?」

「很快樂!」寶兒搖頭晃腦說,我試著看她的眼睛,但她雙眼並不在同一個焦點。

「汪媽媽也很快樂!」汪修女說,她的語調很誇張,如同打電話給我時一樣,那麼歡欣鼓舞,好像她真的高興。「大家都很快樂,只有作家不快樂。因為他還不懂得,苦難是化了妝的祝福。」

「苦難是……」我為之語塞,這句話的修辭,美得令人無法想像,至少是我不曾想過的,完全顛覆了我的觀念,我如同禪宗頓悟般獲得啟示。

每個禮拜,我都到聖若望育幼院,給孩子們說故事。我喜歡孩子仰望我時的眼睛,瞳孔放大鬆弛,真正的投入故事裡,全然相信。我給他們一個又一個故事,就像我所景仰的文學家一樣,讓他們活在故事裡,只要故事持續進行,現實生活中的磨難,就不復存在。

同時,我也教寶兒寫字,她的握力有問題。於是,我們從玩球開始,拿著乒乓球丟來丟去,最後玩到籃球,寶兒甚至懂得用手指控球而非掌心(許多大學籃球隊員都還不懂得這一點)。

她親手寫下她的名字:「楊寶兒。」

在一種恍惚的感動中我才意識到,一年過去了。她的木字旁寫得特別好看。

「汪媽媽常教我畫十字架。」寶兒說。

「呵,你以後想當作家嗎?」

「我想當歌手。」

「喔。」我有點失望,有點失落。先不談節拍與音準,寶兒連說個長句與咬字都有困難……

《聖經》中有句話:「Word was God.」是的,文字曾經是神,此刻我卻感到無能為力,但我確切聽出寶兒聲音中的喜樂、純真與期盼。這時,我們需要什麼呢?

奇蹟吧。

寶兒六歲,要上小學了。我和汪媽媽有不同意見,我認為,應該送她去特教小學。可想而知,一般小學的學生,見到不同於自己的非我族類,必定起而攻之。高矮胖瘦甚至特別美特別帥都有危險,他們如何接納寶兒?雖然她也能讀能寫,但比起一般孩子還是學得很慢。

「寶兒要讀一般小學。」汪媽媽說,「如果我們無法保護她一輩子,如果我們無法永遠讓她住在不被排斥的樂園。我們就必須放手讓她走進世界。假設有人會欺負她,那她就必須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茁壯。寶兒不會有問題的,她心中有很大的力量喔!沒有半點兒陰影,甚至還能教人明白許多事情,你懂的。」

我無法反駁,只是好奇。「奇怪耶,你不是特殊教育博士嗎?怎麼你會有這種論點?」

「你也很奇怪,你不是鼓吹人要反抗命運的作家嗎?怎麼會說那種話?」

我無話可說了。

「你知道當初為何我會邀請你來我們女中演講嗎?」汪媽媽說,用一種也許是她此生最平靜的語調。「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他跟你一樣,脾氣火爆,作品憤世嫉俗,可是激發他創作的動力,並不是恨,而是對人類的愛。你只是太愛人類,對,你就像聖若望。」

我的胸膛翻滾一股熱流,很高興有人這麼形容我;但我不配,我渾身罪孽。我鄙視其他作家、我每天抽兩包菸、我曾經讓女友去墮胎、我不曾原諒虐待我的父母……

汪媽媽的拇指劃過我的眼袋,笑說:「耶穌哭了。」

可以的話,我總是盡量結交一些純真的女伴,如電視台的兒童節目主持人,木瓜姐姐、章魚美眉……諸如此類,帶她們來育幼院,為小朋友說故事。我漸漸不再編織故事,來只是因為喜歡孩子。

今天不一樣,我帶來了一個男高音。我們在一場公益活動中認識,他的造型頗具喜感,雄性禿、落腮鬍、啤酒肚。

探訪時間結束人群散去,我請寶兒唱一首歌給男高音聽。

這時,她已經十二歲,打破種種醫學常識,違反條條特教理論,卓然而立。那副被醫生宣告,除非在雙腿所有關節貫穿鋼架連接鐵襪靴,否則無法站立的佝僂軀體,長到了一百六十公分高;手也沒有萎縮,能寫字,甚至能寫作投稿報章發表(比我還了不起,我十八歲才開始投稿民意論壇……還被退稿)。現在,她用她的生命謳歌。

歌唱到一半,男高音把我拉到門口問:「這是什麼意思?」

「噢!我想報答你上次拿你女兒的作文給我看。順便──」

「所以你叫一個有構音異常語言障礙的孩子唱歌給我聽……噢!天啊,我懂了,你真惡劣。」

男高音氣急敗壞轉身,我拉住了他的手。並說出一個我不常用的辭彙:對不起。

「我很抱歉給了你這種印象,我為我的作人失敗道歉。寶兒,就像我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像這樣的孩子,一萬人中才會誕生一個。但這不是咒詛也不是苦難。是萬中選一的寶貝!她帶給我的超越世上一切……我卻連她一個小小的夢想都幫不上忙,我求您,教她歌唱。」

在我跪下之前,男高音用他的肚子頂住了我。

我不知道現代手術還需要動用到電鑽、鐵鎚與鑿子。

寶兒辛苦練習每個旋律與發音,卻遇上了鼻瘜肉併鼻中膈彎曲。

醫生說鼻瘜肉是良性瘤,但若一直增長,伴隨鼻中膈彎曲,可能無法呼吸。

男高音說寶兒需要呼吸,唱歌就是把空氣吸進去,再用肚子的力量推上來。

「世界上只有一種職業讓客人付錢還得說謝謝的,就是醫生。」我說。「有這個必要嗎?寶兒唱得已經夠好了,不需要這種冒風險。」

「何不讓寶兒自己決定呢?」汪媽媽說。「她已經二十歲了。」

「她的智商永遠停留在十二歲!」

「你的作品總是在鼓吹一件東西,就是自由意志。」

「可不是?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汪媽媽,現在請你就事論事。」

「有父母會不把最寶貴的東西給兒女嗎?」

可是……

在手術室外,我闔起雙手,嘗試禱告,我相信……

神存在。

神必須存在。

我靜心等候「天使歌手」現身會場。這位天使巡迴世界各地,世上人,因著她的歌聲,病得醫治,心得撫慰,靈得自由。

汪媽媽坐在我的旁邊,忽然,我才意識到汪媽媽這個人。我說:「汪媽媽,經營高中教務外,你還要照顧育幼院的孩子,真辛苦!我卻一點都不了解你,只知道你是修女,好平面無法立體。你犧牲得好大,犧牲掉你的人格,犧牲掉你的人生。」

「你沒說錯呀!我是個修女,也只是個修女。這是我的榮耀。」汪媽媽又笑了,會感染人的笑。「而且我沒有犧牲,我好幸福呀!常覺得像活在天堂。」

我同意,報之以一個凝視的微笑。天堂就是處充滿愛的地方。

很快,寶兒要為我們唱最後一首歌了。

每當我來到主你寶座前
我心我靈向你俯伏敬拜
再次將主權交託全能神
懇求你心意向我顯明

我願觸動你心弦
全心討你喜悅
我要舉起雙手
降服於你 貼近你的胸懷

我願觸動你心弦
全心討你喜悅
我主我的神
求奪我心意 完全屬於你

聽聞她歌聲者,無不被觸動。真的,熱淚盈眶。

神在天上聽聞了,也會落下雨水吧?

我想,我仰望屋外的穹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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