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節奏多變,有時小雨陰寒,有時陽光烈艷。兩個女子進入「黃金雨咖啡屋」點了卡布奇諾捱著角窗坐下,綁馬尾的對黃毛衣的開始劈哩啪拉說了好長一串

 

  「我盯著裝聾作啞的手機心裡氣瘋了!不想說話就永遠別說算了!那一副遲鈍模樣,永遠一臉無辜不知所措!不想打電話就算了!我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移開手機想打開窗子透透氣,結果更糟糕!我宿舍窗外都是污濁的空氣和流浪了很久的落塵,落塵像蒼蠅一樣討厭,讓我對這城市過敏,對人過敏,難道他也對我過敏?中庭裡生病的印度橡膠葉掉了滿地,我在日記裡寫……」說著,拿出一本紅絨布紫碎花小冊子朗讀起來――

 

  那一片片駝起的不告而別,枯黃的頹廢,看了更教人心灰意冷,手機像一葉凋落的熱情,但我,也不過是一株無力的樹,沒能拾起身邊的葉,任它狂瀉一地,是不想?是不能?是一種春夜裡沒有深度的謝幕!


  她接著說:「那一天,我告訴他,你去找別人算了!別人都是容易的,我們總是困難。他就喜歡和他同學聊動畫、聊電腦,連一起玩線上電玩那些根本在現實中完全不認識的人,他都能跟他們上網聊到半夜。他還說虛擬世界認識的人常比真實世界的更真實!那我呢?他作業做不出來,我陪他聊天想點子,他媽媽嘮叨他太宅,我認真帶他去陽明山看花季、淡水河口走情人橋,我為他做了很多事,難道就沒有一些溫柔好聽的可講?我們不是情人嗎?情人之間不該有些體己安慰的話嗎?昨天我去系上找他,他說忙著跟同學學一個新動畫軟體,那位同學有秘笈,要到下午才有空;下午我到電腦機房找他,他說正在和一位網友切磋電玩破關大計,晚上可以陪我吃飯;到了晚上我打手機找他,他說已經回到家,因為他和線 上電玩家約好,晚上要一起破關。我問他那我們的晚餐呢?他竟說晚餐天天可以吃,破關就看今晚。我氣得關掉手機,忍不住把手機再摔一次!如果他就是那銀色的機殼,真恨不得好好踹上一腳,再把它丟到馬桶裡沖掉!我都已經氣到要爆炸了,他還能安穩打電玩,他一定是玩得出神忘我,沒日沒夜,每次都這樣!他一頭往那最刺激的電玩世界裏鑽,而我,卻要帶著所有美麗的回憶,所有旅行,所有曾經有過的快樂時光,跳著腳,問問他還有良心沒有!睡不著,還得想著我們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走到這步田地?他怎可以連通電話都沒有!」


  她又說:「他始終不願多想想關於經營愛情這件事,好像腦子動多了會長瘤,會死!他不愛想,卻又愛說,講來講去都是動畫和電玩,偶爾也講鬼故事、黃色笑話,可是,一旦要他說說細膩感受,說說我們,說說當下心情,說一些讓人覺得浪漫而動心的事,他就沉默了!我問他,不說這些,要說什麼?他卻問,什麼是浪漫而動心的事?可不可以不說那些其它什麼都說?他像顆石頭,滾起來咚咚響,等我把他撿起來,就一點聲音也沒有!電話是啞的,像他,石頭是啞的,像他,全世界啞的東西,都像他!他在我面前是啞了,可是一有電腦同好來找他,他就又呱啦呱啦講不停,我真是氣死了!」


  黃毛衣女子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她知道馬尾女子會接下去。果然她又說:「讓他當個咚咚響的石頭好了,別把他撿起來!可是,能不撿早就把他丟得遠遠的!既然撿了,就認清楚石頭本色!可是……可是,要跟一顆石頭談戀愛真的好難嗄!」 
  

  接著,「他也說,人說自己愛說的話,也說別人愛聽的話,但是,人總是知道自己愛說什麼多過知道別人愛聽什麼,他說過,他愛我,他說他愛說這句話,他愛講,我也愛聽……就等他說些哄人心暖的話!人家愛聽嘛!」說完,馬尾女子傷心地哭了起來。 
  
  淚眼淋漓的她哽咽著,「怎麼可以不打電話給我?怎麼可以不來看我?怎麼忍心,這麼久都不跟我說話?」
 她的話像是迴蕩了幾世紀的幽怨絮語,可憐地窩在咖啡屋一角,找不到去處。

 

  黃毛衣女子讓馬尾女子盡情流淚,然後輕拍著她抽咽起伏的肩,說:「那就打電話給他好了。」

 

  「可是我生氣了,我要他先打給我,或者主動來找我,我就是氣他竟然這樣忽略我的感受!每次都要我主動,我做這做那,都是我在做!這次我要他主動,拿出主意、作為,做一點能讓我感動的事!」

 

  黃毛衣女子問:「他有多久沒打電話給妳?」

 

  馬尾女子說:「十七,不,快十八小時了!」

 

  「這樣……算是很長的時間嗎?」黃毛衣女子問。

 

  馬尾女子提著一對淚眼望著黃衣女子,說:「我這麼說吧!這十八小時如果扣掉正常睡眠時間八小時,便有十小時時間是醒著的,這十個小時內都沒有想到要打電話給我,已經是很氣人的,但是他為了要破關,我想過去這十八小時他大概都是醒著的,也就是這十八個小時裡他都沒有想到要打電話給我,他怎麼不乾脆分手,讓他那台筆電做他女朋友算了!網路可以安慰他,動畫可以陪他,那筆電可以跟他寸步不離!他還要我做什麼!」說著,一面現出驚慌表情,好似那篇危機論便是下一步命運。

 

  「先別下結論,也許沒這麼糟。電腦始終不是人,不能主動體會人所需要的關心。喔,每次我如果心情不好就會來這裡吃榨菜肉絲麵,妳知道這家咖啡屋提供唯一的中式餐點是一碗精緻好料的炸菜肉絲麵,吃完就會忘記為什麼心情不好,妳想不想試試?」黃毛衣女子說。

 

  馬尾女子停止哭泣,充滿懷疑地望著黃衣女子,說:「吃麵?可是我一生氣通常要好幾天不吃東西的!」

 

  黃衣女子想了想,說:「可是我餓了,妳要不要陪我吃呢?」

 

  馬尾女子看看錶,時間飛快,都六點了,角窗外的黃昏令她感覺抑鬱。便說:「我的心情實在惡劣極了,這樣會掃了妳吃東西的興致。」說完她遞給黃衣女子一包面紙,說:「幫我抽兩張。」然後,順手拿出包包裏的手機,驚覺這是個多麼不該的習慣性動作,她不想表現期待著男友的電話,把電話放進包包夾層,拉上拉鍊,將包包扣實。

 

  黃衣女子微笑著向吧檯邊的橘子招手,點了兩碗炸菜肉絲麵。

 

  黃衣女子對兩眼無神的馬尾女子說:「這裡的榨菜醬很好吃,清鹹入味,跟大骨湯和白胡椒很搭。我只要一吃完,就會忘記不愉快的事。」

 

  馬尾女子說:「我記得妳說的,心情不好就會來這裡吃麵,可是妳今天有心情不好嗎?」

 

  黃衣女子答:「我心情不好是因為妳的心情不好呀!」

 

  馬尾女子說:「我從不曉得心情不好是可以解決的,我總覺得那是一種情緒,也許可以暫時轉移注意力,就像去吃個東西或唱個KTV,但情緒會繼續發酵,原本的傷心可能轉成憂鬱,失望會變成謹慎小心,氣憤也可能變成想要嘻笑嘲諷,或者有怒罵的衝動。我知道我的情緒都是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沉澱,沉澱就是讓我自己冷靜下來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黃衣女子說:「這樣聽起來好像需要很久時間才能從不好的心情回復,我總以為心情不好是道題目,解決這一題,才有下一題。」

 

  幾分鐘時間,橘子將兩碗熱騰騰的榨菜肉絲麵端到她們面前,幾近半透明的榨菜絲在白色細麵上堆出一座小山,清淡的大骨湯上飄著翠綠蔥末、磚紅油蔥。馬尾女子看了覺得肚子咕嚕嚕餓了起來,拿起塑膠筷,挑起幾縷細麵混著榨菜,不停吹呼。

 

  黃衣女子對著眼前這碗完美的麵仔細欣賞了一會,拿起湯匙,先喝一口原味湯頭,感覺滑順;然後拿著白胡椒瓶對著榨菜堆灑了兩大下一小下,用筷子將榨菜堆壓至湯裏,看著白胡椒細緻地漂浮在大骨湯上,蕩出許多花紋。

 

  黃衣女子吃了兩口麵,對馬尾女子說:「為什麼要讓情緒發酵成別的模樣?要發酵成什麼模樣自己可以控制嗎?」她見馬尾女子碗裏只剩下半碗麵了,她想馬尾女子一定也喜歡這口味,便在心底開心笑著。

 

  馬尾女子吞下嘴裏的麵,說:「我想,有時候,壞心情不見得是不好的事,那不是黴菌或者髒東西,一定要趕快消毒清洗乾淨。就拿我這次生氣的事來說好了,也許我和他的關係走到某種瓶頸,交往一段時間的男女,總會希望彼此的默契會隨著時間增加,也希望彼此對對方的關注是與時俱增的,這樣才會越交往越開心,越開心越知心。我不認為情侶吵架是壞事,吵架可以考驗彼此處理問題的技巧,尤其一起經歷一些情感溝通上的考驗很重要,這常常是可以檢查對方是不是真的適合妳的重要時刻。」

 

  黃衣女子喝兩口湯,說:「所以這次妳給他的考驗是希望他主動打電話關心妳,這對他來說好像很挑戰是嗎?」

 

  馬尾女子說:「是啊!他忙的時候,我都是那個常常因為覺得打擾他學習而道歉的人,每次因為他迷糊生他的氣,我也盡量讓自己很快恢復,然後跟他撒個嬌,逗他開心什麼的。但是這次,我發現我不想太快恢復平靜,我還想生氣,因為我消不了氣,如果每次都是我自己想辦法消了氣才去找他,那我怎麼知道當我需要他在我身邊陪我安慰我的時候,他做不做得到?甚至,他知不知道我需要他?不然每次我一生氣他就躲起來,這樣很不公平,我不要消氣,我要他知道我還在生他的氣!」

 

  「聽起來妳把情緒的發酵控制得蠻理智的,生氣是為了讓他有機會了解進一步和妳相處的方法,我總覺得妳應該告訴他妳的想法,這樣很快就可以進入溝通,然後度過這次低潮。」黃衣女子說。

 

  「說是那麼理智,其實一點也不。我現在感覺對他氣極了,明明可以主動打電話給他,偏不要,我也知道他只要一天沒接到我電話就會著急、跳腳,偏要折磨他,讓他想想我,他是該好好想想我的!」馬尾女子噘著嘴說。

 

  「要不要再看看手機,說不定有簡訊或來電顯示。」黃衣女子說。

 

  馬尾女子卻說:「我一整天都把手機關了。」

 

  「那他怎麼找妳呢?」黃衣女子睜大眼。

 

  「就是要氣他嘛!晩點再打開手機看看他有沒有留言。」馬尾女子說著,喝下最後兩口甘美的湯。

 

  黃衣女子夾一口榨菜,放入嘴中,嚼了嚼,她覺得心滿意足。看看已經把麵吃完的馬尾女子仍皺著眉,黃衣女子說:「如果他現在就出現妳面前,妳的氣是不是就會消呢?」

 

  馬尾女子突然又掉下淚來,她看著空虛的白色碗底一枝雙花杜鵑圖樣,點點頭,覺得喉頭緊縮起來。伸手扶著頸子忍了忍,才說:「出現就表示在乎,在乎其實就能解決很多事,許多時候,我根本沒有要他多善解人意多機伶,只是要他表現在乎,讓我覺得我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就夠了。」

 

  黃衣女子對馬尾女子眨眨眼,說:「我以為心情不好是道該解的題,有時候解題並不是去解面前這題,而是出一個新的題,讓原來的題消失。」接著她將最喜愛的湯喝到一瓢不剩,感覺胃裏踏實了,看著空空的碗底一枝雙花杜鵑,她突然嘆口氣,說:「我第一次覺得吃完麵沒有開心的感覺,反而有點沉重,我也不知道在沉重些什麼,總覺得好像悶悶的。」

 

  馬尾女子鼻音濃重地說:「說不定是我把壞心情傳染給妳了,壞心情是會傳染的!」

 

  黃衣女子說:「我真希望能為妳做些讓妳覺得開心的事。」

 

  馬尾女子整理一下心情,看著黃衣女子,說:「其實,我真的覺得好多了,和妳一起吃碗麵,說說心裏話,雖然問題還在,但感覺放鬆了,就覺得問題沒有那麼嚴重,而且有人聽,也哭過,就好像可以離開這糟糕的情緒了。」

 

  「看來我和這碗麵的關係改變了,吃榨菜肉絲麵不再讓我心情變好。」黃衣女子喃喃地。

 

  馬尾女子開始坐正身子說:「但我的心情變好啦!都因為和妳一起吃了這碗好吃的麵!」

 

  「聽妳這麼說,我感覺好多了。」黃衣女子對著馬尾女子微笑。但黃衣女子還是有些擔心,她望著面前的碗,心底希望馬尾女子的男友快點來找馬尾女子,安慰她討好她,這樣她就會開心,她若是真的開心了,自己就會有好心情。這麼說來,好心情的得出模式變複雜了,牽涉到朋友的男朋友,一個不相干不認識的人,一個不可控制的變因。黃衣女子搖搖頭,她覺得心情雖然低落卻很踏實,看看身旁皺著眉眼珠骨碌碌轉好像正思考著許多點子馬尾女子,黃衣女子覺得,其實心情不好也沒什麼大不了,能和好朋友一起心情不好,這感覺其實還蠻好的。

  

  ……橘子突然停下筆,有人走近,小雨開朗的臉龐映入眼簾,那雙溫暖明亮的眼就像窗台上水瓶裡那枝雙花杜鵑,映在乾淨的玻璃窗上,兩朵春天的眼神。

 

  「你來啦!」橘子說。

 

  「今天生意好嗎?那位阿平有來嗎?」小雨瀟灑極了。

 

  「有,剛剛才走。」橘子笑著。

 

  「有什麼新文章嗎?」

 

  「有,但他說還沒寫完。」

 

  「是什麼故事你知道嗎?」小雨的笑容像夜燈般清和。

 

  「關於友情、愛情,關於矛盾,關於情緒,關於春天,關於杜鵑……

 

  小雨瞇眼盯著搖晃腦袋數說的橘子,他第一次覺得很想知道關於橘子的一些事,他不知道橘子是不是真的會告訴他關於他自己的種種,但他相信,橘子會有精彩可說,因為他的眼光充滿期待,他的溫文展現生活厚度。

 

  於是坐下,小雨點了橘子的故事。

 


作者介紹:

中央大學英研所畢,紐約州立大學英美文學博士候選人,台北市公車詩文獎、聯合報極短篇入選出書、喜菡文學網兩萬字小說入選出書,喜菡文學網小說版主,文章散見聯合、自由、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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