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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天大雨,寵壞迷戀沉思的人。難得一天嬌陽撒野,像是油膩大餐後的爽口甜點,泡完溫泉後第一口清新空氣,久別情人的重逢擁抱。這樣的日子適合出門,適合翻閱,適合遇見能說上話的友人。

 小雨於是開心地出門散心。 

 小雨選擇窩進敦化南路上一處落地窗景明朗的大型連鎖書店,遊走在一落落熱賣書前,漫無目的,殺時間,都市文人晾感覺的悠閒。

 移動著,移動著,小雨在一片拼貼藝術般的期刊展示牆前撞上了橘子。

 「嗨!橘子!」小雨愉快地打招呼。

 橘子穿著紅黃格子衫,踩著新買的白色籃球鞋,神情輕鬆地回:「啊!小雨啊!我今天輪休,出來逛逛。最近好像出了很多新書呢!」

 「是嗎!對了!最近你們那位常客阿平還有沒有給你看他新寫的文章?」小雨問。

 「有啊!最近阿平的文章有點奇妙,都是紀錄一些陌生人之間的對話,阿平好像無孔不入,竊聽身邊所有人的談話。」橘子答。

 「有這種事?」小雨說。

     「是啊!我想了想,竊聽來的對話可以是文章嗎?為什麼阿平聽到的閒談既有邏輯,又有些哲理?是台北人閒聊的水準進步了?還是日常對話經過書寫,讀來就比聽到的有深度呢?」橘子一連發問著。

 「你的問題太多,我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不過,如果話不管用,說來做什麼?對了,你怎麼知道阿平寫的那些對話都是竊聽來的?也許,對話的本身就是創作形式的一部份啊!」小雨推測。

 「嗯!也許。」橘子說。

 「其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時候真的很難說。最近我有個朋友投稿一篇文章到報社,有一天我那位朋友接到報社編輯的電話,編輯問我朋友,寫的故事是真的嗎?我那朋友楞了一下,想一會兒才說,是創作。那位編輯馬上說,很抱歉,我們要登真實的故事。事後,我那朋友想了想,他寫的那篇故事,確實是由許多真實的人事物組合而成,它們也許不是發生在同一時空,但是每一個場景、人物、事件,都千真萬確。所以,拆開來看,都是真的,但合起來就變成了創作。這麼說,真,加上真,再加上真,竟然等於假呢!」小雨說。

 「當然!因為你那位朋友的故事裡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不是真的,那就是時間。你那朋友創造了一個新的時空讓所有事情發生在一起,而將不同時空的人事物重新組合的邏輯就是你那朋友筆下的創意!」橘子說。

 「你這麼說倒讓我想起我們生活週遭的建築了!尤其是台北。在台北,你會看到一棟棟講究設計的高科技大樓附近,仍有四零年代的水泥平房、軍眷宿舍,也夾雜著五零年代的矮騎樓透天厝,六七零年代的雙拼陽台公寓,更有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道教廟宇間立其中,加上近二十年興起的社區式華廈,有的走日式風,線條利落,配色肅靜,有的走歐美風,圓柱圓頂,講究造景,它們建立的年代不同,代表著不同年代的記憶,就好像不同時期發生的故事,一起展現在當下,形成一種既連續又破碎的時空景觀,台北的記憶景觀!而框住這些破碎的邏輯,大概就是生活在裡面,許多不同世代的人吧!」小雨放任思緒闊論著。

 「聽你一說,台北這個詞突然變抽象了,它像是一種創作邏輯,而我們的創作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是複製著這個城市的邏輯,那些描寫台北人情景物的作品裏偶爾不得不出現的斷續、破碎、不成文理,其實才是我們生活的真實樣貌。」橘子說。

 「我想你說得對,很多時候我們的寫作在形式內容上反映了當下生活的狀況。像在鍾理和的年代,物資缺乏交通不便,窮苦人家常結伴上山盜木變賣,又因為工具簡陋效果不彰,常常盜採不成反被巡山警察當場捉住;我記得他寫過他的妻子平妹為了貼補家用深夜盜木,為了躲避巡警跌倒受傷,好幾天都不能出門工作。愛情在他寫來是一連串辛苦維持基本生活的心酸。而近年興起的網路文學則有許多在講人的感情如何透過虛擬空間發展,文字和影像成了人和人的第一次接觸,不管是文字或影像,透過這些來認識背後那引人無限想像的人物,應該是種鍾理和時代少有的浪漫吧!當然這種浪漫也可能是種隨手可得又不必負太多責任的新柏拉圖式愛情,是許多忙碌的都會男女想要經歷的DVD式愛情──從出租店租來就好,談一次戀愛就像看完一部電影,連上電影院都不必。在台北,我想有人是用著鍾理和世代的觀念在生活,而有人得上了網才感覺自己活著,這兩種人還常常住在同一個屋簷底下呢!」小雨認真地。

 「啊,說回你剛才說的,最近阿平的那些文章吧!」小雨再把話題轉回,「也許,阿平是想運用不同時空所發生的對話,來拼出一種他個人感知的生活空間,或著說,是他自己的時空觀點吧!」

 「哦?」橘子。

 「你想想,人總是會去聽自己想聽的,看自己想看的,因此,記錄那些對話的前提一定是某種立場、偏好介入的結果,如果阿平所記錄的對話都是真人真事,那麼,內容本身和內容組合,不就是他對所經歷事物表現出來的選擇,也是他自己內心對環境偏好的反映。他選擇要紀錄什麼,不要紀錄什麼。如果那些對話不是真實的,而是創作,也許阿平想透過對話這種特定的創作形式表達某些想法。嗯!就你讀後,你想那些對話是真是假?」小雨問。

 「嗯,我傾向相信有真有假吧!阿平重新消化整理他的所見所聞,展現一種既個人又客觀的觀點。」橘子簡短地說。

 「繼續!」小雨一邊思考著。

 「我想就像你說的,對話這種形式在阿平筆下或許並非偶然,他特地利用他人的對話強調自身地位的客觀;可是又正如你所說的,對話的形式本身已經經過阿平有意識地選擇,如何記錄對話,記錄哪些對話,都充滿個人,所以我才覺得,那些文章好像處處在客觀陳述,其實又充滿阿平的機關安排。」橘子說。

 「多說一點你讀起來的感覺吧!」小雨說。

 「我讀起來啊,嗯,我覺得讀對話比較容易給讀者一些個人空間,因為你可以選擇認同甲,或認同乙,也可以選擇都認同,或者都不認同。當敘事邏輯本身並不指向認同某位特定角色時,每個角色都是主角,也都是配角,就好像……好像……,唉,好像人生吧!」橘子開朗地笑。

 「人生?人生!」小雨又沉思。

    「人生中每個人都是主角也都是配角,每個人都有當主角和配角的時候。或許這種自由認同角色的閱讀情緒,反而容易使人對阿平想要鋪陳的世界產生共鳴。」橘子說。

 小雨不語。

 「那你覺得的呢?」橘子搖了搖小雨。

 「我沒讀過阿平那些文章,我不知道。」小雨說。

 「照我描述的說說看嘛!」橘子說。

 「我想,也許,阿平寫的都是真的對話,也許阿平又正在某個角落聽著他身邊的對話,然後記錄下來,而當我們閱讀他的文章時,就好像那些對話又在我們的注目下重新發生,重新和我們共同存在一樣。啊!說不定那些對話都是假的!因為阿平有什麼無法忘懷的過去,藉著把過去寫成虛構故事,當每個人在讀他的作品時,就好像他在乎的那些人事,又可以以新的樣貌發生一遍,或者說,他自己又重新在小說中活過一遍!」小雨圓睜著眼。

 橘子輕輕一怔!

 「所以,阿平的文字是真的假,假成真,誰說時間一定走直線,在閱讀的感知中,時間可以走不規則序列,而返老還童、起死回生,更只是文字中的下個標點、換行換段,一念之間而已。」小雨任思緒飛揚。

 「什麼?你跳太快,我聽不懂!什麼返老還童?起死回生?」橘子問著,心頭卻像黑夜裡升起金星,遙喚著偉大阿波羅的奔跑。

 「我說,我情願相信,那些對話是真的,也許那個愛竊聽人家對話的寫手就在我們身後!」小雨說。

 橘子連忙轉頭望了望,說:「在哪裡?」

 「也許就是站在你後面那個穿得五顏六色自以為是都市保護色的人,他正在偷聽我們說話,而他下一篇文章的內容,就是今日今時今地我們倆不經意的一番對話!」小雨笑著。

 「才不是呢!喔!你沒見過阿平嗎?」橘子想起來。

   「我都是聽你提起,左一句阿平,右一句阿平!阿平也是你們店裏的常客,那他一定也愛喝咖啡,我沒見他。喔,你很喜歡他是嗎?」

   「沒有!只是常交換文章看看!」橘子的聲調突然改變,姿勢顯得扭捏。

   「那你的文章呢?」

   「我的……我的只能藏在抽屜裏!」橘子揹著手晃動腰身。

   「阿平的文章就讓你左思右想,你的就只能躺在抽屜?你是想阿平呢?還是真的在想他寫些什麼東西?喔,或者想他寫的東西就是你想念他的方式?」

   「才不是呢!我是……」

   「嗨!喜歡就要說嘛!嗯,該不會……阿平只是個幌子,其實,你就是阿平,那些文章都是你的點子?如果是這樣,那你剛剛說的話,我得重新思考過。」小雨瞇起眼,右手托著下巴。

   看看手錶,小雨說:「喔!我想趁動物園關門前去看看那些動物,或者說讓動物們看看我,今天的陽光對牠們來說一定格外珍貴。改天再到你們店裏找你聊!」

「一定喔!跟你聊天真有趣!」橘子紅著臉!

「介紹阿平給我認識吧!」小雨又丟下一句。

橘子點了頭。

小雨拍一下橘子的背,順手拿起架上一本美國傳奇女畫家歐姬芙(Georgia O’Keefe )的精裝畫冊,將封面那朵黑色鳶尾花準準地往橘子胸口貼去,那一朵神秘想像,好似開出橘子心中癡想。歐姬芙37歲嫁給60歲的經紀人丈夫助她成名,但歐姬芙晚年卻由一名小她60歲的戀人重開她遲暮的春天。愛情何時發生,如何發生,一直是人類精神生活裡的神秘,也是任何時空裡最珍貴的陽光。

橘子接過書,目送小雨離開。看著小雨修長雙腿,高瘦背影,瀟灑轉身、步行、撥弄頭髮,橘子一直對小雨羨慕不已。他想,不管腳長腳短,站久了,應該都會酸吧!

橘子的腳雖然也酸了,但他相信,腳酸,只是許多殷切等待裏最不足微道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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