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父女母子一場 , 只不過意味著 , 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 , 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 , 而且 , 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 : 不必追

--- 龍應台

 

二零一一年八月底,我終於收到了英國某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於是我的一切生活便開始繞著這封通知書忙碌的旋轉了起來。奇怪的是,對於這件事情,在心境上我竟沒有發生絲毫的改變,心臟異常冷靜的跳著;但儘管如此,我背上那對剛長硬的翅膀卻早已脫離了我的控制,不停無意義的拍打著。

 

在那之前的暑假生活向來是十分悠閒的,而那樣的生活始終是令我懷念的:閒時便翻翻書,在不就看看電視;當靈感來時就寫寫文章;然後餓了再吃,睏了再睡,總之就是「愜意」二字。

 

在我所謂的「閒時」,有幸在無意間翻到了龍應台所寫的《目送》,使我頗有感觸:關於她所寫的「忍受著母親的深情」,我想我能懂;而至於她說的「不必追」,我猜大概正是我背上那對失控的翅膀想表達的。

 

於是我開始想,或許那翅膀的拍打并不全然像我所想的那樣無意義。然後我記起了一段兒時的回憶。

 

還記得那是某個週末的下午。趁著父母午睡的時候,我將養在陽臺的那對白文鳥帶進了客廳,一陣觀察和逗弄之後,不記得是好奇心驅使還是怎麼,我竟天真的把鳥籠打開了。

 

當然,在那個當下,白文鳥并沒有機智到隨即發現我為牠們開啟的自由,於是我便更加天真的開始敲打鳥籠試圖讓牠們發現那束縛的出口。終於,一隻白文鳥在我的鼓動之下膽怯的將身子探了出來,或許是新鮮的空氣太過於可口,牠立即跳出了籠降到客廳的茶几上。

 

這時候我才發現大事不妙了,我看了一眼沒關上的落地窗,亡羊補牢般的立刻轉頭將鳥籠的門關上了。於是,牠是出不來了,但牠也回不去了。

 

當我回過頭時,牠正面對著落地窗拍打著牠白色的翅膀。我甚至沒有伸手將牠拽回,因為牠的翅膀和牠的背影很清楚的告訴我了:不必追。於是牠留下幾片羽毛輕易的脫離了鳥籠這個我所謂的「牠的家」。再也沒回來了。

 

在一切行前準備都完成時,英國和那所大學無疑已為我敞開了他們的大門。對於母親來說,時間是不留情面的引領我們到達離別的機場,但對背上的雙翼來說,時間它是很給面子的。

 

清晨的機場與天空一樣灰白。我拉著母親為我備好的行李箱到了辦理登機的櫃檯,看到了這麼一行字:「請務必確保您本人知道自己行李內的所有物品」,然後我才發現我做為一個旅人的不稱職,因為老實說行李箱內究竟裝著什麽,我毫無頭緒。我只知道裡面裝滿了,龍應台那所謂的「母親的深情」;而我想這也大概是它超重的原因吧。

 

離別前夕,母親向我叮囑了許多,她妄想著我能記下所有事情,但顯而易見的我的記憶力已經不是她當初將我生下時的水準了,不過在這時刻,我只能忍耐著。可我後來才明白,她也在忍耐著。只是方式不同罷了,她的方法是不停的講,而我則是一句也不說。

 

之後母親把我送到「離港」的牌子下。其實我一直認為這個牌子很有趣,比起其它機場使用的「出境」,香港機場使用的「離港」,對離人來說顯得更意義深重。不過我當然知道,他們所謂的「離港」指的其實是「離開香港」,但做為一個寫文章的人,難免會有些自作多情的聯想。

 

告別時,我們沒有《目送》所寫的「照例擁抱」,因為母親在忍耐著,而我也盡力的防止她情緒的波動,一切都是爲了不要將場面弄的太過煽情,這也許是默契,在這離別的劇本裡我們都寫好了要將「平常心」貫徹到底。

 

於是我走進離港的長隊裡,母親站在我身後三百公尺的地方,爲了履行我們的劇本我自私的不把頭轉過去,可不知為何腦中突然閃過《目送》裡那一個母親的落寞。但我還是一直等到將護照交給海關,把自己逼到不能回頭的境況時,才將頭回過去。

 

轉過去的同時,我後悔了。那是對自己殘忍的孝順。母親早已淚流滿面了,我不知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因為她咬著嘴角沒發出一絲聲音,只是捂著嘴向我揮手道別。她的表情我大概永遠忘不了,而儘管對自己殘忍,我還是回了第二次頭。

 

而劇本在最後一秒破功了。但導演還未喊卡,做為幕中人還得要繼續下去,於是我輕輕的走開,將距離擴大到四百公尺、五百公尺…我揮揮手沒為母親拭去一滴淚。

 

諷刺的是我卻沒有留下淚。「或許是遺傳吧」,我搬出父親為自己找了一個藉口。還記得在阿嬤的告別式上,當所有人都泣不成聲時,父親卻沒留下一滴眼淚。做為他的兒子,我理應不該流淚吧。但我知道這不是冷血,因為我還分明的記得;半夜裡聽到父親做為一個兒子在夢中對他母親的呼喊,那就同我現在電腦前寫著這篇文章的理由是一樣的。或許這也是遺傳吧。

 

經過十二小時的飛行,飛機的輪總算是順利的降落在了倫敦。我看了看左腕上母親送我的生日禮物,飛機降落的還算準時,我取出手機準備撥出一通國際漫遊電話。可惜的是它還不習慣這個國家,無法在空氣中抓到一絲信號。

 

所以我對地球那端的聯繫是在三個小時之後,透過旅館的網絡;經由電腦上的通信軟體所達成的。打開通信軟體的瞬間,排山倒海的留言湧上了螢幕,毫無疑問的發出留言的人只能是一個人。對於煽情的字眼,我從來不去使用,也不去回應,或許發出這些字眼的人是可以自私的從中滿足自己的不安的空虛,但那對我來說無疑是種壓力。所以我也只自私的短短回答了:「我到了。一切安好,無須掛心。」

 

然後忙碌的日子不間斷的爬上我的時間表,而母親的留言也充斥在我的螢幕。母親為我打開了鳥籠,也為我敞開了落地窗,但卻在我腳上綁上了細線。細細的風箏線綁在我的腳上和母親的手上,我往前飛一寸,線便陷入我們的肉一寸。很明顯的,她沒有讀懂我的背、我的翅。

 

於是我將《目送》這篇散文寄給了她,我直截了當的告訴她:不必追。我無法明確的說出我這麼做的原因,這就像是潛意識驅使的。

 

不過還是讓我來做個比喻吧:這就像我們爬著山,我在前面,她在後面。山愈來愈陡,她爬不動了,但我還得往上爬。於是她說再往上很危險,所以她要跟著我。而我說,因為再往上會很危險,所以妳不用跟了。而其實我們都在為自己、為對方著想,只不過方式不同罷了。

 

後來母親回了信,簡單來說她妥協了,她願意將線切斷;因為她明白我是人而不是白文鳥,我還會回來的。但其實她將線剪斷了嗎?若要我說那是不可能的,她所做的,只不過是將線又放鬆了好幾分,所以線能從我們的肉中抽離的多一些。

 

然後我又讀了一次《目送》,眉頭在目光穿過字裡行間時微微的皺了起來。感覺有些不一樣。我撓撓頭,又把我最喜歡的「不必追」的那段看了一遍。我摸了摸下巴。「有些錯」,我對自己說。

 

過了些時日,母親便開始詢問我聖誕節是否有返歸的意向。三個星期的假期,說句實話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再花上如此之大的氣力回去。所以我反問母親道,「妳覺得呢?」;於是母親以四兩撥千斤的方法回答了我。對於對文字敏感的人來說,我懂她在說什麼。於是我買下了一千磅的機票,因為我找到了一個理由。

 

又是一個無意之間,我看到了李敖大師的新書宣傳,《大江大海騙了你——李敖秘密談話錄》,透過書名很容易的明白這本書是在諷刺龍應台之作《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因為這兩本大作我都還沒有機會拜讀,只不過耳聞許久而已。所以我當然不知道龍應台錯在哪,又或是李敖誤解了什麽。我明白親情這事情不該像龍應台在《目送》裡所陳述的那樣。但我既不是七十六歲的文學家,也不是五十九歲的作家,我只不過是寫東西沒人看的十八歲少年。

 

但我明白,就算是在我看來,親情不該是目送。或許我錯了,但十八歲的我不願相信那是對的。

 

在《目送》裡,龍應台多次提到了「凝望」這兩個字。或許那才是對的、合理的、令人接受的。

 

這樣的我,才終於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應該是這樣的,你和他的關係就像是攀爬著一座大山一般;他把你帶進這座山,他告訴你他曾經到過山頂,那裡的風景令人驚歎,他希望你能親眼看一看。於是你們爬著,他拉著你的手,你也拉著他的手。隨著你們繞過的山路,漸漸的,他鬆開了你的手,你也鬆開了他的手;你走在前面,他走在後面。然後你們到了山腰,山路愈來愈陡了,你還得往上爬,但他已經累了。所以你們分手了,你繼續往上爬,你用你的背影默默告訴他:不必追,已經足夠了。他則要下山休息,而他也用他的背影告訴默默你:不必追,你還要繼續向上。於是你們時不時的回頭,到最後你們的背影各自消失在對方山路轉彎的地方。之後你到了山頂,他也回到了山下。你們互相凝望著對方,你看著他然後才終於明白他所說的風景,的確,美不勝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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