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大嗓門推開門後,立馬兒打破我與李長官之間的沉默;加上川巴子老王手裡的麻婆豆腐與怪味魚,桌子上可就五菜一湯了。

 

  而其他人不知是否是聽見那嗓門的號召,過沒多久就一個接一個到齊了,一人帶兩道菜,眼下共十八菜兩湯,外加上一壺新酒,儼然成了大排檔。

 

  話說,什麼人帶什麼樣的菜,由此可見一斑。

 

  槓子頭、大餅,正如李長官給下屬的印象,硬實、無味。官拜上校的他是一夥人眼中無法望其項背的高官,但不知是因如此還是個性使然,大夥兒總很難跟李長官攀上兩句,就連同樣出身山東的我也鮮少跟他抬槓。

 

  雖然是自個兒一個月前在禮數上邀他來這一塊兒吃過年飯,但當李長官真帶了兩道菜來敲家門時,也不由得吃了一驚,大家都以為李長官是不喜歡熱鬧的人,沒指望他會來,沒想到他竟是第一個到的,但從李長官開席後的行為看來,似乎也真是如此,默默的斟酒、夾菜,鮮少對別人的話有反應;也許,他只是為了不失禮數而前來吧。

 

  川巴子老王性烈如火,桌子上那已被挖了一半的麻婆豆腐恐怕都還沒他要來得嗆;在同儕中,老王能力不錯,撤到這叫台灣的小島前聽說也立了不少功績,但問題出在他的脾氣,大概頂頭的除了委員長外那票肩上擱著星星的以外,他通通得罪光了,若不是如此,老王不會僅僅只是個士官。

 

  小陳帶來的除了兩道菜外,還有他家的老母親與媳婦兒,雖沒事先知會,但要多擺兩只碗不是什麼大問題;大家夥兒都羨慕小陳,老娘、媳婦兒都帶在身邊,尤其是老娘,大家夥見了陳媽就想起了自各兒故鄉的老娘,幫添菜的箸尖可說一個比一個快,伺候親娘似地,沒轉眼功夫,陳媽碗上的菜堆得已經瞧不著碗底下的飯粒。

 

  要說誰最羨慕小陳,李子要說他是第二,恐怕也沒人敢指著自個兒鼻頭說第一;在他出世前,父親就已經走了,十四歲那年生養他的老母親也因一場疫疾而過去了,如果不是這世道能當兵混口米糧,恐怕廟頭前要飯的叫化子少不了他的臉。

 

  最口是心非的一定屬雲南來的石子,他總酸溜溜的說小陳還沒斷奶,連打仗都還要娘陪,但大夥兒都知道,要是可行的話,石子當初肯定也會把家裡老娘帶上;可不是嗎?陳媽碗裡的那疊菜有一半可都是他貢獻的。

 

  "吱兒"一聲吞了杯黃湯的是出身湖南老林,可能是因為同為大嗓門,也可能是因為臭味相投,這湖南騾子跟老王那川巴子可說是無話不聊,全村也不過就他們兩家門口會掛上快垂到地的乾辣椒;很多人與老林共事的人都以為他好脾氣,告訴你,那是裝出來的,我敢保證他肚坑裡另外半盤的麻婆豆腐同沒他嗆,每回聽他和老王在聊故鄉,聊著聊著到了最後,兩人都快掐了起來。

 

  他們都說,自己家裡吃的絕對比對方要來得辣、來得香,誰也不肯退讓;話說『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辣不怕,雲貴人怕不辣。』,但還真沒看過石子跟他們爭辯這個,石子說:「只有沒膽子離家的才會想家鄉菜。」,我看,石子是怕跟他們倆爭起來後,自個兒會開始想家。

 

  「哎唷!」老林夾了口我的白菜後嘖了聲道:「酸啊,這玩意兒可真酸。」說完他又夾了一嘴,眼鼻眉險些皺成一塊兒:「酸得我剛才的三杯酒都要醒啦。」

 

  我狐疑地夾了口白菜,哪兒酸了?這味道跟老家的比起來可連一半都不到說?

 

  「是啊,」老王在旁攪和著:「台灣的辣椒就算曬乾了,也比不過四川土裡生的要來得夠勁兒,還差一大截呢。」

 

  老林一聽就不樂意:「四川辣子兒帶勁兒?笑話!要說辣子兒,哪裡鬥得過湖南大燈籠與小紅鉤兒。」

 

  要說不樂意,老王這下也不落人後,接著就睭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彼此針鋒相對,在場人們聽過的、沒聽過的辣椒、大菜都紛紛自他們口裡蹦出來,情況之火,連一旁的石子難得插了個『折耳根』,兩人都沒把他放進耳裡,石子一個彆扭,抓了個我蒸的饅頭轉過身逕自啃去便不再理他們。

 

  「你個死騾子,找碴啊你?」

 

  「我只是要讓你這沒見識的川巴子長長知識,窩在四川就以為外頭沒天地的井底蛙。」

 

  不是我誇張,但兩人的眼睛只差一步就要噴出火了,若是平時,兩人肯定要打起來,但今會兒不同,今會兒有陳媽在。

 

  陳媽先是看著兩人咯咯的笑,直到發現眾人哀求的目光才連忙緩頰,不過兩把烈火哪甘願就這麼熄去?看見陳媽插上話了便拉著她進來攪和。

 

  川巴子搶拍說:「今兒有長輩在,就讓她來評評理。」在旁的湖南騾子也沒閒下嘴,跟著對道:「是啊,陳媽,告訴他我們湖南的燈籠椒多厲害。」

 

  「好啦好啦,你們兩個……」陳媽帶著笑輕聲數落他們:「大過年的,不要光火到快燒起來似的,而且真要我說,這就像是貓跟狗……」老人家嚥了口涎:「貓能拿耗子,狗能顧家,各有各的好,誰也不用爭。」

 

  兩人先是互視了一會兒,眼裡的焰火明顯消退許多,老王先開口說:「就賣老人家面子,話到今兒就此打住吧。」老林跟著附和:「也是,仔細想想這根本沒得比。」到底是長輩的,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兩把火這下只剩煙了。

 

  但老林似乎還意猶未盡:「不過辣椒也許是如此,要說到花椒嘛,我還是覺得──」他話還沒說完,額上就給陳媽撢了一筷子,老林只好調皮的伸伸舌頭扒飯去;我看下次要請陳媽在兩人掐起來前就得撢他們兩下,省得眾人耳朵活受罪。

 

  「這白菜不好。」李長官嚥了口白菜後,張嘴咬下饅頭;話題總算又回到了白菜上。

 

  「我知道,」我說:「跟山東的比起來差多了。」這罈白菜現在恐怕救不起來了,唯一的辦法是混著肥豬肉熬成酸菜白肉,但大家夥兒現在都到了,若我還一個人捧著白菜走進廚房那也未免太不識相。

 

  「……不管是什麼,都還是老家的好。」一個人出聲說著,但我聽不太出來是誰;「……沒想過會在這兒過年。」那聲音帶著許多無奈與悽涼,只差一點就能惹人鼻酸掉淚。

 

  「哎唷!」老王又夾了口白菜,連忙端起酒杯要緩緩嘴裡的酸,接著拉大嗓門說:「大過年的,別提那些煞風景的事。」他激動的索性不坐了,一腳踏在椅子上,高高舉起那只剩一半的酒杯:「今年是我們在台灣過的第一個年,但要這樣想──今年也是我們最後一次在這兒過年!」老王嘴對上杯緣,一乾見底,豪快的說:「明年這時候,我人一定在四川!」

 

  「川巴子說得沒錯!」老林不落人後,斟了杯酒附喝道:「明年過年我人鐵在湖南!」;「笑話!」石子開口說:「哪用得著明年?我打包票,年底前我就能再吃回老家巷口攤的褲帶!」說完他就舀了杓麻婆,一臉過癮的扒著飯。

 

  跟著大家就吆喝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像是明天我們就要度過海灣,把毛匪殺得節節敗退;是啊,今年是我們再這過的最後一年,明年就能回家了。

 

***

 

  麵粉的味道雖香,我卻忍不住搔癢的噌了幾下鼻頭。饅頭還是要用老麵發才夠味,糧行賣的酵母雖然方便,但不知怎麼吃起來都有股霉味,老王說我是心裡有鬼,他奶奶的,就他那張嘴說的這論調有說服力?他口中那些不帶勁兒的台灣產辣椒,到了我嘴裡可各個都是紅孩兒的三昧真火。

 

  有鬼……我看這隻鬼他心裡頭也有一隻。

 

  趁著蒸饅頭的空檔時間我趕緊收拾,桌板上的麵粉一個沒注意就灑了一地,不打緊,等等掃地板時一併整理就行,不過在那之前還是先清桌子吧;地板髒,人照樣能進來,但若桌上沒位,可要人們手裡捧的菜往哪擺去?

 

  「喂!裡頭的開門吶!」如果我沒聽錯聲,門外在叫喊的人肯定是老王;我說這人難道不知道什麼叫門板嗎?

 

  我趕忙倒完手邊最後一畚箕的垃圾過去給他開門,老王前腳進門沒多久,小陳一家子跟著後腳跨過門檻,接著石子跟老林一併來敲門,然後是李子、李長官……

 

  隨著人越來越多,場面也跟著越發熱鬧;川巴子與騾子一如既往的在邊上演著掐住彼此的戲碼,李長官依然挑我白菜的碴,李子、石子不愛熱鬧的自顧自的扒飯、啃饅頭,一夥兒醉鬼正拉著小陳要強灌他酒,他娘親照樣是看的咯咯笑,也沒上去幫那正在替丈夫擋杯的媳婦兒。

 

  來台灣三年多了,這裡的東西大體上都還習慣,但唯獨白菜……怎麼醃都覺得不對味,去年煮了鍋酸菜白肉,想說也許能用白醋湯提出白菜該有的味兒,但結果卻嗆的嚇人,淨是醋的嗆喉,白菜的甘甜與清爽酸味一點也沒留下。

 

  那鍋湯砸得徹底,連肉都是酸的,說不定拿去餵豬會連豬都嫌。

 

  聽見"匡乓"一聲,肯定又是老王在那兒發瘋;他一腳踩上了椅子,跟去年、前年、大前年一樣,說著今年會是再台灣的最後一個年。

 

  對啊,不過是個白菜而已,再忍忍吧,明年就會回老家了,屆時的好白菜想醃幾斤就有幾斤。

 

***

 

  李長官夾了白菜後點頭如搗蒜,看來今年的白菜跟去年一樣成功;台灣地域水脈廣、雨豐沛,所以白菜的澀水自然就比山東要來得多,壓的時候得多加上兩塊石頭,這樣去水才去得夠徹底──這是我在第七年發現的事。

 

  今年的桌子稍嫌空了點;幾年前李子取了個本省姑娘,從那年開始就沒瞧他來過,他開始往媳婦兒娘家跑,聽說他伺候娘家父母的態度,簡直是把對方當作親爹娘一樣。

 

  我多少能明白他的心情,獨自一人在異鄉異地的他,在故鄉連個能牽掛的家人都沒有,現在這媳婦兒、這爹、這娘,是他從十四歲起盼望了好久才盼到的一個『家』;既然自個兒有家了,誰還會想跟外人過年?自然桌上就少了兩道菜。

 

  石子今年缺席了,接下來幾年時間恐怕也難再見到他;石子調去北部後官階升了兩階,雖不是什麼要職,但也夠他忙的抽不開身,只能偶爾來幾封信、幾張電報,年前捎來的信裡寫了些近況,信裡頭說他在台北的生活比這破村要好得多,一點兒都不想回村,要是不了解石子的人看了這信的前半段肯定會恨得直磨牙,不過我們大家夥兒一點也不介意,他那人就是這德性,嘴像是給醋醃過了一樣,不過底下可就落了個大洞──『……雖然台北好,但我還真想陳媽的貓耳朵。』──看吧,信底醋罈子可漏了。

 

  小陳一家子今年沒瞧見影,幾年前雖然他們遷走了,每年卻都還會帶上陳媽一道回來過年,今年聽說是陳媽的身子塌了,夫妻倆為了照料老人家而無法前來,席上少了陳媽的咯笑,總有種說不出的違和。

 

  真要說這幾個年少了些什麼,那麼就是熱鬧,老林可是最能體會這消失的熱鬧的人,現在的他只是默默的在桌子的一角添菜、加飯,不時對著眾人的話題插個兩句,順便陪陪笑,笑完後又恢復一臉的落寞;那年的金門,老王去了就沒了消息,沒人拌嘴,老林也跟著變得越來越沉默,從那時開始過年就顯得安靜許多,再也沒人會在席上發瘋喊著明年就會回家。

 

  或許該說,沒人敢再喊這一句"回家";十三年了,大家心底可能多少有個底──我們也許真的回不了家。

 

***

 

  慘。

 

  一沒留神睡過了頭,麵團發的太過在碗頂上膨得跟座山一樣,蒸好的饅頭果然不出我所料,咬下去嚐得出微微的酸;今年白菜要跟饅頭比慘也是不惶多讓,手感沒抓對,鹽擱少了,澀水都沒逼出來,加上那醋啊……滋味恐怕只有體會過的才知道。

 

  人要是老了,幹什麼活兒都容易砸鍋;但今年除了自己外,還有誰會在意?

 

  幾十年前陳媽過去了,小陳一家子過沒幾年回去探鄉後就再也沒回來,連封信也沒有。

 

  李子在兒子出世後沒多久,出了趟差使就沒了消息,他媳婦兒獨自一人養大了孩子,從來沒提報喪的事──雖然不用她提大家也都知道;就在前些年,她在美國的兒子接她離開了這破村,帶她去見洋媳婦兒,李子家的大門自此就沒在開過。

 

  李長官在出差使的那年奔了共,大家都說他可能原本就是共產黨,是個毛匪安插的奸細,我卻不這麼認為。

 

  我還記得在李長官奔共的前一個年,他在席上喝得酩酊大醉,帶著哭腔的對我嚎道:『我想故鄉的破屋、我想故鄉的白菜、我想故鄉的老娘……』

 

  石子在信裡寫到他在台北成了家,同李子娶了個本省姑娘,但自那封信之後就沒了下文。

 

  說到那封信,至今仍有個讓我掛心的地方,這信當初可能在南來北往間落了水或是淋到雨什麼的,裡頭糊了、暈了的字可多,整封信費了我不少功夫去讀。不過好巧不巧的,提到他媳婦兒名的那段字模樣花的沒底可認,以致於到現在我都還不知道石子的媳婦兒到底叫啥名來著……

 

  前些年老林死了,雖然數落死人不是什麼好事,但那死法可說真夠窩囊;法醫說老林可能是下床時腳沒站穩,咕咚地向後栽了一跤,後腦杓就這樣撞在床沿上,接著一口氣沒吸上來,死了。我想他若在另一頭碰見老王,肯定會被那川巴子狠狠笑他一頓。

 

  隨著時間一年一年過去,桌子上的菜就一道一道跟著減少……今年的桌子是我見過最空的一次。

 

  三十年光陰,腐朽的老木桌上,只剩下一罈白菜、一籠饅頭、一壺老酒;坐定後我望向門口,今年沒人來敲門,去年也沒人來敲門,前年也一樣──也許再也不會有人來敲了。

 

  嘆息後我端起酒杯,不知怎麼著,想起年輕時的景象,想起當初老王發癲時嚷嚷的那段話:「今年是我們在台灣過的第一個年……」我自語著,忍不住一陣鼻酸:「也是我們再這兒過的最後一個年。」

 

  沒人應和我;陪著我的只剩下一桌子的酸與澀、一杯酒、一把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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