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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下最後一盤吧?」美琴說。

她和方正兩人像一面鏡子對坐,手邊的計時器開始倒數,時間一去就不回來了。

獎盃獎狀擺掛四處,格局不大的空間內有幾張棋桌,上頭擺著厚重的木棋盤,就連棋子也厚得像顆超迷你小漢堡。牆壁上有張大圍棋磁盤,旁邊則有兩桶黑白色的圓磁鐵,專用來大盤解說。

剛開始不懂時,看著兩位對弈者各佔一方,變成陷入深思的石頭。我總好奇在這一塊四方的木盤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戰役,竟讓兩人一動也不動的經過數分鐘後才奕出一手棋。就我這外人看來,局面上零亂的像是灑滿兩種顏色的碎星,看似活生生的棋在有規律、無規律之間廝殺亂鬥,我想棋子必有它們的靈魂與想要說的話,而兩位棋士正努力完成這一盤激烈的辯論。

「我來教妳吧!」鷹煦見我總是出現在棋社,付了錢卻在旁邊乾看,便很熱心的要把我這個局外人拉入千變萬化的棋盤世界。我是陪美琴來的。

對圍棋沉迷的人,總看不見週遭變化,無視時空存在,無視於人的存在。在歷史上能夠找到許多嗜棋的故事,例如宋太祖趙光義熱愛圍棋,甚至寵信時常進獻各種奇妙棋譜的棋待詔賈玄,朝中許多大臣紛紛不滿,彈劾賈玄,並規勸皇上萬萬不可沉迷此道,應以國家興亡為重。趙光義也聰明,竟對大臣們說:「你們難道不知道,我接近圍棋,是為了要避開後宮美女們的誘惑嗎?」大臣們竟無言以對。可見圍棋有時要比美色來的更有致命吸引力。

這些故事是鷹煦告訴我的:「圍棋和許多藝術一樣,和生命的關係是超乎一般的緊密聯繫著。」

等我明白了一些棋理後,也悟出自己的一套哲理。有時人生就像在小目與星位的棋步上猶豫,好比進修或工作;究竟是要先累積競爭力而去進修,或者應把握人生契機,先在職場上佔一好位子?我在升碩士時,總會想起這樣的課題。

「從佈局、中盤到官子,只要走好自己的步調,相信會是一盤不錯的棋。」鷹煦是這麼鼓勵我的。

美琴和方正這盤棋實在下得有點久,兩個人都考慮再三,深怕跌入致命的失誤。他們倆大學因兩校圍棋社團交流比賽而結緣,當初社團內多少人為此抱怨:「唯一的女生死會啦!」甚至社課都不來了。

交往了幾年,她們總處在一盤奇怪的局內。分分合合,有時候美琴和新男友在一起,有時候方正和新女友在一起,兩個人見面的頻率卻要比新歡多,經常為此提出抗議、生悶氣。也難怪,復合怕走入日常的平凡,分開又太嫌寂寞與捨不得。我猜他們偷想對方在別人身旁躺下的那一刻,一定牙癢癢恨到狂烈失眠。

棋社當中,就屬鶯煦的棋力最高,他也是這個棋社的老闆。不過他的棋路是坎坷的,總在緊要關頭功敗垂成,輸掉最重要的一局比賽。

「輸越多,經驗越豐富,我必然會走向另一條與他人不同的道路,畢竟人不可能永遠都是輸的啊。」樂觀開朗的他總是這麼說,然而我還是曾看過他在賽後的一瞬間趕緊離開,眼角卻是淚。

他的故事,實在可以給我多年教師甄試的失敗鼓勵不少,只要我父母不要三不五時關心我的人生大事,那麼我可以繼續接受成為一位自由的流浪者,代課、下棋,人生之全部,都好。

我看棋局上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只兩色棋的排列攻殺,難度竟同一首好詩誕生不易,每每會想到美琴和方正的感情,究竟什麼時候才有最後一着的時刻。那天美琴在棋盤上說:「下了這一步,最好就別後悔。」她的眼神盤算著對手的失誤,進行嚴厲的教訓與攻殺。不似方正總是說:「就像前輩說的,圍棋就是平衡而已,我這裡下得好,別地方就糟糕了,一人一手,沒有人會在棋盤上全贏。」

沒有人會贏的。

誰都一樣。

之所以會有勝負是人類自作聰明附加上去的,貼半目的制度,讓勝負有了絕對。為什麼一定要有勝負呢?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考上國家公務員、正式教師就是勝的,而流浪看風景賞月就是不切實際的錯誤。

「人生過得太藝術,是會出人命的呀!」父母如是說。

我唸視覺藝術學系也有問題?難道我天生就是塊當會計師、律師的料?

鷹煦下班之餘都會來棋社報到,業餘七段的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全心全意投入職棋的道路,今年的他已是最後機會,明年就過了年齡限制。雖然二十多歲已是許多職業棋士拿頭銜的輝煌年齡,不過想要成為初段棋士一直是鷹煦的夢想,他接觸到圍棋時也有些晚,不過尚有天份,課業之餘便是把棋子當成自己靈魂的一部分。

一般職業棋士多半國、高中畢業就未升學,直接往棋士的道路上邁步而去。畢竟棋士的生活和一般人是完全不一樣的,除了圍棋以外的知識都接觸的少,出社會也比一般人快,有少數棋士在二十歲前就已經順利買了人生的第一棟樓房,其他棋士則靠著賽局費也能勉強過活。

鷹煦則是在人生其餘的部份,才把圍棋放在重心,他就讀國立大學時便是社團的主將,許多大型圍棋活動也都辦得有聲有色。這也是相當不容易,要在現實與興趣上平衡,一般人通常處理的不好,他可是兼備。我們其他人只把圍棋當成了陶冶性情的興趣,和他是不同的,美琴和方正每天只苦惱著什麼時候升等升遷。唯有此道可以忘憂,與世無爭的日子,只在棋局呀。

美琴和方正走最久的一次是因為人工流產。也許是方正的愧疚,那次之後對美琴加倍疼愛,好像新婚夫妻一樣,兩人總雙雙對對出沒棋社,又摟又抱又親的,羨煞多少人,也讓多少人的眼睛受到「閃光」殘害。我覺察到鷹煦的不同,竟在分先局的對奕中輸給了我半目,眼神無奈的說:「妳進步好多,連我都輸了!」幾次盤中細算他都有很致命的失誤,這完全不是他的實力,我明白在他的心裡有更重要的命題正在攻殺。我想,要是讓鷹煦知道美琴陷入熱戀期的原因,不曉得他還能不能繼續在棋社下棋?

這一次,方正和美琴實在是下得太久了。手邊的計時器已開始倒數,秒數一去就不回來了。我開始感覺到棋局中的糾結與交纏程度,簡直和職業棋賽沒有什麼兩樣,這麼複雜的局面,恐怕不是現在的他們可以處理的,鷹煦也過來圍觀:「根本就是放手一搏的攻殺了。」

完全分不清楚哪一塊是黑色的地盤,哪一塊又是白色的,他們沒有打算讓對方在自己的領域裡兩眼活。我已經眼花了,把鷹煦拉到旁邊問,他說:「兩個人正在打天下劫,現在要比誰割捨的少了。」

滴、滴、滴、滴、滴、滴。

嗶、嗶、嗶。

方正把自己的時間用罄。倒數結束,將不再有。

棋社從這天開始便安靜了好幾個星期。

鷹煦被我猜到,依他的個性,準把工作給辭了,決心在職棋考試上放手一搏。「反正失敗了,我家產也多呀!」真令人討厭的傢伙,不是每個人都有那麼強穩的後台。

這幾天我也收到了成績單,再次落榜。雖然代理代課依然是有我的份,但這幾年下來,我似乎也想要結束掉流浪的日子,等生活穩定一些,再選擇另外一種方式的流浪吧。

「搞不好上天希望妳也能走向職業棋士之路,才不讓妳考上的。」鷹煦淡淡的說。

「啐。」我焦躁的把棋盤擺好:「來,下棋。」

我問鷹煦待會要不要去喝一杯,:「明天吧,我等等還有事。」

原來是要和美琴去電影院看最新上映的《愛你在心口難開》。看著他有情人將要終成眷屬,不知道該是祝賀,還是默然觀望。

和鷹煦下棋,我總以為自己佈局十分穩健,漸漸才發現,他一直配合著我的一舉一動,我締角他就拆邊,掛角就陪我把簡單的定式走完,基本上不會讓局面太複雜,反夾、手拔的棋步對於我,他是比較少下的。其實我也蠻希望他能夠用心把我在棋盤上殺潰一番,至少讓我看到他對於此是相當認真的。

鷹煦準備職棋考試的日子,我問他店裡有沒有需要人手。

「喔?妳不代課了呀?」

「想要暫時脫離教育現場,好好在棋院沉澱一番,這邊薪水雖然不高,不過工作很輕鬆,我也能夠專心讀自己的書了。」我想要下定決心。

我向母親說出自己的想法時,她很疑慮的問我,這樣生活費夠嗎?會不會在那邊變成一天到晚都在下棋。我要她別擔心,自己有考量的。

曾聽人家說,一盤棋之中如果下了妙手,最後卻輸掉了,或者那著妙手影響到後來的棋局,就會被批評成惡手;反之,下了惡手到後來卻發揮了很大的功效,則會變成妙手。大家都以事後諸葛來判定歷史的那一手棋,卻沒有想到對局者的當下是有許多的考量、情緒在裡頭,有時候是非下不可,妙手就是妙手,那是和心情有關的。

鷹煦決定去考職棋,美琴他們決定分手,而我決定要趕快結束流浪的日子,我相信不管未來如何,現在我們所能相信的就是當下的這一手棋了,無論好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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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