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姐就站在我面前,彷彿要行屈膝禮一般,極其緩慢地斂起裙襬。「小默,你看仔細。」她說。曲線柔美的小腿,弧度平滑的膝蓋,舞台帷幕逐漸升起,隨之映入眼簾的女體風景,毫不留情地展現一種超越肉慾的視覺衝擊,殘酷得令我心碎。因為——江姐那渾圓白皙的豐腴大腿上,竟爬滿了猶如帶刺藤蔓張狂攀附的醜惡疤痕。

  「當年我讀大四……」江姐的嗓音甜膩,像在敘說一場夢境。

  意外發生得很突然,彼時江姐擔任學校慈幼社團的幹部,為了即將啟動的長期合作計畫,正陪同社長前往偏遠山區的某家育幼院進行最後確認。相貌俊秀的社長吳季鼎出身富裕家庭,因著同鄉的緣故,與江姐搭檔行動特別有默契,兩人維持一種排除曖昧而透明健康的夥伴關係。摩托車奔馳於蜿蜒山道,紅瓦白牆的育幼院已進入視線可及範圍,卻沒想到對向轎車突然失速打滑,後座的江姐在猛烈撞擊的瞬間失去意識。

  幾天後,江姐被撕裂般的痛楚所驚醒,才發現她人躺在加護病房。命是保住了,但江姐瘸了右腳,著實付出慘痛的代價。這場車禍的後遺症比醫生評估的更為嚴重。江姐有個論及婚嫁的男友,原本說好畢業後立即完婚,如今卻遭到男方父母全力反對。「唉,他們家好歹是中部望族,」兩邊都有交情的長輩受託來當說客,「這未過門的媳婦,『破相』還算小事——孤男寡女在荒郊野外發生車禍什麼的,傳出去難免惹人閒言閒語。」知道了,我沒意見。江姐沒有賭氣,爽快而果斷地答應解除婚約。

  「妳說……」事隔半年,吳季鼎來探望江姐的時候,問道:「我先服完預官役好呢?還是應該先讀研究所?」

  「喂,你很壞心耶!」儘管口裡罵著,江姐仍笑瞇了眼。

  住院期間,江姐為了專心復健而暫時休學,宛如嬰幼兒般重新練習走路(以及靠自己盥洗、如廁)。兩相比較,吳季鼎可就幸運多了。他跌落在邊坡的茂密草叢上翻滾了幾圈,只稍微弄髒衣物,此外毫髮無傷。關於這點,江姐的家人始終難以釋懷。「幸好妳沒把臉刮花,」吳季鼎坦承,「否則我連站在妳面前的勇氣都沒有。」少來這套,我們都是受害者呀!江姐伸了伸懶腰,意興闌珊地望向窗外霓虹街景。

  「好想出去散步喔。」江姐說。

  「這主意不錯,附議!」吳季鼎起身便走,「先換件衣服,別急,我在電梯間等妳。」

  吳季鼎的新車就在醫院樓下,四輪仔,適合夜遊兜風。「聽社團學妹說,你最近很少露臉?」江姐問。

  「嗯,想在畢業之前,為故鄉多做點事。」

  「是喔,我也能幫忙嗎?」

  沒有答覆。江姐留意到車子駛離市區,毫無疑問,正開往兩人的故鄉——柳林鎮。

  他們把車停在鎮郊的河濱公園。吳季鼎先到後車箱打理「裝備」,他肩上掛著帆布材質的軍綠色側背包,若干發散化學溶劑辛辣氣味的金屬罐子就裝在裡面。「用來清除塗鴉……」吳季鼎沒透露太多,但江姐懂他的意思。總而言之,就是諸如「防微杜漸」或「破窗理論」之類的犯罪預防措施。

  河濱公園在夜間沒什麼遊客,兩人沿著林蔭步道,不厭其煩地逐一檢視每桿路燈。江姐走得慢,吳季鼎必須要不時停下腳步,耐心等她拉近距離(這畫面令我聯想起江姐裙襬下那雙平底鞋的移動模式)。「發現目標了!」吳季鼎出聲招呼。受到塗鴉攻擊的路燈位置在略有坡度的土丘前方,圖樣是用噴漆、鏤空紙板繪製的擬人風格卡通陽具。

  「根本是惡作劇的小學生嘛。」江姐皺起眉頭。

  「噓——」吳季鼎示意別再說話,警戒的目光倏地射向視線無法穿透的土丘彼端。

  儘管有路燈提供最低限度的照明,他們所置身的河濱公園同樣存在陰影。就在步道那頭,傳來一群少年輕佻嬉鬧的嘈雜人聲。「大哥,有對情侶!」幾支球棒、鍊條在粗糙的柏油路面上刮擦拖行,猥褻的言辭明顯透著冷酷的惡意。

  「好像很危險,還是趕快離開吧。」江姐打了個寒顫。

  「妳往反方向走……」吳季鼎啞著嗓子道,「我留在這兒,從一數到十。」

  江姐極其困惑地瞪著他。「我決定要先讀碩士班……」那張俊秀的臉龐,隱隱浮現江姐不曾見過的卑劣表情,「數到十,我也會開始跑。最後——看誰閃得慢,就算誰倒楣囉。」

  未等江姐回應,吳季鼎大吼:「一!」

  鳴槍起跑。江姐死命地狂奔,渾身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憤怒,對一切感到荒謬而絕望的強烈憤怒。

  警方後來在公園步道旁的草地找到吳季鼎,滿身血汙像條爛抹布似的倒臥在印著可笑塗鴉的那桿路燈下,現場並遺留令人觸目驚心的鬥毆痕跡。

  翌日,員警以鄰近醫院通報的急診傷患名單作為線索,隨即將涉案的八名少年依「傷害致死」罪嫌加以逮捕。但他們堅稱和死者素昧平生,事故的肇因完全歸咎於對方無故辱罵挑釁,甚且冷不防揮拳攻擊其中某位少年的頭部(造成左眼失明);其他人害怕吳季鼎有進一步動作,正想合力將他制伏,沒料到扭打過程中對方忽然昏迷不醒,少年們因擔心同伴眼睛的傷勢(每個人也都掛了彩),所以便自行前往醫院接受治療。單方面的供詞對原告來說極為不利。

  淳樸小鎮不時興安裝什麼監視器,江姐非「受害人」,更不是「目擊者」,欲幫好友辯駁卻也愛莫能助。結果本案以「防衛過當」塵埃落定,幾名當事人均考量未成年而減輕或免除其刑。

  疑點太多。江姐明白事有蹊蹺,於是動員手邊人脈各處訪查,還利用特殊關係,設法對同夥的兩名被告分別施行測謊及催眠。

  更為接近事實的經過如下:那天晚上,這八名少年齊聚在河濱公園,正準備飆到市區找點樂子。他們聽見遠處有男女對話的聲音,猜想是小情侶躲在這兒摸黑約會,便決定要「戲弄」他們一番好消磨時光。當他們沿著步道追了過來,卻被男人數著數字的詭異吼聲震懾住。「不會是瘋子吧?」少年面面相覷,但他們想起還有個女孩,嗓音甜如蜜,而這場狩獵尚未結束。阻斷他們去路的陌生男子端出顯然受過長期正規訓練的拳擊手架式,喝道:「喂,你們誰是大哥?」話剛說完,馬上揮拳砸向眾人視線交集的少年那張不帶任何情緒的撲克臉……

  真相是苦澀的。江姐放棄了學業,不惜付出青春,偶爾和握有實權的色老頭吃飯應酬(那權力若反噬可能引來殺身之禍),居然只證明了她的摯友早已做好犧牲的打算——吳季鼎化身修羅的每步棋全遵守既定的遊戲規則,那就是掩護行動不便的江姐逃離河濱公園。

  「小默,我不知道你招惹了怎樣的麻煩……」江姐說,「但是看穿迷霧般的事實永遠是你的優先選項。確定真相為何,然後才能做出適當的決定哦。」我意外發現江姐的裙襬不曉得什麼時候已恢復原狀。「坦白講,季鼎以為他騙得過我,可是——」別說了,我制止她。你們都是受害者呀……要命,我得想句漂亮的臺詞。「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受害者。」我換個說法,感覺效果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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