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親死去的時候,只有一個遺物。

  一個盒子。

  長、寬比人手掌大些、高約莫小指一半的,盒子。

  你誓死保護這個盒子,直到它交回原來主人的手上。

  你遂不得不展開一場流亡,一種延續了二十二年時光的躲藏與顛沛,只為了將它交到那詩人的後代。這是你必須堅持的。這段日子裡,你過著非人的生活,必須把自己隱藏到不被辨識的地步。但朝廷啊,那些吃人的狗,卻總是一再找上門來。彷彿他們的鼻上飄滿你的氣味。無論你偽裝多好、距離多遠,他們終究還是會逮到你。

  即使如此,你依舊無有放棄的念頭,直到白衣人組織再無暇顧及於你。

  在更早以前,很小的時候,在你能夠推回記憶的最早時光,你就已經跟著父親練劍以及熟悉各種藏匿之術了。在孤獨、流離二十二年以前,父親帶著你便已護那盒子不知幾久了,也不知與朝廷派來的人馬爭殺過多少回。

  父親總跟你說:你的命還有他的命都是盒子的主人救的。沒有那個人,你們早成一坯黃土,無人聞問。只有那人願意將你們當作人,當作真正的生命。父親說:孩子啊,要永遠記得,我們作為人的起點,是盒子主人賦予的。

  你把父親的話記得很牢,像是石雕,放在心思的最深處。

  而父親沒有告訴你那人的姓名,他只喚那人叫:詩人。

  他說那是當代最偉大的詩人。或者說最後的詩人。偉大跟最後也許很相似。

  但詩人是什麼呢?你記得問過這樣的傻問題,向來憂鬱、嚴謹的父親給這一問楞住了,然後笑了。那個難得的笑一直在你的心中。詩人就是寫詩的人,而詩啊,你父說,有一天,你會發現我們也像一首詩那樣的存在著。

  你深信不疑,會有那麼一天。

 

  父走的那一年,你剛滿十七。家傳的秋毫劍法已練至就是父親亦無可挑剔。他很欣慰,你知道。你的劍藝愈好,就愈有可能保護自己以及盒子。在父嚴厲而沒有表情的臉上,那瞬間,像是開花,你看到一種溫柔的綻放。

  猶記得向來貧寒的你們,父親難得的要帶你去夢曉林遊歷並吃當地雛鳳樓最著名的乳燕春食,說是要給你鼓勵。你驚喜得整天都合不攏嘴。打你懂事以來啊,就沒有好好享受過什麼,成天都是練功,練劍。父親說他可是到二十三歲才把秋毫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啊,而你這小子居然有辦法在十七之齡便把家傳絕練得一劍劃去瞬間穿透十八張紙片。父親非常開心,非常驕傲。你一直記得那一天你和父親的笑聲。那一天呀,甚至連陽光和風都是軟的,都帶著一種美感,一種舒舒服服。

  在你父走後,你總把那一天一再從腦中的記憶櫃裡取出,反覆把玩,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父笑容的縐折,每一道聲線的起伏、變化,你都珍之念之。父和你共享乳燕宴時,那眼光裡的驚奇還有見你吃得如狼時還還笑著你嗎,說你是盤算要把舌頭嚼爛吞落肚中不成,你顧不得被取笑拼命地吃著,連父親亦然,他也朵頤得煞是堅決、快速呢。但你曉得,他總比你慢一點點,總給你多吃一些。那是父對你的慈愛。只在動作裡顯露,經常是輕微到不易察知的。

  那是年初的事。那是你們惶亂歲月裡少數幾次歡欣的記憶。

  那一餐幾乎費去你父一個月的食餉。父親當其時在一大富家作廚役,鎮日做勞苦之事,又不願你幫忙,他只求你趕緊將劍練好。這才是你劍技突飛猛進的原因吧…你總想著把秋毫劍法練好才能幫忙你父。

  秋毫劍法強調輕靈,閃動與鋒快。父親的訓練方法就是要你成天刺著懸掛在樹枝或屋簷下、約莫食指長的紙片。不能砍,不能削,不能劈,父親要你正面刺穿它。剛開始,紙因劍擊所產生的風壓而飄移,導致落空。從九歲開始,你日夜反覆的練,沒有招式,沒有其他的什麼,除了打坐,練習吐納以精進氣息、內藝之外,成天就是在刺紙。你天生有的是耐性,就是能熬得住這樣枯燥反覆的過程。到了十四歲,再薄的紙,你都能一劍穿過,甚至發一劍能刺透七、八張紙。

  跟著才是招式的演練。父親沒有什麼要求,只要你熟練即可。你把秋毫劍法練到倒著使都可以,把一十九招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摸熟摸透。父跟你說,招式呢,從來不是劍術的重點,那只是一種表面,一種路徑,讓你將身體與劍統合起來以引出氣勁,能夠把劍的深處召喚出來的,才算得上是劍藝。你一直牢記於心。這亦是後來你能把焚劍術開展為焚劍天下篇劍法的主要原因。

  再往後一點點,父親在你手腕處緊縛了布,裡頭是細碎的小石粒,要你練輕。他說,輕由重來。你不太能理解。但你遵循父親的方式練劍。剛開始是舉劍。光是把劍舉著,定而絕無動彈,就很困難了。而且父要你練兩手劍,左、右手皆可發劍,難度更高。然後,一切重來。你又開始得提劍刺紙,兩手綑放滿石頭的布練劍。有一年的時間,你的手總是酸麻難耐。起先你父還許將布卸下,後來啊,他要你成天戴著,醒睡皆然,不准稍有脫離。在別的孩子都在玩樂、在塾裡讀書時,你就只能一日復一日的,把劍練好。

  但你是願意的,父親對你的好,你是知道的。

  那是你更小的時候,應該是十三歲吧,有一回,你們又被發現了。那些白衣人又來了。你們連夜遁逃。父的警覺性一向夠高,在白衣人還沒完成包圍網時,他被已負著你,懷中揣著那盒子,連奔了幾十里,躲進深山。那時你骨子還弱啊,又是冬天嚴寒之際,哪裡能夠這樣折騰,一下子就在山中病了。這一病,連續十天沒停止過高燒,身體滾燙,腦門處老是有一緊密無縫的什麼壓著,你陷入妄譫,胡話說個沒完,時時嘔吐,偶有清醒,也是流淚個不停。

  你父不敢隨意搬動你,在一處洞穴底安置下來,並趁你昏睡之際,復又趕路至附近村莊,設法為你取藥,那來回說不準有百里的跋涉呀,真把父累壞了。他的腳就在那時跛的。你亦懷疑父的身體狀況是那時開始走下坡的。若非為了你,他又何必拼死拼活,在各種埋伏、包圍出山又入山呢。病好以後,你才曉得那凶險,你父的腳挨了人一枝箭,他為救你,又怕你一人在洞裡醒來害怕,顧不得傷勢,隨意包紮後便奔回。此後啊,你父就得拖著腳走路了。

  那一次以後,父親更積極地訓練你,你也愈發認真。你們彷若在趕著什麼進度一般。到了你的秋毫劍法練至菁純後,父總說著,這一來他就放心了。但你其實多麼不喜歡他帶著一種慰解好像這麼一來就可以撒手歸去的口吻說話啊。你隱隱約約意識到不祥。父親一直呈現疲憊的狀態,且以一老鹿的眼神望著你,就像在山洞養病時期父活捉的那隻鹿在被放血割喉之前的樣子。你不想看到父長著陰影的眼睛。

  在秋毫劍法後父授你一招名為焚劍的劍術。那不在你們家傳絕學。那是詩人口傳一套秘訣給父親。而父便根據該口訣另行悟出的神秘劍式。只有一招的焚劍術。你可不信一招能夠勝過一套。你的秋毫劍法甚至練得比你父還要精微、細巧,就只差臨場反應。你仍舊每天練劍,以保持警覺與敏感度。白衣人的蹤影隨時都會出現。但焚劍術呢,你父一起這一招,無論你的秋毫劍法使得如何之好如何之高深莫測,卻仍是不敵啊!

  你不服。你們家傳的劍學少說也有一百二十年的歷史,在一代接著一代的鑽研、修整與鍛鍊之下,焉有輸給別人一套口訣所創的一劍的道理?你不懂,亦不能接受。

  而父則跟你說及那個詩人的事蹟。他說詩人為了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在詩中寫下各種掌權之人的醜惡事蹟,甚至不惜公開與上位者對抗。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孩子,你知道嗎?

  你怎麼可能知道。你知道那些人很恐怖,他們是白衣人,白色的恐怖。不僅僅是你們被追緝,還有更多人,就是一般百姓也活在必須噤聲的靜默狀態裡。你流亡的這十幾年以來,已經看過太多突如其來的暴力、殘殺。白衣人幾乎無所不在,幾乎沒有誰擋得了他們的侵犯。人怎麼能暴惡至此呢?或者你後來想的是:人怎麼能任由那些白色的暴力者橫行至此呢?

  而彼時你只問道:詩,那是什麼?

  父和你都不識字。沒辦法。你們的生活就是賺銀兩過日子,還有練劍以防被白衣人追上。你們沒有閒工夫讀書認字。父為你遺憾。他覺得這件事對你不起。你卻跟父說,你天生就是練劍好手,認字還不如認劍呢…但你心頭是有遺憾,雖然不多,但確實是有的。你知道讀書有助於長智慧。除了逃難,你根本沒有別的人生經驗。如果你能辨別字,或許你就能多知曉一些事,比如詩,比如為什麼你們總是在逃離,比如何以這天下這麼這麼多的苦難。

  但終究你只能守著盒子,以劍,而不是以字。

  故而,你很願意聽故事。那些到處流竄的說書人。而詩人的名字被禁止提起。就是你父在跟你說到時,也只說詩人。說書的也是。在父身死後,你密切注意詩人的事。你發覺他潛藏在不同說書人的不同故事底,勇敢,無畏,那是對暴權者提出異議,強悍的誠實之人。譬如你聽到他將被砍首之時,仍舊高聲指責掌握權力者的錯,譬如你聽到他被剝皮時,一塊一塊的割但他呀就是不寫,不寫罪狀書,不承認自己過往的詩都是錯誤的,譬如你聽到他啊被懸空吊著,鎮日有人毒打,卻還是維持一淡定的姿勢,譬如譬如……

  你覺得那些故事都是詩人的,而同時也和你父說過的有一致性。父親說過他從沒看過那樣的人,誠實而堅定地走在自己的信念之上,再大再多的疼痛,都無法迫使他垂下那雙明亮、清醒的眼睛,他的背脊永遠挺直,他的聲音裡有著不容抹滅的真實。你曾經懷疑這會否是父親胡謅的,畢竟一個人怎麼可能這樣安靜、激烈而深邃的活著呢,像個聖人似的。但直到你父死後,在那些說書人以各種世俗的口吻與敘事包裝起來的故事裡,你才確立了那樣一個詩人的形影。

  你從此堅信不移。

 

  回到那一天吧。你一直避開的那一天。

  父離開的那一天。

  那是十月的事。天氣溽熱,你還在設法消化焚劍術,你父已到大富家上工,你想著明年,明年你就十八了,那時焚劍術想來也練成了,你父亦許諾你,屆時讓你出外賺生計,這麼一來父就用不著那樣辛勞了,一邊想著一邊你以體內真氣強迫劍著火。焚劍術的神異就在此。先透過體內最細微的氣勁粒子以隱密的摩擦產生高熱再加諸劍器上與鋼鐵粒子做結合而生出一蓬大火。這個過程說來沒什麼。但實際上啊,你必須具備強健、凶猛的氣脈以完美操控火勁流進劍身,不能讓它們蓄積在體內,否則瞬間焚的就是你,而不是劍了。這是相當險惡的。

  大半年下來你業已進步到讓高熱充斥在劍上,足以炙傷人,就差一點點,差一點你便可御火於劍。而你分外期盼讓父見到你的成績,讓你父曉得你有足夠的實力去承擔保護盒子的責任。

  當此時啊,有人在門外奔過。你下意識的返回屋裡,將盒子放入懷裡,靜待。但沒有動靜。那些足音是往鎮上去的。你從後門離開,繞了一段路,回到門前。一些鄰居在指指點點。你聽到他們的話裡有白衣人。你得找到父親。你趕忙躲回巷弄,以最快速而無聲的動作竄向大富家。但騷動的來源似乎就是你父工作的場所。你的背脊頓時像是被霜雪凍上了一樣。不,不要。

  找到可以瞭望廚房的樹,你躲在蔥鬱的樹冠,將呼吸調整自與周圍的氣息與風同樣的頻率裡。你父跟你說約定好了,只要發生什麼誰落單的事,就決計不能營救,必須立刻帶著盒子遠遁。待危機解除後,方找機會聚首。你父說:盒子啊,這個盒子,是絕對優先的。而你這麼做,已算違反和你父的承諾了。但你怎麼能就這樣逃走?你至少得確定父親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你瞇著眼,把身體所有會散發訊息讓人察覺的活動都降到最低,這是在焚劍術、秋毫劍法以外,你父傳授的追蹤與反追蹤的種種功法之一。你幾乎比一隻蟬、一片樹葉還小上一點點。若有人往這裡注意來,頂多只能感覺到那是生機盎然的一棵樹罷了。而你就在那裡看著混亂發生,延續和終結,最後甚至是帶著絕望感的。

  你父就在那裡。他站在廚房門口,腹背受敵,身陷十幾個白衣人的圍攻。他拿著一把菜刀,從裡到外搶殺而出。他把秋毫劍法施展開來,可惜你看得出來,菜刀本以砍劈作用為主,根本不適合也無從將秋毫劍法的精妙表現出來。你父很快就傷痕累累。白衣人的武器是鐵條,邊緣磨得異常鋒利的長柱體,以拍、打、砸、擊、割為主。你父的菜刀幾經敲打已然邊口崩裂。

  不行,這樣不行,他真的會死的。他還沒有,是因為白衣人主要是想活逮你父。你看得出來他們正玩弄似的繞著你父轉。可恨,可恨。恥辱感在你父的臉龐上蔓延。父親的脾氣你知道。他是不堪這種折辱的。作為一個兒子,你怎麼能讓父親遭受這樣大的損害與欺侮呢!不,不成的,你的血液,你的心跳,你的呼吸都要搏動起來。但,但是──

  忽然,你父對著遠方的天空搖頭。

  而且老淚縱橫呀…

  就是你們遭受到最大的難關,比如你病在山裡時,父都未曾流淚。而現在,現在一行淚像是某種深刻形式的星的碎片流出眼眶。父親啊,父親,難道他要和你訣別嗎?而他又搖了一次頭。他看見你了?

  不,他沒有。就算他曉得你蹲在這樹上,他亦不會看你。他不會給那些白衣人有發現、追獵你的機會。他只是對著天空一再擺動頭顱。那弧度,那隨著滴濺而出的淚珠,從此用力地生根在你的眼球,直達你的腦海深處。

  同時,你父兩頰鼓脹,整張臉通紅至好若他的頭顱化作火爐一般,你遠遠望去,父臉的表面,那些肌膚都變得透明,他的眼球往外凸出,嘴角冒著泡,你知道他正在催發焚劍術,不,不,你搖頭,你的氣息變得紊亂,再多一點身體的訊號出來,敵人就會察覺的,你父手中的菜刀蓬的著火,冷靜,你冷靜啊,而父仍一直搖著頭。他凝視天際,一直,一直搖頭。

  你要冷靜,冷靜下來。你要看著父親完成他的詩:他作為人的最後的身影。

  偉大而壯烈。偉大,而壯烈。你的淚水撐破眼珠的表面滑下臉部。父啊,父!

  父親大喝一聲:陪葬啊,你們這些走狗!

  他一個大旋轉,手中化作火把的刀,砸向圍著他的白衣人。但菜刀根本禁受不了高熱真氣,它無從容納,於是很快燒熔在你父的掌心。但他無意停止焚劍術的運轉,於是從內而外,他成為一火人。

  那是你父以火焰而寫就的詩。

  他成為一道火焰。

  一道暴風般的火焰。

  你看著父往周遭的人撲去。幾個白衣人被從你父中流出的火蛇擊中,吞噬,哀嚎四起。你父把他的衣物,他的肌膚,血肉乃至於髮和骨頭,全都化成焚劍之火的養份。蓬勃的火像是歡快至極地在莊院底瘋狂旋轉,旋轉,至死方休。

  你沒有繼續看下去。

 

  父親的死換來你從十七歲獨自逃亡、隱姓埋名了二十二年,到處勞動苦役,輾轉流浪各地。你最常工作的場所亦是廚房。你知道為何父總是會選擇廚役。因為只有在那裡,才能繼續磨練焚劍術:以火養火。在煮食煎炒之際,你設法將火的習性摸透並盡可能在體內造出一神秘火爐,並應用於燃燒,在無人注視的時候,你會以功法把木材點燃,隨心所欲地控制其大小強盛。

  你要在很後來的歲月才曉得那是武藝的至境。當時你只是不得不更強大。你必須孤獨一個人地將父的遺願落實。你必須堅定而且絕對化。你沒有一日鬆懈過對劍藝的鍛鍊。你的秋毫劍法已遠遠超過父的極限。你能夠在瞬間刺穿五十九張紙片。有一回你又形跡敗露,不得不逃離,那是你三十歲時,一共有十三個白衣人攔在身前,你發了十二劍,全身而退,他們甚至還來不及看你一眼呢…那十三個,只有一人生還,但那人啊立即申請了退役,再不願留在白衣人行列。而其他十二個呢,每一個人身上都整整齊齊的長著五十九個洞。洞穿的劍孔。他們當場噴血而亡,止都止不住啊。大量的血,真是血流成河。

  有人把十二具屍體中劍的位置繪出,乃發現你出劍、落劍的準度簡直可怕,那些傷口幾乎可以重疊。你的秋毫劍法沒有理會個別身形大小長短的區隔,你只是練成了在一個人身上釘上五十九個劍孔,是不是要害無所謂,畢竟一個人被穿了那麼多數量的血孔以後,是絕無生機的。那些刺孔的位置都一致。像你這樣的劍手,後來當然成為在位者和白衣人組織欲除之而後快的人物。

  你的名氣愈來愈大。誰都知道有個一劍五十九孔的劍手到處流竄。而權力把持者卻無能將你處置。你的圖像被大量分發,到處都有你憂慮的眼睛,你的那張沉靜而寂寞的臉,上頭寫著:天下大惡之二。你不得不喬裝,盡可能低調。你屢屢被追殺。白衣人撒下天羅地網,誓將你緝捕歸案。你打打逃逃,流竄在天下各地,到處都有你的事蹟,反倒使你這個惡人之二鋒頭更健了,愈來愈多人知道你的公然反抗。尤其是你最著名的那一戰:火焚南風之役。

  你持續對焚劍術進行擴張與鑽研,那幾日恰恰是焚劍天下篇劍法的完成之日。不知幸或不幸,白衣人組織再一次掌握你的行蹤,就在南風山莊。你混進去當廚房助手甫滿四個月,成天把自己的臉塗黑,仍被莊裡人發現,密報給白衣人。他們當然來了。這一來啊,不但動員了百多人,還令其組織最可怕的七種殺手出陣。

  七種殺手其實是五個人,他們分別持有長生劍、孔雀翎、碧玉刀、多情環、霸王槍等幾代武林以前傳繼下來的奪命武器。你聽過,而且也知道它們各自的威力。而另外兩種殺手則是需由五人連使才能盡顯殺傷力的大破神手跟驚魂爪。

  那實是你平生所歷的至險大險。該役讓你差點命喪當場。你遁走以後,足足休養十九天才得以康癒。七種殺手的兵器精銳不在話下,但著實讓你吃苦頭的還在於五人連使的大破神手、驚魂爪。百人合圍的陣勢原來就是一凶猛的張力將你的精神逼至絕境,但可怖的還在於七種殺手。對白衣人組織甚為倚賴的五人,你之前便已留心過,遲早有一日非得和他們正面衝突不可。但你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是這等苦戰。若不是你的焚劍天下篇劍法適巧大成,你壓根沒機會逃出生天。

  在父之死,你得到了幾個教訓。首先秋毫劍法必須再精進,你必須將這一套劍術改良到能以各種兵器使用,避免沒有劍就無從發揮劍法的窘境。第二你得盡快找到一柄劍足以容納高熱真勁,否則一旦運用了焚劍術,劍器卻熔化了,那也就別打了。再來是若你要對抗白衣人,就不能只有秋毫劍法、焚劍術,你應當將兩者結合起來,以創出新的劍法,那就是你的焚劍天下篇劍法的來源。而這都是因為你父的死。

  這樣算是值得嗎?當七種殺手的武器跟真勁鋪天蓋地倒向你時,你想到卻是這樣的事。你同父親一般,耗費了許多歲月,就為了把一個盒子安穩無虞的送回詩人後代。這是一個漫長得不得了的等待。詩人被權位者列為天下首惡,關於他的事都要被消除。而他的家族也被白衣人追殺。你和父親則是因為保有他的遺物而逃亡至今。如果時代沒有改變,你不會有機會的,而人的一生有限,這是你最大的憂慮。

  你在隱匿亡命期間亦有幾次與女子相互吸引。但你不能。你不能將那樣惹起你憐愛的女子拖進奔逃的日子。何況若你們有了孩子,那孩子不就如你一般的需要承擔起這個責任?你並不是對父親有所不滿。但你曉得其中辛苦。你怎麼能把這樣的磨難再交給你的孩子?於是你總是在那情愫就要猛烈起來的瞬間,當機立斷的遠走。你一次一次的逃,逃開那些女子對你的關愛,從一次的傷逃向另一次,從不得不逃又再度不得不逃。你這是在幹嘛呢?

  你這是在幹嘛呢!

  而滾大粗如常人頭顱的霸王槍照著你的胸腹處戳去,強烈的氣勁颳著。你以從白衣人組織某地的寶庫拼死盜出的金星劍將霸王槍撥開,並還了三劍給接在後頭攻來的碧玉刀、長生劍。一律以包頭白巾蒙面全身做白色勁裝的七種殺手,你只能以兵器做區隔。刀劍完了,則是兩道周邊嵌滿利刃的飛環旋來,一上、一下。你手腕一轉,金星劍刺進多情環,火勁一發,使之變成火環,讓持多情環者大傷腦筋。而同時你瞥見圓筒形的孔雀翎被噴擊,一根細針飛快地穿過火環,射往你的雙乳間,這暗器極快,轉瞬即至。金星劍縮回身前,一催真勁,一道火牆旋即漲起,細針立墮。

  這將焚劍天下篇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的金星劍啊,你取得後試過,將火爐加熱至極致,金星劍擱在裡頭三日三夜都還沒有熔化,頂多就是邊緣處發紅而已,其耐熱、硬度可見一斑,你不明白誰有這等本事造出這樣的劍器。但它極為厚重,並且造型怪醜,劍身坑坑疤疤,有不少粗粒子或小凹陷,雖被列為百年名劍,卻還是乏人問津,無用武地的閒置在庫中,終日不得見。你成為白衣人的主要大敵,當然也由於你盜走金星劍。不過白衣人積極地掩蓋這個事實,免得讓人瞧不起該組織。

  既有的一式焚劍術主要是憑劍御火以造成隔絕與殺傷力。而你的焚劍天下篇進一步把焚劍術和秋毫劍法貫通融合,並可巧妙控制焚火勁,可大,可小,而不導致過度損耗,遠近亦能掌握,破壞力保有之外,還多了精準與集中性。就是這樣的劍術讓七種殺手吃鱉。然而,五人合使的大破神手、驚魂爪,亦讓你陷入苦戰。前者是五人功力互傳,糾集在其中一人身上而再發出、可以破鋼裂鐵的掌力。後者則是五人同時出爪,乃有了密不透風、毫無間隙的漫天爪影襲擊。兩種絕技端的是可怕。

  你記得彼時啊火劍網被大破神手撞出空隙,而無孔不入的驚魂爪立即瘋狂補進,令得你胸腹處衣裳盡碎,血痕立顯,而可怕的是爪上有毒。你不得不使出焚劍天下篇劍法的終極一式:天下有火。

  你雙手握劍用力插地,以你為中心的方圓十尺內,高熱火焰從地面噴起,彷若地底有一沉睡的龍,正待翻身前,先以龍爪穿破硬地,抓爛其上的人。來不及退開的白衣人瞬間燃燒,現場一片焦味瀰漫,慘嚎不絕,到處是火人衝過來飆過去。你沒有把天下有火的後半部使出來,火焰剛穿地而出,你就感到身體的深處有一股欲起的顫抖竄起,再下去你會耗竭而死。你得趁亂逃離。驚魂爪的毒力畢竟非同小可。等到你衝進廚房將其中一面牆踢破以製造逃離假象,再躺到灶下你自行挖掘的一四方深井、預備運功驅毒的同時,你也就昏了過去。

  所幸焚劍天下篇劍法大成之後,你的內藝也到了一定高度,雖不是百毒不侵,但到底能自行運轉,緩慢將毒逼出。這期間你在南風山莊熄灶、夜寐時偷取食物吃,你療養了經月才得以痊癒。但付出了左半身時常會發生麻痺的代價。以你對身體的認識,那一役已造成無法補回的損害。你知道自己難以活過四十五歲。而一切卻突然都變了,等到你復出江湖,一切都變了。

  天下各地都有火惡人冒起來。你今天聽到南方逮了幾個,北邊又被捉了多少。原來你不知不覺的變成了一個象徵。你被江湖人說是大劍客。你的大劍客形象完完全全淹沒了朝廷加強在你身上的所謂天下大惡人。

  這一切的變化都迅疾地奔向另外一條路徑。

 

  現在,就是現在。你已經三十九歲了。

  現在,現在,是你把盒子送回詩人後代的時刻了。

  天下的局勢變了。你終於等到這一天。到處都有起義的聲音,到處都有人公然地反對暴政,反對在位者的酷刑,反對白衣人組織的嚴密監督與濫殺無辜。到處都有反對者站出來,以詩人的名義,甚而以你。這真不可思議。

  你父轉述過,詩人曾經說:作為一個人,就算只有一個人,也應該堅持做對的事。這個代價很大。他知道。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到底值不值得。但一個國族的崩壞通常就是從個人的行為開始。

  這是你從來沒想過的。但你把那段話放在心底。

  當你找到詩人後裔時,你才知道父親原來是個獄卒。在詩人死前,你父是最後見他的人。在詩人受難期間,你父亦是伴他最久的人,從懵懂於權力體制的粗糙、暴殘到終於有了作為一個真正的人的樣子。詩人臨死前將盒子交給父親,希望他能夠將它送回家人手中。這些你都不知道。曾經你問過父何以那個盒子那麼重要。而你父只是哀傷至一種極限的搖搖頭。而你極為敬愛父親啊,即使在最絕望的時刻。

  後來你再也不想知道究竟盒子裡裝的是什麼。在父死後,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必須貫徹父親的意志,安全地把這盒子裡的東西還回詩人的後代。但得在適當的時間點。你要慎重,小心而且絕對忍耐。父親對你來說,是平庸的,但同時,也是神聖異常的。這只因他一輩子堅持一件事。即使你莫知所以。但你多麼樂意堅持他的堅決啊…而你從來沒動搖過。

  值得嗎?

  你會點頭的,無論是誰這麼問你,無論是說你父或者你自己。

  你知道父親在那樣由內而外的熱火焚燒之後,只會剩下一坯灰燼。這樣很好。免去白衣人對屍首的凌辱如曝屍或開膛剖腹之類的做盡荒唐。這些年來你已查明當天的事。原來白衣人是意外發現的,他們只是來到這鎮上接受富豪招待。

  原來。

 

  你找到的詩人後代是個女孩。她的雙親已死。她跟弟弟在另一群人的維護下,從她是嬰兒時就不得不過逃亡生活。你很清楚那種滋味,畢竟你跟父一起逃了十七年,自己又延續了二十二年。女孩說,她其實很怨她的爺爺。你想這是有可能的。但你還是把那個方形盒子交給她。當她伸手接過盒子時,你居然有點失落。你完成父的堅持以後,你突然覺得迷惘。不是說這一切毫無意義,而是你一直以來拼死守護的事物從此不再與你的體溫、寂寞相連。那感覺好怪。

  女孩當著你的面打開盒子,裡面是詩集,還有一張信箋。

  詩集裡全是詩人對抗當今權貴,不畏強暴的詩作。

  女孩說:我唸一首給你聽好嗎?

  你笑著說:我甚至不識字,我只是個劍手,為了保護盒子而生而死。

  你笑著,那是自父死後,你第一次笑,笑得如此用力、深刻而多情。

  她對你說:其實你這個劍客跟我爺爺那個詩人啊,又有什麼不一樣呢!你們同樣堅持一件事,就只是一件事。爺爺從被捕入獄,整整被折磨了三年。三年啊。而我們這些子孫呢,也被白衣人追捕了一世。這些日子很苦,很苦。就算有義士相助,我們一家人啊,也過得遮遮掩掩。我一直不懂幹嘛我們要這樣呢。這天下民不聊生的罪過,怎麼能讓我們也承受呢?爺爺怎麼捨得呢!但現在,現在──女孩捧著詩集,斗大的淚珠滾了下來。

  你默默地離開。你不需要聽。你仍然不識字。恐怕女孩唸了你亦是不明白的吧…但你終於把那盒子送到詩人後代的手裡了,而且是安全的。父啊,這是不是完成了你的意願呢?

  你手裡持著女孩交給你的信箋。上面有歪歪斜斜的一行字。女孩替你讀了。

  那是你父寫給你的遺言,同時也是他最後對你的凝視。

  「有一天,你會像一首詩那樣的存在著。」

  父親啊,現在我也是詩人了嗎?我也是一首詩了嗎?

  有一天,我們也像一首詩那樣的存在著。

  然後,你的眼淚像是從童年從逃亡時光或從父死的那一刻逆襲回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