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桌的同事要走了,同辦公室的人都幫忙他打包私人物品,明明沒什麼特別又重要的東西,還是裝了一大箱的紙箱。

 

 

    「有空要回來看我們。」A同事拍拍他的肩膀說。而我們都知道誰還有臉回來。大家圍在他身邊,問他今後有什麼打算,他苦笑著說:「只要身體還行,做什麼都可以。」大家聽了紛紛附和,但是問題是被辭職的又不是我們。「而且,因為辭職,我老婆反而又像以前那樣關心我了。這也算因禍得福吧。」B打了他一下,大家聽了不禁笑了出來。從每個人的眼神中,我甚至看到一點忌妒,那一刻好像每個人都想變成那位同事,平日忙碌無暇互動的工作夥伴,現在反而都聚集一起了。

 

 

    平時總有處理不完的文件和案子,工作時鮮有交談,下班後大家幾乎回家,或者根本就沒有,如果加班的人還好一點,還會吃吃消夜打打屁。這種氛圍容易多管閒事,只要有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被認真看待,好像這樣熱情工作的幹勁才會被激發出來。像有一次D和E就為了該不該使用杯墊而爭論起來,這時整個辦公室分成兩邊爭吵,而最後的結論是不准喝會在桌面留下水漬的飲料。說也奇怪,大家都對這個決定很滿意,有一種成就感瀰漫在辦公室內,辦事效率提升不少,開會的時候還被主任讚美了一下。

 

 

    其實是工作太乏味,進一步說日子太乏味,一定要把握各種機會借提發揮,只要看到一星火苗,非要釀成大火不可,我們不知不覺中渴望著危險。所以,我們忌妒辭職的同事,忌妒他們可以擁有另一種新生活,不像留下來的人只能等待另一場大火和焦黑的殘骸。我們看不見聽不見想不見未來究竟會怎樣,如此貧乏的時間和空間交互作用,有一種絕望像牆上快指向下班時間的鐘被所有人偷偷觀望,每個人都了然於心,但是都不會表現於形色。

 

 

    「你要不要鋪點報紙,這樣東西才不會撞壞。」G拿來今天的報紙。他道過謝,攤開紙張塞在箱內四周,仔細填滿每一個空間。「等等,那篇報導寫什麼?」H抓了他的手,停在一篇帶點神祕學風格的報導,斗大的標題寫著:「屏東山區有好鬼登山客被救」大家靠攏過來閱讀報導,有人還讀了兩遍,H露出得意的笑容,滿意自己成功點燃大火。等大家都看完,反應卻是異常冷淡,有人說是騙人,有人批評現在新聞記者都愛怪力亂神,有人笑要是世界上真的有鬼他就當上總經理了。大家就這樣邊挖苦邊走開,他似乎發現大家都沒有和他道別,他看了一眼臉色有異的H,H以一種飄渺表情也回看他一眼,他正想喊他的名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索性抱起箱子走了。

 

 

    他走了之後,我們不再提起,好像從一開始他就不存在,連煙都不算,反而像歷史或者報告上的小錯誤。奇怪的事,辦公室的氣氛變了,大家變得心不在焉,好像靈魂都出竅,動作空洞,思考凝滯。我知道是那篇報導的緣故。

 

 

    我也在思索那篇報導的意義,就像有一滴墨水在碗裡化開,有什麼形式正要形成。我發現大家內心傾向去相信那件事,只是表面上極力否定,但是我都看出來了,這個早上已經有三個杯子被打破,而且我覺得每個人都偷偷剪下那篇報導,藏在口袋、資料夾或者皮包裡,不時拿出來看,以為這樣這件事就會千真萬確。我們正在集體私釀一種現實,這種現實和酒沒兩樣,酒比起毒品令人輕忽不少,卻是引起最多暴力事件和社會問題的主要原因,比法律上的違禁品還要危險。沒錯,這種事實讓我們感到危險,這種危險彷彿後門程式被寫進我們的生活,於是生活有了一種變化和轉機,仿若全新而擁有無比吸引力。從個時間點,日子和日子分道揚鑣,我們這群因為平凡而漸漸絕望的人,一群絕望者共享了一份秘密,因為我們去相信了一件不被大部分人相信的「事實」,我們不像其他人去虛構事件,而是創造出現實。這樣的舉動意味著,我們握有生存的控制權,在任何時刻都可以回應活著悲哀,改變生存的方向,面像所謂的光明面還有希望。

 

 

    然而這是種危險。這種危險讓我們不安。絕望者的現實需要的不是其他人的肯定,而是否定,如此我們才有足夠的動機,把絕望轉化為試圖影響外在的動力,推動讓別人也去相信的希望。這樣的日子將會多麼美好。

 

 

    從我進公司以來,甚至更久之前,我們流傳了一種習慣近乎儀式,在每個周末交換家庭,比如說,I獨自一人會在禮拜六去J家和他家人吃飯,同時間J獨自一人會去I家和他家人吃飯,就像角色互換的遊戲,只是我們交換的是家人。這件事非常有趣,那些「家人」會無比關心我們,明顯和我們私下描述的種種有很大的差別,明明不愛煮菜K的老婆也會煮菜了,不喜愛讚美人的O的女兒居然口如蜂蜜。每次過完周末,禮拜一就會聚集起來討論心得,通常會有一番極為精彩的辯論,以我為例,我絕對會對太太幫忙盛飯之事否認到底,對方往往反擊到耳紅脖子粗。其實,聽見別人幫自己家人辯論的感覺很好,他們的讚美多麼真誠,真誠那一刻我都要被說甚至相信。當那一天結束我回到家,自己盛飯的時候,我感到像是公寓般擁擠的疏離,可是想到他人的讚美,我又寬下心來,然後期待下次周末。

 

 

    這個周末我原本是要去他家的,但是他辭職了,我根本不必去,想了一夜我受不了太太的打呼聲還是去了。這是個安靜的早晨,陽光有散落在飛簷下的塵灰,風如祝詞喃喃,我在一條街外停好車,在樓下燒肉店買了一份烤鴨,準備去拜訪「家人」們。我按了電鈴,大概僵持了一分鐘,門打開,我露出笑容,是「太太」應門。

 

    「你們外送烤鴨嗎?」我提起烤鴨在耳邊晃了一晃。隔了一道鐵門。

 

    「太太」不像平常高興得打開門,反而一臉憂慮。「他病了,現在不太方便,不好意思。」我一臉驚訝,露出悲傷的表情。

 

    「辭職後幾天,他不知從哪一家廟裡拿來羅盤,說要去找鬼就不見蹤影。又過了三天,他失魂落魄得回來,好像精神都不見了,只說了一句:『真的有鬼。』一倒頭就睡。睡到現在還沒起來。」

 

    我說了些安慰的話,要她別擔心。心裡卻另有打算,這一定有什麼隱情。「那羅盤呢?」我問。

 

    她走回客廳,消失一陣子,不久我聽到腳步聲,她又回來,開了一點門縫遞過來。「你有什麼辦法嗎?請你一定要幫我。」她哭了出來。

 

    「放心吧,交給我來辦。」我隔著鐵門看著她說。

 

 

    於是那一天我沒回家直接上了國道一號,在高雄轉上國道三號,直衝報紙上報導有鬼出沒的地點。mazada紅色轎車奔馳的時候,我打了一通電話回奶奶家,請她把隔壁的廟公找來接電話,那為廟公長的奇醜無比,小時候我對他非常害怕,我想大概是因為鬼看了都怕才成為廟公。我問他有什麼辦法可以抓住一隻鬼,他笑了笑,我想起那扭曲的鼻孔。「人都養不起了,還養鬼?」我說是為了公司的宣傳案子,想詢問一些細節,這樣才夠逼真。沉默了一會他才說:「人不犯鬼,鬼不犯人。但是鬼是死去的人,人是還沒死的鬼。」之後他就什麼也不肯說了。

 

    掛斷前他還說:「有些東西你最好相信,那是福氣。但有些東西你最好不要知道,那是禍。」

 

 

    儘管沒有任何抓鬼的方法和點子,我還是必須去一趟,至少也要讓我看見一個活生生的鬼。「這世上如果有鬼我就是總經理了。」我想起那天有人這樣挖苦,但是心中另有想法。到了大八號林地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我在車內休息了一會,等到天全黑了,我才拎起加長型手電筒,走進漆黑無聲的闊葉林中。月亮被雲遮住,森林裡沒有光,沒有風,沒有聲音,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當四周最寂靜的時候,我想起漫畫蟲師裡說過,不可能沒有聲音,自己的心跳聲將會巨大無比。然而此刻,除了樹葉枯枝被我踩碎的聲響外,我根本沒聽見任何聲音。那樣寂靜比黑暗更可怕,好像四周都要把人吸過去,而我明白只要偏離小徑,這個林地裡的鬼就會是我,一想到這裡我緊緊握住手電筒,視線跟隨著燈光不放。起初坡度和緩,兩旁的森林幾乎一模一樣,我拿著手電筒不時往樹梢照,卻什麼鬼影也沒有,人家不是說晚上不要亂看不要亂照樹上,但是我卻絲毫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的跡象,偶爾被我的影子驚嚇。

 

 

    走了一小時後,或走兩小時還是更久,我不知道,在黑暗中前進會迷失時間感,五分鐘的時間感覺有一年那麼長,我只知道我的呼吸聲變大了,在每一片樹葉表面反彈,跌落在土壤上。總覺得四周都是亂動的黑影,我迅速用光掃去,像是拿了一管強力水柱噴灑,卻只看見一顆楠樹或者樟樹驚嚇的模樣。我開始覺得厭煩又疲憊,心裡怨恨起那隻鬼來,也怨恨寫那篇報導的記者,如果這是一場騙局,我絕對不會回去了,我無法忍受這種羞辱,也無法忍受那種乏味平凡的生活,我會死在這裡,成為這裡的鬼。突然感到腳邊一陣灼痛,像是滾燙的熱水滴到腳上一樣,我蹲下來抱著腳,發現皮膚起了一片紅腫,像淡淡胎記。我照了四周,咒罵了一聲,原來這片草地上滿布咬人狗。森林好像正繞著我旋轉,覺得有些暈眩了,我拿出他的羅盤查看方向,指針正快速旋轉劃出圓形,心裡的興奮湧上,奇怪的事發生了,我越來越接近鬼了,越來越接近我的美好生活,我新的人生入口就在眼前。

 

 

    「來啊!來現身吧。」我大吼。「讓我看看你。」

 

 

    突然間一切靜止,時間像被從林中切開剝落,我屏息等待,早已忘記腳上的紅腫。大約過了五分鐘,這個森林依然維持一貫的漆黑和沉默,用如此平和的方式極度羞辱我。我好像哭了,眼淚滲入土壤,眼前的楠樹有點像我太太,稍矮的山菜豆像一疊疊資料,透過山櫸缺口遠一點的山像是公司大樓,我的生活瞬間生長萌芽,轉眼間蓊鬱得令我毛骨悚然。我起身拔腿往前狂奔,樹枝彷彿想攔住我打在臉上,留下道道深紅的傷口,但我卻絲毫不以為意,我只想趕快逃離這裡,但是黑暗的森林卻無窮無盡。不知道有沒有尖叫,整座森林始終沒有被我吵醒,茶樹和百合創造它們的夢,小徑兀自蜿蜒,山坡穩定上升,而我並沒有改變什麼顯得格格不入。

 

 

    直到眼前出現一池小潭。

 

 

    涉入水中時,我冷靜下來。在池塘深處有一道人形的剪影浮上水面,我無法克制的顫抖,眼前一片璀璨光亮,那一刻我才嗅聞到台灣森林特有的清香,仿若我已新生,而過去才剛死去。人影逐漸成形,呈現一種半透明的狀態,我可以看見他身後的冬青和池畔小草,心底飄樣無像的希望。我沒想到鬼居然如此美麗,電影電視小說裡的都是錯的,廟公說得沒錯,鬼是死去的人,死人是沒有雜念,是純進無暇最完美的存在本質,而鬼轉升為人就會被汙染,變得厭惡畸形。那道人影緩慢靠過來,雖然我沒有主意怎麼抓鬼,但若他肯附身於我,我總會把他帶回去,我不自覺伸手想要碰觸那完美形體。

 

 

    鈴鈴玲......鈴鈴鈴......鈴鈴鈴......

 

 

    鈴響陡然讓我回神,我尋找聲音來源,才發現來自於我的口袋,我檢查了口袋拿出手機,不可置信這種荒郊野外鬼地方,居然收得到信號,是我老婆打的。

 

 

    那道人影聽見鈴聲後靜止不動,接著漸漸消失,像從一道門即將關上流出的光,一滴,一吋,我的希望和新生活,變成廢墟般的黑暗。整座森林依舊無聲,只有鈴聲擺盪。

 

 

    「喂。」我接起手機。

 

    「你死去哪裡?」太太吼著。「你不久前辭職的同事來了才剛走,今天我們使出全身解數安為他。我打去他家問說你早早就離開了。」

 

    我沒有應話。

 

    「到底要不要回來?我們都在等你......」我沒聽見後來太太說了什麼話,因為那道人影又突然在我眼前出現,一道閃光將我壓入水中,我嗆了好大一口水,喝到死亡的味道。水花紛飛。

 

 

    隔著水面我突然覺得,那人影的輪廓多麼像……然後就不再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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