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姐把頭探出店長辦公室,用我看慣的徐緩步伐朝收銀櫃台走來。年屆三十歲的江姐具備了模特兒的高挑身材,烏黑秀髮紮成慵懶低垂的舒適馬尾,被稱作氣質美女可說是當之無愧。不過江姐的右腳有些「不方便」,據說是年輕時一場交通事故的後遺症(常年穿著素色長裙則是另一個後遺症)。即便戴上沉重的刑具般拖著右腳走路,但江姐充滿自信的神態,只會讓人聯想到法國大革命的落難皇室成員,反而對她更加仰慕。

  「江姐要下班啦。」我說。

  「天都還沒黑呢。」江姐走進收銀櫃台,要談正經事的時候她就會這樣做。「你覺得新來的工讀生表現如何?」

  我任職的電器行兼賣3C商品,佔地還不到連鎖賣場的規模,在民風淳樸的柳林鎮卻是獨門生意。當我高二時父母意外身故,是江姐好心收留我半工半讀,讓我得以脫離求助無門的經濟困境,因為沒有繼續念書的打算,高中畢業後直接轉成正職員工。店長江姐和我負責日班,過六點因實際工時較短,僅安排兩名工讀生按照單雙日的規律模式輪值夜班。我懷疑江姐開店只是想打發時間,她對公司獲利未曾傷什麼腦筋,也不過問工讀生值班的狀況,常在傍晚就不見人影,絕對是無為而治的最佳典範。不久前有個資深的工讀生考上北部大學而離職,張貼徵人啟事又錄取一名越區就讀本地高中的女孩子,因為租屋在鎮上簡單隔間的學生套房,夜間的通勤沒有安全顧慮。

  有老顧客向江姐反應,珮蓉(新的工讀生)常跟一位歐巴桑起衝突,對方認為店員的態度不佳,剛好歐巴桑本人脾氣也拗,每次非要搞到雞飛狗跳,逼得珮蓉向她低頭認錯才肯罷休。禍不單行,店內商品失竊率近日大幅攀升,盤點發現全落在珮蓉值班的時段。出於對鄉親的尊重,不裝電子防盜門及錄影監視系統是江姐的堅持,失竊率維持在某種程度還可以容忍,但超過合理的範圍則是另當別論,已經沒辦法再放任不管。

  「珮蓉在某方面有很嚴重的問題。」江姐說著,又踅回她的辦公室。「小默,這件事唯有你能處理,千萬別讓我失望啊。」

  六點半左右,因著入秋的緣故已是夜幕低垂,遲到的高職工讀生不停地向我道歉。「社團活動臨時延長,耽誤了時間真是對不起啊!」他說。「沒有關係,無須介意。」我說。除卻公事,我和工讀生倒沒什麼交集。今晚不是珮蓉的班,江姐又習慣性早退,我跟杰隆進行簡單的交接便離開了電器行。

  「該怎麼說呢──」翌日,珮蓉這樣告訴我:「剛開始只是跑來櫃台問東問西,結果不知道哪句話得罪她,搞到最後就是挑我的語病,指責我態度不夠親切、說話不誠懇,光是安撫她就很傷腦筋,連其他客人也被吵得避之唯恐不及。」

  「親切,誠懇……」我複誦這兩個字眼,邊打量珮蓉的臉部反應。

  珮蓉符合同齡女性的標準體型,五官端正,短髮俏麗,但眼神有種冷漠的餘韻,和我這個「前輩」對話也吝於展露笑容,說不定歐巴桑會發飆並非毫無道理可循。人都有保護自我的原始本能,面對內部調查,難免會選擇有利的證詞加以陳述,若是因為同事的關係而輕信對方,根本無法查明真相。

  「微笑──我想看妳的微笑。」突然有個念頭閃過,我暗自祈禱不要被誤會成職場性騷擾。

  珮蓉沒有答腔,表情既不驚訝,也不憤怒,就這麼冷眼瞅著我,嘴角像被旁人用絲線扯緊而隱約抽動,彷彿我才講了讓自己難堪的黃色笑話。

  「我……不會。」良久,珮蓉自覺失態,謹慎地揀選用詞。「我是指……微笑。」

  「無論什麼原因,我大概可以理解。」

  雖然不想承認,但我就是能夠認出「同類」,嚴格來說是跟我過去相似的人們。江姐早將一切看在眼底,難怪要把這次的任務交付給我。可是……再往前走便是禁區了。

  「妳不認識她,對吧?」為了轉移話題,我又確認一遍。

  珮蓉抿著嘴點頭,說:「討厭的是,另個工讀生對她全無印象,就好像故意要整人似的,專挑我值班的夜間來攪和,可能我天生就是倒楣的體質吧。」

  「嗯,有點棘手啊。」我嘆了口氣。

  珮蓉固然有需要改進的地方,不過發生衝突未必是店員單方面的責任,我決定暗中觀察兩邊互動,先釐清本質再設法解決問題。

  「歐巴桑來了,小默。」珮蓉冷不防壓低嗓門。

  我回首張望,避免轉身的動作太過突兀,卻沒發現可疑的目標走進店裡。

  「奇怪,剛才還在騎樓下探頭探腦呢。」

  聽得出解除警報的輕鬆口吻。我想,珮蓉已將那歐巴桑的陰影刻鑿在潛意識,逐漸化為夢魘般的邪魔惡靈。

  主婦打扮的歐巴桑彎下臃腫的身子,彷彿可聽到「喝」一聲地舉起展示用涼風扇,準備發動今晚的攻勢。

  「這款涼風扇實在貴得離譜,小姐,該不會是標錯價了吧?」歐巴桑問,頗有重量的涼風扇則是大剌剌地擱在收銀櫃台。

  「呃……」珮蓉稍有遲疑,或許在考慮怎樣回覆不會引起爭端。

  「喂,妳根本就不專業。」歐巴桑拍桌大罵:「別把顧客都當成笨蛋!」

  珮蓉霎時紅了眼眶,她真的很不會處理突發狀況。這段期間內,我偽裝成逛街的路人伺機偵察,現在差不多是收尾的時候了。我快步衝進店裡,有個穿著厚重外套的平頭男倉皇離開3C區,剛好與我擦肩而過。我沒理會平頭男,逕自殺到歐巴桑左後方,幾乎要貼著她一般站住不動。安全距離一旦遭到入侵,因而產生的莫名壓迫感令歐巴桑不自覺地閉上嘴,轉過頭以憤怒的眼神提出質詢:臭小鬼,難道不懂家教嗎?用膝蓋想也知道,歐巴桑八成是傳達了這樣的訊息。

  「歡迎光臨,請問客人需要什麼服務?」我笑著退開一步。

  「你……也是店員?」歐巴桑有點錯愕,不過回擊依舊凌厲。「來得正好,我要投訴這位小姐,她……」

  「完全瞭解。」店裡還有其他顧客,我趕緊打斷歐巴桑的抱怨。「可否請客人移駕到店長辦公室,我們主管想要致贈一點薄禮,當面向您表示歉意。」

  店長室在傍晚後一直是大門深鎖的狀態,任誰都會以為裡面早該空無一人,我用幾乎難以察覺的手勢安撫困惑的珮蓉,繼而畢恭畢敬引導歐巴桑至電器行最深處。

  我敲了敲門。「請進──」門後傳來江姐的聲音。

  猶如暴雨前堆疊天際的濃濁烏雲,狹窄空間裡氣氛凝重,江姐和歐巴桑隔著辦公桌對望,兩人臉上都沒有洩露太多情緒。

  「報告店長,」我打破沉默,「這位客人想要投訴本店同仁態度欠佳。」

  「對,那麼不敬業的員工,你們最好嚴厲地懲處。」歐巴桑率先發難。

  「不好意思,在確定懲處之前,有些資料先請二位過目……」我一邊偷瞄江姐反應,一邊從口袋掏出數位相機。

  江姐聳了聳肩,我將其解讀成「放手去做」,便用USB線連上電腦主機,液晶螢幕也調整到方便眾人觀看的位置。

  傳輸完畢,桌面躍出幾個用短片功能拍攝的影像檔案。

  我點選其中一個開啟視窗,儘管滲入模糊的背景雜音,但是某位婦女粗嘎的咆哮聲卻像刺穿雷雨雲的鋸齒狀閃電,那麼容易辨識,令人膽戰心驚。此時我將影像定格,好讓大家專注的焦點從聽覺移轉到畫面。

  「請留意右邊的平頭男,每當客人您與我們同仁發生衝突,平頭男便趁亂偷走店內貴重商品……」我稍加提示,以免有人錯過他將得手贓物塞入厚重外套的瞬間。「其實,這是該名男子當晚二度下手行竊,目擊犯行後,我才使用數位相機展開必要的錄影蒐證程序……」

  「搞了半天,你們想誣賴我是共犯啊。」歐巴桑一臉慍怒。「掉了東西是你們的責任,我根本就不認識什麼平頭男!」

  江姐也板起臉來:「是啊,這段錄影的證據力實在過於薄弱呢。」

  「既然如此……」我又點開另一個檔案。

  錄影日期和剛才相同,場景則是離本店數百公尺遠、浸浴在落日餘暉的蕭瑟街道。鏡頭捕捉到的歐巴桑正與平頭男閒聊,狀似親暱,難以想像眼前的溫馨光景,再過一會兒即將變調成連袂出擊的犯罪行為。

  壓抑不住激動的情緒,歐巴桑淚水潰堤。「店裡損失慘重,我看還是報警處理吧。」我作勢舉起話筒。

  江姐攔下我,語氣和緩地勸道:「客人有何苦衷,不妨把詳情說出來,或許還有商量的餘地。」

  透過自白,清晰的輪廓逐漸浮現:歐巴桑的配偶早逝,相依為命的獨子平頭男退伍後北上謀職,年初受金融海嘯波及,慘遭公司無預警裁員,因為積欠大筆卡債,竟對故鄉的電器行動起歪腦筋。重點來了,雖說江姐的店等同毫不設防,但出入過於頻繁仍難免啟人疑竇,平頭男以死要脅歐巴桑配合演出,鎖定最好對付的年輕女店員進行疲勞轟炸,使得可憐的珮蓉人仰馬翻而無暇他顧。

  「身為受害店家,雖然可以原諒,但是有個交換條件──」說出漂亮話的江姐,散發媲美女神的耀眼光輝。「無論何時何地,絕對不能再犯同樣過錯,瞭解了嗎?」

  歐巴桑沒有理由反對。送走客人之後,江姐和珮蓉咬著耳朵,不曉得說了些什麼,隱約只聽到珮蓉滿懷感激地連聲道謝。

  「哎呀,天都黑了。」走到騎樓,江姐忽然停步。「小默,可以陪我去個地方嗎?」

  「河濱公園!」

  打從識破平頭男的詭計,我交代珮蓉至少提前一個小時換班,除了驗證平頭男和歐巴桑的關係密切,還抽空調查江姐每次早退都去了哪裡。

  肯定沒猜錯,看江姐瞇著眼,笑得多燦爛啊。

  河濱公園在夜間沒什麼遊客,即便多年前發生過惡少傷人的重大刑案,也僅有步道兩旁的路燈提供最低限度的照明而已。

  「江姐就是心軟,萬一歐巴桑為了脫身而捏造可憐身世,珮蓉豈不是太冤枉?」我發著無謂的牢騷。

  「不,她沒撒謊。」江姐嫣然一笑,「我啊,動員了特殊管道,早就把那位歐巴桑的底細摸個一清二楚。」

  「江姐原來是特務頭子?」

  「太誇張了吧。從前我也討厭把人際關係搞得太複雜,後來為了確認某事的真相,拜託不少街坊鄰居提供資訊,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再回首已是盤根錯節的情報網絡了。」

  「聽起來好無奈。」我說。

  「小默,你浪費太多時間在無關緊要的地方呢。平頭男的事我遲早會處理,但珮蓉那丫頭遺失寶貴的東西─協助她找回真摯的笑容─這才是我原先交辦給你的任務喔。」

  原來是會錯意了。我望著江姐背影,優雅徐行,林蔭下步道宛如璀璨的銀河,朝靜謐的夜蜿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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