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塞著,吸不著新鮮空氣。鼻竇炎這老毛病一直都在,只是治不好,或說,根本沒打算治好。斷斷續續吃了好幾包的藥,爾後好些便也不再吃下去。電風扇嗡嗡轉著。在這樣的情況下,思緒,又回到那所佔地十甲有餘的學校。

 

我始終記得陽光灑在跑道上的美,橘紅襯著金黃,還有棒球隊的汗水淋漓。學校太大,大得我初次踏進去還迷了路。大有大的美,美在即使遲到也有適當理由,美在我們有太多太多可以躲藏的地方,在這所學校,蹺課多容易。

 

之於少數人是如此,而我不是。我覺得它就是美,和那個面積遠遠小了三分之一的高中差太多太多。鳳凰木、黑板樹、榕樹、大門迎著的兩排大王椰子,迎接莘莘學子們,何等壯麗莊嚴。

 

說來我也僅是個混學生罷了──我不蹺課的,只是學著別人在車棚偷偷抽菸,學著別人在課堂上恣意斥喝老師,或者成群結隊在放學後在外遊盪不肯回家。少數人覺得我長大後便會後悔,把這作為人生中唯一的污點;不過,最少到目前為止,我沒感受到任何的愧疚、遺憾、自責。我還拿它炫耀呢:「嘿,我抽過菸,沙龍長支,是從我媽那兒偷來的,要不要試試看?」這一類的話,從未少過。

 

作為一個國中生,怎麼樣才是正確的?或許得乖乖聽話,讀書、寫作業、考試,安分守己,等待三年後的大考;或者,渾渾噩噩,四處玩耍,在最後一年才痛定思痛;要不根本放著不理了。

 

我的身分勸我當第一號人,我的內心勸告我、要我作自己想作的事情,攪和出的是一坨爛泥,我自己。

 

我盡責的讀書,盡責的考試,偶爾小考作弊、暗中斥罵師長、寫信給生教組長說穿裙子多不合理,體育服多醜(最後,他很乾脆地更改了四十年來未曾變過的制服樣式,卻也因而遭到撤換)、或者在牽腳踏車時,也不管旁邊站著學弟學妹,點燃香菸。

 

國中有太多太多事情可說,我認為那是人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輕狂。當時的我,在日記本裡寫下「再見,我最後最後的瘋狂」,代表什麼?即使距離我寫下此話也不過半年,我已把當初的想法忘得一乾二淨。是把自己當作悲劇主角看待了?抑或是,什麼也沒想。

 

在別人眼中的我是個資優生,我也確實考了個語文資優資源班考試,在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考出個令人無法接受的高分通過(國文似乎是一百一十多吧?)。可惜我數理相關的科目不是很漂亮,數學甚至在國二時留下二十五分的燦爛成績。

 

我一直以來都想,這類催眠的課程,此時不睡,更待何時?尊重師長的狀況下,不睡也成,大可以飲「水」賦文,賞窗外美景,怡然自得。

 

國三的我總是趴著上課。筆記逐漸凌亂的同時,耳邊的聲音也趨於微弱。桌上放的是六或七開頭的複習考卷,紅筆在上頭寫滿訂正。窗外,是簇簇紅得刺眼的鳳凰花。台中的夏天,風有時燠熱,有時卻又帶來涼意。頂上吊扇微晃,似乎快要墜落。

 

下課前二十分鐘,相似形與子母性質化為黑暗。

 

 

  國中的同學很多,朋友更多,死黨卻是不上十位。當時的我,已經自以為是地覺得懂了何謂「知音難尋」,或在讀到「伯牙絕弦」的故事時,表示感同身受。向來是獨來獨往的,直到國中才改了個想法。笑容開始出現在我臉上,朋友聚集在我的周圍,打打鬧鬧、嘻嘻笑著。

 

那時候的夏天是熱得無法忍受,一陣風都是珍貴的寶物。慢慢地我也不愛打球,體育課往往坐在一旁,和她。汗水總會潤濕髮尾,不耐煩的擦去後,兩人依然望著前方。她瘦,比我高了些,原先是長髮,在考前剪短。她的眼袋深,異性緣也確實不錯,笑起來時,有淡淡的酒窩。

 

細長的手指是用來握著畫筆的,我則握著藍色原子筆,她畫我寫,是國中以來唯一遵守著的承諾。

 

我喜歡摸她的頭、輕輕牽著她的手、摟著她的腰,而她也是。我們形影不離,如膠似漆,在同學之中我們看來最要好。我和她說我今天數學考多差,她對我笑笑,摸摸頭。我想一生不會再有更好的朋友吧。到最後,關係比朋友更進一步,發生太多太多事情之後,我們又變成姐妹。比朋友更朋友,比情人更情人。

 

但我們終究沒有在一起第二次。

 

像這樣類似的事情,國中很多,多得令人質疑可能性。他們說,小孩子不懂愛,放著沒多久,畢業後總會分手的。可是我們在那段期間,就像每個大人,不停地奉獻、不停地去愛(以我們認為的形式)、不停地做到最好。除此之外,承諾是不會少的。永遠在一起、幾年後要如何如何、大學後要住一起如此云云,有些人──連要生幾個娃兒都算好了,還有名字,取得多麼好聽、多麼合乎八字誕辰。

 

這是青春的愛情,也是狂妄、不知輕重,過於夢幻的愛情故事。

 

對國中生而言,每一段戀情的結束──或說經歷的「劫數」──總會激起無限文思。「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辛棄疾的詞映證所有少年的愛情。在成人眼中如此可笑的話語,在我們眼中,是聖經、是箴言、字字珠璣,亦痛徹心扉。

 

大多數人都相同,喜歡的只是愛情的面孔。蔡健雅如是說。

 

我是沒什麼資格批評的。畢竟,我同樣愛著一個女孩,那個從以前到現在我都無法忘懷的女孩。只是,她不會再回來了。

 

隨著時間、隨著成長,搭載著國中狂妄愛情的扁舟,在名為人生的汪洋中載浮載沉,最後消失,淹沒。

 

或許就是因為我們太過年輕,才會不假思索的講出「我喜歡妳」、「我們要永遠在一起」這些不負責任的話。明知無法達成,依舊理直氣壯,這是我們的標準寫照。然而,正因為年輕,我們才有這份輕狂、這份執著,去愛、去瘋。我牽著腳踏車,她走在我旁,回家路上,高歌《Right Here Waiting》的我們;那是,懵懂的國中生涯,最最清晰的一幕。

 

別離的笙簫最終還是響起,短短一年的戀情畫下句點。

 

短暫,卻完美地架構了我大半的國中年華。是愛情,不是考卷和教科書。

 

 

  音樂撥著,屏幕是不久前拍好的畢業影片。我們都在笑,大笑、微笑、輕笑,笑聲充滿整個禮堂。不哭,這是場沒有眼淚的畢業典禮。

 

外頭一樣炎熱。太不真實的場景,難以相信,明日不必再來。學校伴我們走過三年,一草一木和校狗的模樣,猶記於心。放心去飛是師長們的鼓勵,他們站在台上,有的頻頻拭淚,有的故作堅強,有的莞爾。

 

午後雷陣雨打落大半的紅花,毯子不必添購,我們走過自然的紅毯。鳳凰花沒有再開,畢業典禮少了它們,總有些奇怪。

 

走出校門,驀然回首,學校竟是何等龐大的存在。

 

那一刻,我落淚。

 

 

  現在的我不碰菸了,不再作弊、也沒有任何人令我動心。就某方面而言,或許是件好事。只是,國中的狂放,使得現在的我站不住腳,僅懂得不停向前衝。有時(或說常常),師長並不喜歡這樣的學生,因為這令我們不停犯錯,不停「叛逆」。

 

坐在電腦螢幕前,我常常在想,是否成長意味放棄瘋狂?壓迫自己的叛逆因子,抑止體內最直接的想法,公民課本中指我們「社會化」,對於一個高中生而言,叫做變乖、收斂、變低調。它是否為我們所希望的?

 

一張張不及格的考卷填滿思緒,一本本厚而複雜的教科書堆疊在桌上,再也沒有時間放自己瘋狂一次。制式化的生活和規定束縛住我們,原以為的天堂,其實是另外一個地獄。成長似乎意味著愈遭約束,成為升學主義下的俘虜。國中距今不過短短數月,往事引起的是無盡的思念與渴望。「猛獸」被關住了,在外的是「人類」。

 

虛偽、喪失獨特性,甚至不知如何展開笑顏。

 

我們有沒有辦法掙脫牢籠?或者,接下來的生活,不過是讀書與考試的輪迴?國中是段瘋狂的日子。而今,那艘破爛的小船載著剩餘的狂妄走了,前方狂風暴雨、波濤洶湧。轉身,我們要面對的是更多的挑戰。

 

過去的留給「真實的我」獨自回憶,眼前的勢必得讓「表面的我」即刻處理。沒有時間再沉溺於那些美好的年華,時間要用在背英文四千單字、國文默寫,或者是一次又一次的週考。

 

夜已深,伴我的只有衛生紙、電風扇,還有不停播放歌曲的桌上型電腦。「關機吧,」父親說:「明天,還有更多的事情得做。」

 

我聽話了。也在那一瞬間,深吸一口氣。

 

再見,我最後最後的瘋狂。

 

我對自己說。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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