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可曾認真聽過風聲?」

 

她轉身,駱駝牌香菸在指縫中火紅。隔著道道鐵竿,後頭的是狼狽的另一人,棕色的雙眼無神,不屑地瞄著。「哪有這等閒情逸致。」那人輕聲回道。牢裡雖嫌昏暗,從語調仍能知道是個女人。「救國都來不及,聽什麼風吹雨打。」

 

「是麼。」牢外的她從風口望去,一輪明月高掛。「那很美的。只可惜再也聽不到了──要不我錄成了給妳燒去罷?」

 

沒有回話。

 

她靜默許久,從懷裡掏出一包香菸和火柴,扔進牢房。「喏。沒菸,怎吟得出好詩。」半晌而後,她嘆口氣,「詠晨,妳……真是在本田底下工作?」

 

「詠晨」站起身,步履蹣跚地走到鐵竿旁,腳鐐拖在冰冷石地上,鏗啷作響。「若連妳崔曉恩也認為我是漢奸,那可真是大大冤枉啊。」她拾起香菸,點燃。「誰曉得呢。他們就是闖了我家,搜索一番,沒過半月,直接逮我到這兒關著。冤枉什麼,喊了上千上萬遍,誰聽?一關就是幾輪春秋。」

 

詠晨稍作歇息以後,用著微啞的嗓子,又說:「現在可好,『組織』不打算救我了。政府的刑令已下,再過不久,回去杭州,就解脫啦。」輕佻的語調中,卻顯無奈。「也挺好的不是。」她聳聳肩,苦笑。

 

曉恩聽得一愣一愣,未察覺菸已燃盡,倏地被菸灰燙傷,食指落了個傷口。「妳怎還是這麼傻啊。」旁邊的詠晨笑笑,「妳可是要接我位置的人。精明些吧。」

 

她執起曉恩的手,不語。良久,才開口道:「……加油。」

 

另個人看了看她,視線又轉往她的雙眼。眼裡盡是說不完的哀傷和些許的期望。「妳也是。」曉恩說,「撐著。別讓他們把妳打倒了。」

 

詠晨予她一個莞爾。「用不著妳說。」

 

「……我真把妳當姊姊看。」曉恩語帶哽咽,低下頭,用瀏海掩飾早已盈眶的淚水。「但我怎也想不透,想不透我倆怎會是這樣離別的。」

 

「妳我作的都是危險事。」詠晨的語調變得溫柔,似乎是想安撫眼前的後輩。「幹這行的總是要有心理準備。我非好勝之人,要不此刻,早已逃了。曉恩,記得,當妳哪天累了、不想作了的話,就跑。跑得越遠越好。」

 

──別給組織找到。這話兒,她說得輕、說得細,曉恩聽得不很清楚。抬頭一望,那人卻早已退到牆邊。月色照著她,竟是何等的脫俗。

 

「快走。」

 

語畢,她的嘴角依舊上揚著。像是鼓勵,又像是忘懷一切的笑。

 

曉恩就這麼離開地牢。詠晨坐著,幾日來未曾食過什麼正式的食物,使得她的臉龐更加消瘦。菸盒裡還有三隻菸,她屈指算算,大概也沒多少時候能抽了。

 

「……漂泊自死生,何處……可安身。」她靠著牆,幽暗的地牢,除去火燭以外,再沒有其他光線。月給烏雲遮著了,想必又將是一場大雨。獄卒站在門外,漫不經心。「沙鷗得擇枝,落葉須歸根。」

 

她只嘆現在沒筆沒紙。

 

苦笑一聲,挨著牆,沉沉睡去。

 

  

 

  作一個特務,白詠晨早有死於非命的準備。起先按著「老大」的指示,潛伏於汪精衛日偽政府中;沒想到抗戰結束,一瞬間她從功臣成了階下囚。漢奸這名,扣得深,毫無辦法駁斥,再怎麼樣她確實曾任日軍秘書。

 

適者才能生存。既以遭到冠罪,組織沒有理由再留下她,縱使她的能力如此優異。於是,她就這麼被放棄。終究只是個棋子而已。

 

白詠晨生於素有天堂之名的杭州,依著她的意思,行刑也在家鄉郊外一處刑場。幸虧父母雙亡,親戚離散,要不,這等罪名可是羞辱了白家──那個世世代代都是間諜,都幹危險事的家庭。

 

她在牢裡想,掐指算算業已入冬。前年此時,她還在南京笑著呢。飲酒作樂,從而獲取一些情報,無論有無用處的。寒風刺骨,單薄的衣物裹了又裹,卻沒什麼用處。還有五天就要行刑,大概明天一早,就會被送往杭州。

 

逃不逃都無所謂了。放不下心的,就是甫踏入這行不久的後輩崔曉恩。她把她當妹妹看待,把一切絕活知識都交給那孩子,包括組織的行事風格,還有如何討好高層軍官之類。有時候,真覺得曉恩是另個她。

 

「再怎想都沒用。」她仰頭,口中竄出灰煙,撲往佈滿蜘蛛網的天花板。「哎……燦爛卻是,近黃昏吶。不曉得杭州現在成什麼樣子。」

 

回去,必將受撻伐。漢奸漢奸,兩字唸來,竟是刻骨銘心。

 

窗外風聲呼呼作響,她忽然想起曉恩來訪時說的那句話。『妳可曾認真聽過風聲?』──她瞪著冉冉上升的煙,又是低吟:「莫聽穿林打葉聲。」

 

越聽越惱,越聽越怒。雨滴芭蕉或風嘯竹林,她向來不聽的。緣由是,聽久更覺得像是槍林彈雨,甚至流民哀嘆。可那也是抗戰時後的事兒。現在,一切靜了,再沒有戰亂、沒有災難,大不了……連這身骨肉都隨這天下靜著吧。她想。

 

卻不知怎地,臘月的風,聽來又是哀悽。從那小小窗口鑽進牢房的,是風、是痛,也是遙不可及的夢,平天下的夢。四季流轉,春秋輪換,暮色依舊蒼茫。風在心裡彷若嘆息,重重如浪,捲去一切思緒。

 

「暖酒歸故鄉。」又是一笑。

 

  

 

  她緘默,望著北京的方向。獄卒感到怪異,隨口一問:「我說,妳向東去,何故北望?」順著她的視線,倒也沒什麼奇特之處。

 

詠晨聳聳肩,「混帳們住那兒,死了,才曉得從何處尋仇。」說罷,點燃倒數第二根香菸。獄卒自知不該再問,摸摸膀子,便不再說話。

 

從重慶沿江而下,到杭州正好是良辰吉日,除夕夜哪,歸鄉團圓。她藉此安慰自己──身旁那人則是眉頭深鎖,未有一絲愉悅。上告「老大」不知多少次,崔曉恩仍然無法拯救前輩,只得偷偷隨行。

 

「甭思考了,我的命是挽不回的,重點在妳能不能保全這命。」詠晨咳了兩聲,這幾天她染上輕微的風寒,喉嚨總覺得卡著什麼。「要明白妳的命,還加我的上去。妳啊,別再作這行。過幾天就離開罷,逃到對頭也好。」

 

「生命的花朵是為自己綻放的──」「將死之人就閉嘴。」

 

嘿,這女娃兒反我了。她挑眉,看著曉恩,又驚又喜,就等下句話的出現。「誰想理妳的命啊,我正想怎麼逃呢!」

 

詠晨呵呵一笑,「隨妳。」她撥開垂下的長髮,長吁。「行刑那天記得來看我怎麼死的,然後,帶瓶上好的紹興祭我。」俄而又道:「一樽還酹江月。」

 

「妳都不求生的?竟有這閒情逸致在那吟詩作對!」曉恩無奈地看她,「簡直像是早知道自己會死一樣。」

 

「我說,既一度享有此生,豈有不滅之理?」她扔去燃盡的菸蒂,「人嘛,終究會像浮雲般消逝於黃昏之中,既然如此,早死晚死,又有何差。況且,老大的意思,擺明就是要我別求能得到什麼幫助啊。」

 

另一人的眼神像在說「妳大可逃跑」,她迴避了,沒有再說話。

 

約莫幾分以後,她又啟口:「有首歌兒叫《敦盛》。日本鬼子的。」倚著甲板的欄杆,她眼望四周綠樹。「很好聽。可以去請人唱唱。」

 

而曉恩沒有回話。江風伴隨哀愁,颯颯流淌。

 

  

 

  她跪在刑場上。黃土飛揚,四周無人,唯獨曉恩在旁。一個漢奸的死居然可以如此寧靜,受刑的她也不禁為之驚訝。

 

五位狙擊手已經擺好架勢。

 

於是舉槍、扣板機,五顆子彈一次往她的左心射去。砰地一聲,響徹雲霄。血緩緩從傷口處流下,沿著純白色的衣裳,染紅。全程不過短短幾分鐘。

 

空著的香菸盒掉落。一名狙擊手向曉恩一頷首,她深吸一口氣,走入刑場。

 

那人就這麼死去。背著永不得洗刷的冤名。

 

她拾起香菸盒,才發現上頭用筆畫著摩斯電碼。趁著狙擊手不注意,她放入口袋。「就這樣吧。」她說,「我……屍體由我帶回去。」

 

她對著從屋裡走出的「長官」如是說道。「長官」上下端詳曉恩以後,莞爾。「辛苦了。新春愉快。」

 

她對他搖搖頭,忍了許久的淚終於奪眶而出。

 

  

 

  骨灰她帶到臺灣去了。早已洞悉情勢般,她沒有向老大道別,直接搭上當晚的船隻,連夜奔往寶島。果不其然,沒多久國共內戰爆發,組織遭到解放軍抄去,除她之外,所有人不是被處以極刑,就是行蹤不明。

 

事過境遷。

 

她再也不年輕了,過往如雲煙散去。唯一僅記的,就只有那從容就義的模樣,和菸盒裡滿滿的電碼。嫁給一個商人之後,生活無憂,卻總少了點什麼。

 

詠晨最愛的紹興她年年都喝,祭她,也祭那個瘋狂的往昔。破爛的香菸盒,裡外盡是扭曲的電碼,一字一句都是那人拖著沉重的罪軀,仔細記下來的。

 

 家國之感情,我白詠晨看得最重。

  別人說我愚蠢無知,罵我漢奸叛國,都無所謂。

  我就只求我重視的他們懂我。

  望妳也懂,曉恩。中國是得逃的,海棠葉再守不住了。

  讀到它,相信業已多年以後。而我肯定也不過一片灰土。

  記住,若傷心了、惱了怒了煩了,且聽風吟。

  為妳。                      

 

她放下菸盒,望窗外一看。繁榮市街仍然,卻早不是那熟悉的家。

 

而,風聲依舊迴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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