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曾經是人人稱羨的情侶。

 

在這間女校裡,像這樣的事情並不稀奇。或多或少,有的純粹抱持著玩樂試試的態度,有的則是認真想要去經營一段感情。她們應該算是處於其中──既非好奇,亦非真正希望可以和對方永遠在一起,只是水到渠成。

 

那年冬天風大,太陽也大,熱辣辣的曬在她們身上;蹺了課,騎腳踏車到學校附近的一間公園裡溜達,十七歲的她開玩笑似地吻了長髮的她的右頰,予一個莞爾。下一秒,唇瓣交疊;隔天,她們理所當然的,在一起了。只是這麼簡單而已。

 

第二年,她們分道揚鑣,一個考到南部的大學,一個則去了北部。長髮的她說,找個離妳近一點的人吧。而她點頭說好,從此分隔南北,不再相見。

 

短髮的她叫婕。在南部找到一份建築師的工作後,就住在那兒,偶爾北上回中部見父母親戚。她發現她終究得是愛女人的,大學以來感情飄忽不定,分分合合,總是找不到一個能讓她駐足的港口。

 

長髮的她叫辰。畢業後出國進修,原是想在國外定居的,父親卻驟逝,不得已返回家裡與母親同住。她的感情路顛顛簸簸,男男女女穿梭在她的記憶中,只是再沒有一個人可以給她最初的笑顏。

 

她們仍走在同樣的天空下,同樣的烈日,同樣的冷風,竄進帶著同樣思念的兩人。

 

──年節回家已經是婕的習慣了。她喜歡徘徊在家附近的巷弄,有時會有驚奇的發現,比方說一棵含苞待放的山櫻花之類。若身上有帶相機,就會成為3GB的「收藏品」之一。今年亦然。

 

但她沒有想到,驚奇的發現會是十多年來不見的她。

 

在巷子裡巧遇的瞬間她一輩子也不會忘。那人依舊高挑纖瘦,長髮飄逸,不再戴隱形眼鏡了,取而代之的是頗有書香味的黑框眼鏡。她從側面望去,還愣了許久;無疑地,那是她一直期待邂逅的人。

 

那時的她正和鄰居聊著天,手上提著一袋水果,想必是剛從哪兒帶回來的。約莫幾分鐘後,婕還呆愣在那兒,她已轉頭望見。

 

「──王婕?」

 

她的語氣聽來有些訝異,柔順仍如往昔。

 

  

 

  街頭一家小咖啡店是她們高中時代常去的地方,如今雖已換了第二代經營,擺設、氣氛,與之前倒無差別。婕同樣載著她到那兒──但再不是騎著一台捷安特,現在,她開著一台銀色的TOYOTA小轎車。

 

一路上是靜謐的。彼此都不知道該從什麼話題開始,僅僅下意識的想到,去咖啡店吧,至少有個地方歇著。婕停下車,眼神示意辰跟上。

 

她們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各點一杯拿鐵和卡布奇諾。就連飲食習慣也未曾變過。

 

「過得好嗎?」

 

辰打破寧靜,如是問道。對面的人一怔,頗不好意思的抓抓頭。「嗯,還不錯。」她笑了笑,「只是一直都沒有伴而已,好幾年都是分分合合。生活上過得去,畢竟有工作嘛。妳呢?」

 

「普通罷。耶魯畢業讓我找到不錯的工作,在家也能辦事。」辰轉著桌上的鉛筆,嘴角微微揚起弧度。「年初和男友訂婚了,現在在家待著沒事,下個月就是婚宴。」

 

「……這樣啊。」婕的眼神游移不定,「男友……麼。時間也過真快,那時候的我們都還想著要去荷蘭結婚呢。」她說。

 

「如果妳要搶婚,現在還來得及喲。」辰半開玩笑地說道。

 

婕只是啜了一口拿鐵。「我還是──別做壞人好了。」

 

她瞥一眼辰的神情。她知道她在說謊的,高中時候的她,從以前開始,說謊時就會有些許焦慮。可就算是說謊,她實在也沒什麼力氣去挽回一切。「這是我的住址,」婕拿起筆,在張小紙後頭寫著,「發喜帖記得給我啊。」

 

「怎可能忘記?」辰笑著收下,「以前,就說過的。分手那天。『幸福的話,不要忘了拿紅色炸彈炸我。』我不會忘啊。」

 

兩人都笑了。

 

十七歲的她們都有夢。同班三年,即使分組也在同一班,卻是到了二年級才說過一句話。豈知無數次的擦肩而過都令彼此接近窒息,校門、樓梯間、餐廳,校園內都是對方的身影。她們都知道那叫初戀。

 

一年來走遍城市每個地方,廣場、公園、百貨公司,留下她們青春最璀璨的回憶。從甫交往就曾說的,不束縛、不挽留,到了該走的時候,彼此都能不帶走一片雲彩。但那虹似的夢早留在心中不走,只是她們都沒有發現。

 

因為青春,所以義無反顧;因為世故,所以處處膽怯。她們對望很久,彷彿時間凝止在此刻,不曉得該不該開口提起往事。

 

「分手那天──」婕欲言又止,「我曾想過,為什麼……不會有遠距離的可能。然而我,還是沒多說,就答應妳的提議了。」

 

辰喝了口咖啡,笑顏逐漸消失。「我也想過。」她說,「不過……大概是,怕了。其實我一直在害怕的,打從一開始。」

 

「但事實上,」婕微笑,「我們都看過許多人事物──不是麼?大抵而言,快能把世界看透了吧。這是好處。到最後,就會需要一個避風港了。到那時候……」

 

到那時候,還能怎樣呢?她驀地想到方才辰說的,下個月就要結婚,而自己無法判定究竟是真是假。「妳已經停泊了,」她順順自己的短髮,「我還等著看見鴿子。」

 

「這話題──就此打住好不?」辰苦笑,說道:「待會我帶妳逛逛附近?妳只有過年回家,應該不曉得附近多了些什麼?」

 

婕沉默半晌,回以一笑。

 

她們把過去曾去的地方都晃了一遍,包括母校。沒什麼變化,可是,多了很多高樓建築,以往躺著看天空的綠地已消失殆盡。

 

她們聊了現在,和未來。閉口不提往事。熟悉的感覺還在,散著步,婕輕輕握著辰的手,沒有多說。初四了,隔天婕就要南下。她說,「喏,留著我的電話。以後下來玩時,我可以帶妳觀光。」

 

辰應了一聲,記下電話號碼。

 

她們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四點,太陽已漸落,風吹得辰有點冷。婕看了眼,伸手輕輕攬住她的身子。「今晚把妳媽邀來我們家吃飯如何?」她道,「很久沒和妳一塊兒喝酒了。高中之後。」

 

「好呀。」那人莞爾,如是回道。

 

  

 

  她們再沒有牽過彼此的手。

 

回到南部以後,婕繼續過著忙碌的建築師生活。偶爾,和在中部的那人通個電話、傳幾封簡訊,年節時候,回家看看父母,也見她。同樣地,吹著充滿爆竹味的風,走在每一個留下回憶的地方。

 

彼此都等一句,一句能讓她們再回到從前的話。然而,未曾開口。

 

兩年過去,卅四歲的辰靠著相親找了個挺不錯的男友,沒多久便結婚了。婕帶著紅包和賀禮,身旁跟著女友也是同事的另一個她,參加辰的婚禮。第一個寄來滿月禮的也是她,隨信附上她和女友在荷蘭結婚的照片。

 

某年辰帶著老公和小孩南下,跟她倆打個照面,一同出遊。她們都過得很好,沒有提起過去的事,也沒有太多的互動。

 

她看見她頸上戴著的銀鍊隨光閃耀;那是交往半年時送她的。

她看見她包包繫著的鈴鐺隨風搖曳;那是交往一年時送她的。

 

兩人都還記得那段情。只是,僅此而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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