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搭公車,也喜歡搭公車,特別是車裡的人多到把空氣都擠出去的時刻,我享受那樣的包圍和壅擠。

    例如此刻。

    就像小時候躺在球池裡的感覺,放鬆、舒服,不用理誰。

    1997那年前後,是我開始頻繁搭公車的時間點。由於剛考上高中的緣故,我離開阿姨家搬到學校附近的宿舍,並且每天放學都要搶搭五點五分的補習專車,去火車站補習。那還真是一場惡夢,我是說擠上公車這件事。最後一節剩下最後兩分鐘的時候(不能過早,否則老師會故意晚下課),大家的東西早收好,有人開始綁鞋帶,有人勒緊褲頭,有人甚至屁股根本是浮在椅子上面。等到鈴聲一打,這是警示,千萬別輕舉妄動,真正的啟動鈕是老師說:「下課!」重要的是那個驚嘆號,代表結束,同時是另一個開始。所以我們學校的田徑隊常常拿全縣第一,大概有這樣一層關係吧。

   「你們還好哩!」同學向學長姐抱怨的時候,他們翻翻白眼說。「我們那時還沒有冷氣。」

    說的很對,1994年以前,高雄的公車只要車牌是XA-451~XA-660的,都沒有冷氣,而且引擎還跟戰鬥機有得比。直到1995年和日本HINO買了HINO LRK1MMA型公車,冷氣才算普及,車門也設計為夾層側開式,防止乘客上下車被夾到哀哀叫。然後到了我的時代,HINO LRK1MMB型的公車行駛在高雄的街道,這款公車還是首度採用ALLISON按鍵式自排的公車,門則為雙片式左右開關,熟悉的紅藍白圖裝,成了我記憶中公車的圖像。

   「但是,不管車子怎麼換。」聊到這裡,我暗自在心中下一個結論。「一台車還是當兩台用。」大家聽到都會不自覺哈哈大笑吧。

    這實在沒法度噢。畢竟趕上補習班的人太多了,司機還敢冒著超超載的危險讓大家上車,就已經阿彌陀佛,學生也就沒有抱怨,倒是插隊的糾紛不少。這已經是快九年前的事了,回憶到這全身上下都好想笑。我正從愛河附近搭88號到末站回家,大概將近半小時的車程。也許是晚上十點多的關係,而且剛發車,車上座位大大多過於人,沒有人交談,沒有人咳嗽,司機也沒有放廣播,只有引擎發出地熱地形才聽得見的悶響。金屬隔板千篇一律得震動,拉環微微搖晃,路燈的暗影和光亮像掃瞄機刷過車體,一切重複又重複的單調跟隨車子前進。等到停車時,車門打開的氣壓聲彷彿被GlodWave剪輯軟體調高音量十倍,延遲時間則更久更久。整個人卻還是不停前進,離開空盪車體,穿過HINO ERK1JMM型公車的大車窗擋風玻璃。這可是2006年才上路的新車種。

    愣愣看著「下站停車,謝謝惠顧」在電子看板上發出黃色光芒,一個老婦人走下去,邊走邊對司機說很好很好非常穩。前方不知怎回事,像機關槍的子彈般彈入好多人,往車尾走來,一下子車內就填滿。熟悉的安全感駛往內心,和公車停站一樣穩穩靜止。我讓出位子,給一個牽著小孩的媽媽。婦人對我道謝,把手放在孩子頭上要他說謝謝,孩子用大大的眼睛看我,伸出手遞了一顆球給我,然後他像海豹靈巧得攀上媽媽的腿坐好。我緊捏那顆球在手心裡。

    玻璃緊緊貼著我的臉,所以上面的倒影完全看不見,只印上往補習班路上的兩旁建築、行道樹和行人,車上的同學各自熱烈交談,遍地開花得笑,煞車的時候就會掀起一陣尖叫笑鬧,和車子的顛簸融為一體,不安顫動著。看不見天花板,而車窗外車潮壅擠,機車幾乎是貼著公車。路燈某個時刻不知不覺亮了,不過也沒多少空間可以照亮了吧。我會乾脆閉上眼睛,專心得呼吸,像突然掀開的泡麵,把熱鬧的氣息全部吸進身體裡面。然後小心翼翼,藏起來保溫。這成了我學生時代重要的支持。等我上了HINO LRK2JMB型公車,1999年領牌,共有綠橘紅藍四色塗裝,是從學校畢業那年,在新崛江的夾娃娃店工作。依舊維持著這個習慣,把人群中的包圍,街道的壅擠,城市的熱鬧,全部運送到我心裡。

    那個時候我對於高雄的棋盤式公車網路非常熟悉。常搭公車遊走在高雄市,像探索火星表面那樣漫遊。有時候是傍晚,搭52號去文化中心附近喝咖啡,回來改搭53號。有時候是假日下午,坐88號建國幹線去火車站轉搭92號去金獅湖附近散步,還有興致轉218去蓮池潭,沿著環潭自行車道,欣賞龍虎塔和玄天大帝雕像,在湖面泛起黑色光芒前離去,一邊唱歌一邊步行到左營大道尋找食物,我特愛那裏的一家肉包店。有時候是搭末班車,為什麼會那麼晚通常無法清楚記憶,只知道我像科幻電影裡發出合成音效的飛碟般幽幽得飛行街道,SOGO百貨,85大樓和三多商圈,愛河動人的沿岸,一個地點待久了讓我厭煩,上了公車一切煥然一新,在車上重新感到安全感。

    我喜歡坐在司機後面的位置上,看著司機熟練的駕馭這台龐然怪獸,然後嘗試與司機聊天。我們的話題環繞在今天的交通,抱怨今天的工作,或者聊聊剛剛我漫遊所發生的事。有些司機健談,有些不愛搭理,但我都不太在意,反正我搭公車次數頻繁,一天總可以遇到一位談得來的司機。後來有些司機居然就非常熟識,有人甚至說同事的都有提到我這名愛說話的乘客。聽到這點,我好高興,說司機開車也很無聊,在不分神的狀態聊天很不錯啊。我們的話題愈來愈瑣碎,我告訴他們一整天發生的事,並且期望他們的評論,但是沒有聽到好的評論時,我會感到生氣,一氣之下在下一站下車,繼續等下一班公車。所以搭上末班車,我會收斂一點。

    不知道何時,我開始拿一些飲料或者零食請司機,或者是店裡的瑕疵娃娃,要他們給家裡的孩子。起初他們不敢接受,但在我的熱情下,後來就漸漸習慣,甚至還說遇到我真好,他就知道今天有大麥綠茶喝。這樣的感覺讓我很溫暖,看著他們收下我的好意,我掌握到自己的價值。但是有一次遇上一個新來司機,他說什麼都不願收下我的好意,我覺得被羞辱了,和他起了衝突,幾名乘客架開我,我幾乎無法思考,只覺得憤怒,覺得他怎麼那麼看不起人啊,我這麼好心。這件事之後,我不再和任何一名司機往來,但是心裡非常難過,因為這是遺棄。我的善意為什麼會得到這種後果。

    好比說下公車時,不管人再怎麼多再怎麼壅擠,我一定會用力扯動聲帶對著司機說:「謝謝。」司機看看後視鏡,舉起右手示意,我才安心得步下公車,落到既開闊又綿長的街道上。與其說是講給司機聽,或是講給自己聽,不如說是講給其他人聽的。謝謝他們一路上的陪伴,儘管我們沒有任和交談,沒有任何互動,沒有任何交集,但是因為他們的存在,讓我感受到熱鬧的安全感,甚至還有點把他們當作家人哩。還有一點,我還想以此證明,我是一個有禮貌的人,我是一個守秩序的人,我是一個會為他人找想的人,我是一個認真工作的人,我是一個對社會有良心的人,我是一個善良而且不做壞事的好人。我怕沒有人知道,怕別人疏離我,怕城市隔離我,怕社會就這樣遺棄我。

  我真的是一個好人噢。

    阿姨以前也常說我是乖小孩,會幫忙做家事,給什麼吃什麼,不亂要求東西,不會吵也不鬧,而且晚上還會幫阿姨槌槌背,順便幫下班的姨丈按按摩。寄宿在阿姨家的生活很快樂,只是我更喜歡原本家裡的生活。家裡比阿姨家大很多,天花板上是華美的古典燈,地板鋪著波斯地毯,傢俱也都富設計感的現代樣式,非常舒適。來到阿姨家後,居住環境落差極大,尤其空間小了許多,我討厭那壅擠的感覺,一個人在房間的時候絕不把房門關上,怕一關門寂靜和陰影就會包圍,空氣從門縫被吸走。趁阿姨他們出門的時候,我會打開全部的電燈,讓燈火通明顯現每個角落,驅趕壓迫。想起爸媽,我躺在床上哭泣,有時阿姨經過門外發現,會進來安慰,說我是乖小孩,老天疼我,別哭。可是後來次數多了, 她只是拍拍我的背,端來她煮的紅豆湯,要我喝完別再哭。我一邊流稀疏的淚一邊喝下一口,露出好喝的表情,阿姨見了高興得離開,我就把剩下的全部倒掉。我還是喜歡家裡廚師煮的食物。

    在阿姨家住了八年,他們對我很好,把我當作他們的孩子呵護。我也沒給他們添麻煩,唯一一次是上國中那陣子,本來寡言的我變得幾乎不想說話,班上的同學都嘲笑我是啞巴,我不以為意,他們自討沒趣也就沒糾纏。我不說話是怕別人問起家裡的事,更不和別人太過親密,頂多讓對方留下好相處的形象。我喜歡隔絕在人群外觀察,像站在一條河中的石頭上,任吵鬧之流宣洩而過。平庸的話題,平價的衣服,平常的午餐菜色,全部比不上家裡。如果爸媽還在,我身上的衣服,吃的午餐,散發的氣質絕不會和他們一樣。

    第一次段考後,阿姨端了紅豆湯上來房間,問我連絡簿上老師的留言是怎麼回事,成績不盡理想,在學校安靜得令人擔心,有問題問老師沒關係。我喝著難喝的紅豆湯默默看著牆壁,眼淚滾進紅色的汁液中。心裡卻有點高興,老師注意到了我,阿姨也很關心。這個房間讓我感覺壓力。我說。她像等待更多回答看了我一會,要我把紅豆湯喝完便下樓去。於是不久後,房間的格局改過,我像搭了輛公車抵達新的處所,一間更大的房間,幾乎和原本家裡的一樣。

    下次考試,我順利達成原本應有的水準,獲得老師和阿姨的讚許,成為稱職的好學生。但是這件事後,我覺得老師和阿姨好笨,對他們的關心厭煩起來,對學校和阿姨家厭煩起來,我想離開這些平凡的地方,前往一個了不起之處。國中我努力維持好成績,讓大人放心,私底下和同學們批評自己家長和老師的不是。擁有好成績,待人又親切,我在班上自然佔了一點地位。對於其他同學的看法,幾乎沒有比阿姨和老師好多少,明明簡單的考試還要我傳解答,連寫都懶得寫卻又不得不寫。而我最不能忍受,有些同學明明其它科目都不如我,數學卻比我行,我都會告訴他們,要不是數學太低,不然我的名次會更高。生活的人事物都在逐漸加深我的厭惡,我開始胡思亂想,想考上理想的的高中,想上了有名的大學,想出社會的高薪工作,想我對社會的有所作為,想我擁有別人所羨慕的美好生活。念完了國中,以優異的成績進入省鳳。我費盡唇舌說服阿姨,用獨立阿、見世面等理由,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間更小的學生公寓。

    那是1997年,高雄市的公車專用道剛規畫好,高捷也鬧得沸沸揚揚,汽機車的數量像田埂裡的福壽螺失控,中午空氣裡灰塵瀰漫,一個禮拜要洗一次窗簾,擦兩次桌子,但是都沒有比每天搭兩班公車的次數多。經過激烈競爭,擠上放學的補習專車,到火車站補習。其實這過程也是和他人關係的寫照,大家都想擠上一塊狹小的空間,上不了就什麼也不是了,停留在原地,比起站牌還不如。

    或站或坐,前座後座,上車下車,高中生活竟然有二十四分之一的時間在公車上度過,真是令人驚訝。那時我們班上有一個女生,個性溫和,成績非常優異,全校排名第一,不論我花多少時間念書,甚至搭公車的時候也讀,還是考不贏她。我說不出的失落,愈來愈覺得書本乏味,又想弄清楚原因何在,所以我不會的問題都跑去問她。我表現出非常佩服虛心受教的樣子,來偽裝真誠。她真的是好女孩,不厭其煩解決我的問題,如果不會就陪我去找老師。日子久了,我們混熟,她說她的家庭很平凡,家裡開便當店,她說不想歡家裡的便當,就算肚子餓了絕不去吃,她說她希望上台大,以後當個醫生還是律師,而且只吃氣氛好質感佳的餐廳。我不想提起家裡的事,但我說我也是噢,我們一起努力好不好。我們一起念書,一起搭公車補習,一起玩耍,一起數落其他人不是,一起分身沒有骨骼的未來幻想。

    「你都沒說過你家,你爸媽在做什麼?」有一次她在補習下課後空曠的公車上問我。我比她高一顆頭,看著她像是宇宙星系形狀般的髮窩。

    「他們離開我了。後來和阿姨住在一起」我驚訝自己居然那麼坦白得說。「我很想他們。」話一出口我覺得有一種舒服放鬆感,她憐憫的眼神透露出的關愛,和熱鬧人群的壅擠包圍並且注目著我一樣。她的問題像一場又場又急又大的西北雨落在擋風玻璃上,我擦都來不及。我一口氣告訴她狀況,討厭的阿姨家,這幾年的感受,對於爸媽的思念,聽完她緊緊握著我的手。

    「現在有我在。」她說。「我會在這裡陪你。」

    下了那班車,我突然好後悔,壓迫的感覺像夏日午後群起的蟬鳴,吵得我心神不能平靜。覺得身體不斷被壓出東西,像打氣筒一樣,我的秘密和神秘全都被打出來,我的內心洩漏出去,我變得和人群裡的平常人一樣。剛才的談心讓我頓時失去標誌,像一台沒有號碼的公車,無法正常被辨認,沒有目的地。怎麼會這樣,必須沒有獨特面目得繼續活下去,扯下專屬的臉譜,成為一個無法指認特徵的個體。披上路燈的燈光,我走回宿舍,心裡拼命得思考,最後得到一個結論:她知道了我的內在世界,和一條蟲一樣鑽進我的心,所以一切都從洞口跑出去了,要是其他人也從那個洞口窺伺,那我就完全被抹除掉,再也沒有神祕的吸引力,他們不會再投以好奇的眼光注目在我身上,我只是個成績稍好的普通人罷了。不行,這個洞必須補,讓她知道她所鑽的洞是錯的。

    隔天我故意疏遠她,只要她過來我就躲,沒法躲就冷淡以對。早上她還很有耐心,放學她跑來和我吵,我冷冷得看她,拎起書包走掉,補習專車也不搭了,上了隨便一輛公車。那個禮拜她沒有放棄,問我為什麼不去補習了,我有點不忍心,但是冷淡的態度依舊。然後我們變成完全的陌生人了,我的意思是,變成一個她不認得的人。我不念書,成天睡覺打球玩鬧,與其他愛玩的同學打成一片,成績變得非常悽慘,同樣地她多少受到我的影響,成績嚴重退步。但是我喜歡這樣,常常感覺到她偷偷注目的眼光,大概是在思考為什麼吧?也可能是想找到轉變原貌的跡象,算了,都不重要,我很享受現在我們的關係。儘管,我依然喜歡著她。

    我持續注意她觀察我的舉動,並且持續誇張我的行為,這樣的狀況延續到畢業前夕。她不久後成績恢復原來水準,而我幾乎慘不忍睹。那天從大學考場出來,失落像是布袋戲的彆扭戲服套在身上,一股罪惡感暗伏在心裡,和狼一樣隨時都會把我吃掉。沒心情和那群狗黨狂歡,也不知道該去哪裡,走在校牆外的人行道上,一片大王椰子的樹葉落在前方不遠,我嚇了一跳,想想被砸到也不錯,所有人都會對我露出關愛的舉動,那麼考試的成績也不會責怪了吧。我覺得沒被砸到很可惜,越想越氣,氣到呼吸急促,解開了領口的扣子才稍微緩和。在陽光下走了許久,身體大量出汗,眼淚也流了出來,看不見前方的路,只好在路邊稍做休息。猛然抬頭發現一台七十號公車正準備停下,我想到該去哪裡了,很要想見她,我追過去上車,投了十二元往後面走去找了一個位子。座位旁邊有個穿同校制服的女孩,一上車我就注意到她故意端莊得坐好,腰挺得直直的。

    「嘿。」我搭訕她。「你看起來很眼熟。在學校我好像常看到你。」

    「是……嗎?」她有點驚訝。

    「我十七班的。你呢?」

    「六班。」他露出羞怯又怪意的表情。

    「文組的啊。很符合你的氣質。」我想延續話題。

    她笑笑。非常不自然,明顯是在陪笑。

    「你覺得今年考試的題目怎樣?」我不放棄繼續說,因為太想找人說話了。

    「有讀應該不會太差吧。」她在包包裡找東西。「剛考完我不想去想。而且,現在我想安靜放鬆一下。」她把從包包裡拿出的MP3耳機戴上,對著我露出微笑。

    「那不打擾你了。」她大概也不會聽見,我像講給自己聽。

    在澄清路和青年路口我敷衍得和那女孩再見下車,沿著水管路走二十分鐘,拐進一條小巷,在成排透天厝的其中一間停下來,整理好儀容,按下電鈴。她聽到我的聲音幾乎傻了一分鐘,沒多久她打開門走出來,站在我面前,眼神試探性深入我的眼睛,我也回應她,就這樣對看了一分多鐘。想起這段時間所做的一切,我給她的傷害,以及現在的悲慘後果。我的眼淚又流下來,向前一步緊緊抱著她,她沒有反抗只是站在原地。

    「帶我離開這裡好不好。」我在她耳邊說。

    「發生了什麼事?」她很擔心。「你還好嗎?」

    「你先別問那麼多。我們先離開這裡好不好?」我說得很急促。

    我們坐60號公車去科博館。兩個人手牽手走在下午的廣場,這天的人出乎意料的少,廣場上除了我們外,剩下的都是影子吧。雲飄動的速度飛快,朝著同一個方向飛去,拖曳著地上顯得沉重的陰影。我帶她往遊樂場走去,經過一顆小葉欖仁,停在球池的前面。這裡的陽光,這裡的風,這裡的樹,這裡的氣味,簡直是從過去的記憶搬遷過來在眼前搭建好。

    我想起以前去科博館下午的那些光景,固定為一個折返點,在我腦海裡來來去去。在媽媽的腿上坐好,往科博館的路上,悠緩的金屬節奏,拉環溫柔得晃動,媽媽的胸膛起伏著,這樣的車裡安靜的讓我捨不得睡著。那樣靜謐的時光,總會像口水般,一不注意就會溢出嘴巴,回過神才不好意思得抹去。那時還是沒有空調的1988年第一代HINO公車,排檔像一根刺立在門口,而我們家卻沒有像二十年來沒漲過的公車票價維持不變。那年初總統蔣經國剛去逝,爺爺奶奶哭得唏哩嘩啦,同年九月股票和投入公車集錢器的硬幣一樣鏗鏗鏘鏘跌落,換爸媽哭得唏哩嘩啦。

    不久有好多人來到家裡,每隔一段時間就搬走一些傢俱。爸爸站在客廳中央,鐵著一張臉,像公車上那些背著公事包的冷酷大人,對著媽媽說:「帶你兒子出去。」媽媽會牽著我的小手,但是我不想走,我想和大家待在一起,媽媽蹲下來:「乖,聽媽媽的話。」她的眼睛像夜晚公車突然閃過的大燈刺痛我的瞳孔。「我們去科博館,搭公車去。很好玩噢。」我從沒見過媽媽那樣子的眼神,溫馴得和媽媽一起出門,心裡也對公車好奇,因為平時都有司機接送的。於是每次有人來家裡搬東西,我不鬧也不吵,和媽媽一起靜靜穿過客廳裡的人,坐60號車車,跟著黏黏的催眠步調,記憶中幾乎沒有前進的車子裡,每次都到了目的地。

    而那一次,媽媽牽著我下了60號公車,我大聲向司機叔叔道謝,車門笨笨重重關起來,像是空氣非常有份量的樣子。巨大的輪子轉動,狹長的影子拖過柏油路,我一邊走一邊看著公車消失在下一個路口。廣場的圓形巨大雕像旁有好多人,小孩相互追逐,大人在樹下聊天,非常棒的下午。我沒有問媽媽要走去哪裡,只是跟著她離開廣場,走到遠處一棵欖仁樹下,我們倆坐在陰影上的椅子,周遭的風景流動。我們坐了一會。我覺得四周一切都放得好大,大概是家裡愈來愈空,家俱愈來愈少,我開始覺得「大」,但心裡渴望的卻是「小」一點比較好。

   「媽咪,我去那邊玩好不好。」我指了不遠的遊樂場。

   「嗯。去吧。」媽咪緩緩得說,幾乎聽不見。我避開她的眼睛,低頭看地上的樹影。「我會在這裡陪你。」

    離開樹下,我轉過頭看媽咪,比我想像的還遠,我出聲叫了媽咪,她沒有回答,顯得更遠了,像快消失在路口的公車。突然她揮揮手,我感受到了鼓勵,像平常的媽咪讓我安心,我繼續步向遊樂場,甚至跑了起來。溜滑梯排了三分鐘才能溜一次,盪鞦韆就要看上面的小孩了,只有球池不用等待。我溜了一次滑梯,拍拍屁股扯扯衣襬,穿過黃土來到排鞦韆的隊伍後面,隔著別人的背看忽高忽低的鞦韆。搔搔頭,我改變心意,先去球池玩好了。球池裡好多人,卻還是有容下我的空間,巧妙得擠過一些大屁股和肥豬腿,來到球池中央。視線穿過走動時球彼此模差發出脆響,小孩們的歡笑,大人的拍照聲,落在樹下的媽咪上,她還是一動也不動得坐在那裏,看不特定的方向,卻都不看這裡。我蹲下來,縮在球堆裡,然後把右手左手右腳左腳伸展出去,才不管別人踩到,緊緊閉上眼睛,將四周的喧鬧氣息一絲不留得保存在心裡。

    我帶領她走入球池,她沒有任何猶疑跟隨我的手部拉扯,膝蓋推開淹沒而來的小球,紅的白的藍的綠的相互摩插,我們彷彿走在沙洲上,只露出膝蓋以上的身體。她非常配合,停在球池中央,她真的如此信任我嗎?我是傷害她如此嚴重,她居然沒有半點恨意,也沒有問我原因,倒底是為什麼呢?我被她所疑惑,被她的單純和天真所疑惑,一個人真的有那麼容易相信嗎?還是她輕易相信的是她相信這件事上,與我無關。但是,不可能與我無關,是我曾經傷害過她也愛過她,也是我引領她來到這裡,一切都如同化學溶劑難以分離。

    「你記得你說過你會陪著我嗎?要和我在一起。」我說。她點點頭。「那閉上你的眼睛。」她不解得眨她的大眼。我對她的遲疑有些惱怒,還是耐下性子摸摸她的頭髮博取她的信任。總算她閉上眼睛,那個樣子非常漂亮,我差點忍不住吻她。「要我說張開才能張開噢。」我看她點點頭才離開球池,並且時時注意她有沒有乖乖閉上眼睛。大片的雲影落在我們身上,走出球池,我看著她,覺得非常可悲,幾乎到了厭惡的地步。我對於她如此容易馴服感到厭惡,現在站在球池裡無辜的她一點也不令我憐愛了,怎麼可以這樣依順一個人,這樣是美好沒錯,相信別人不會遺棄你傷害你,但是事實卻總是單方面,只要莫名其妙的原因就能讓這種依順鑄成大錯。到時候再怪別人無情,不如怪當時得自己太自以為視了。

    我就這樣留她在球池裡,一個人走了。離開小葉欖仁,離開廣場,搭公車回宿舍。在車上我竟大聲哭泣,所有乘客都偷偷看著我,但我才不管。原來,遺棄別人不會比被遺棄得好過啊。媽那時候也是這樣嗎?如果是也許我會原諒她噢。現在,我已經開始想念她了。並且希望她以後能遇到屬於她的幸福。這樣一來心情漸漸像煮熟的水餃由滾燙的水底漂浮上水面。

    回到宿舍,阿姨居然來看我了。問了一些些大學考試的問題,還說過幾天姨丈會來幫忙搬宿舍,時間真快,我已經畢業了。我一邊聽一邊把她帶來的難喝紅豆湯喝得乾乾淨淨。

    此刻,88號公車就快到達末站,車體內依然塞滿人群的氣息。我緊緊握著拉環,跟隨全車的人左右搖擺,這是一種規律,我希望這一切都不要改變,能夠這樣子繼續前進,不用理會其他人,只要他們包圍在我身邊,而且碰撞到我的時候感到抱歉,非常自然得無法否定我的存在。這是我從小時候理解的準則,人啊不會依照我腦子的想法而停留,我來到他們身邊並且深愛著他們,卻無法永遠停留。這就是一種規律,具有可回溯性的規律,因為我還是不斷不斷遵守這個規律,在某些不相干確合理的時刻回到他們身邊,表達我的愛意,該說是經過吧,肯定是這樣。

    關於末站前,我感到無以復加的平靜。一邊想著剛剛的思考,一邊往車體前方走去,手伸到包包裡握住預先藏好的刀子。這一次我不想下車,我想和其他人待在這個美好的夜晚不斷前進,讓滿臉滿嘴的美好回憶持續纏繞,讓人群呼吸的氣滲進我的皮膚。我不想再醒來感覺人去樓空的惶恐,像那一天我在球池裡起身,所有的孩童和家長都消失了,星星也在夜空中消失了,路燈光柔和的光線侵蝕陰影,視線順著陰影的方向來到小葉欖仁樹下,一張空蕩的椅子,沒有媽媽。

    「不准開門。」車子停下的時候,我把刀子抵在司機的喉嚨輕聲細語得說。

    車子後方傳來不耐煩的聲音,我沒有理會,冰冷的刀緣讓司機不敢輕舉妄動,對於他的依順我很滿意。有人前來詢問,我亮亮刀子,要他不要靠近,他驚呼,聲音離不開車體橫衝亂撞,像爆炸衝擊所有人,車體的驚慌像夏日溫度急速竄高。我要大家安靜,只要不妨礙我就不會傷害任何人,等到天亮就放大家下車。我要求司機繼續開車,他著急得說去哪,我說只要離開這裡都好。引擎聲變大,車子緩緩開動,駛在空蕩蕩的夜晚街上。有人大罵,說我這個神經病想幹嘛,其他人見狀也幫他助陣,一下子車內暴躁不已,每個人的臉孔扭曲,噴濺的唾液四散,巨大的怒意席捲,像下班後中山路上的車潮,旗后山上落日旁的孤獨砲台,忠義祠下往上微抬的夜景,小港機場壓地而來的飛機,,高雄港除夕夜傳出的群船鳴笛,一座港都的風雨全數落在我身體上。

    我奮力抵抗,全身的力氣集中在腳板上才不至於摔倒。體內卻有某種東西沿著消化道而上,我感到莫名噁心感,用手命摀住嘴巴。體內外受到猛烈夾攻,直覺自己已經不行了,腦袋一片空白,目前為止的回憶竟沒有顯現,或許我就是這樣一事無成,沒有任何值得回想的事物。那個時候,我心底的恨意往上包覆住自己,就這樣死去也好,作為浪費生命的懲罰。但是好不甘心,對於這個是個世界的敵意,恨轉化成怒意,憑著這股怒意,我硬生生吞下從體內跑出的東西,將此永遠留在體內深處。

    「謝謝你啊。」司機看著我說。「我把那個哪來的護身符用。」

    檔風玻璃上倒映我的身影,身影後方是車內乘客,站著的,坐著的,拉拉環的,斜靠鐵柱的,閉目養神的,悄聲交談的,下車的,上車的,一切在一片靜謐中進行,如此美麗和諧。我從剛剛幻想回神,置身車裡,夜色從打開的車門流瀉。

    「不客氣。」我看見儀表板上擺置我送的娃娃,然後像大吸一口氣般下車,走入夜晚城市的擁抱。

    站在末站前的站牌下,淚眼模糊,目送公車緩緩駛離。

    手心緊緊握著那顆球。

    車門氣壓的放氣聲拖了好長在街道上,抬起頭發現一輛發光的公車停在眼前,我緩步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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