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成為一個被學生信任的老師了!

  這是一直以來,他用來支持著自己的信念。

  他明白自己被留職停薪了,也知道他所有的鄰居——甚至包括家人在內,都只把他當成一個喃喃自語的神經病,每天有無數新聞記者包圍他,沒有記者時則是討債公司接連不斷的鬼吼鬼叫。那些討債公司害得他真慘,幾乎在他家門外所有可以噴漆的地方都噴上了紅漆,也寫了一大堆不堪入目的字眼。這些他都明白,但是都要過去了!

  因為阿狗出面了。儘管是很讓人不堪的出面。他一邊穿上最襯頭的西裝襯衫一邊想。阿狗刺殺了討債公司的老闆。他的動作隨之停止,並鬱暗地思考了一下。阿狗殺人了。

  其實阿狗並不壞,他知道的。沒錯,他是全班最調皮的孩子,當他在那一班當老師時,也往往是他帶頭做亂。可是他一直相信阿狗只是個需要呵護的孩子,跟其他小朋友沒有什麼兩樣。他的想法終於在那天得到證實。那天阿狗在教室遇到他,幾乎是立刻哭了起來,然後抱著老師訴說自己家庭的不幸。他發誓,他清楚聽到了,就算父母再怎樣對他施暴,他們終究是阿狗的父母,當父母有急難時,他能不伸出援手嗎?阿狗說的話他都瞭解,但是這麼一個年輕的國中生,又怎能幫忙家裡的問題呢?於是他義不容辭地擔任了阿狗父母的保人,讓他們把房子抵押借款。他不後悔,因為這是他教職生涯以來,第一次被學生如此信賴。

  後來阿狗一家消失了,他不怪他們。因為當他實際面臨那些討債集團的要錢方式時,也一度想要躲起來。但是他熬過去了,不管周遭的人怎麼輕視他,或是他在這樣的壓迫下被當成問題老師,只能躲在家中對自己說話。總之他是熬過去了。

  阿狗用他的方式解決了這件事情,一定是不想害到老師吧,他心想。於是他穿上一套亮麗的西裝,跟門口大排長龍的記者們揮揮手,離開了家門。他要去找阿狗,讓他知道老師還是好好的,叫他不要擔心。

  或許,在計程車上他想著,或許阿狗還會感激他,為他這陣子的犧牲奉獻流下眼淚。那麼所有人都會知道他是個好老師,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他可以重回學校教書,也不用再忍受旁人的異樣眼光。

  畢竟誰會忍心苛責一個一心照顧學生的老師呢?

  當他來到警局門外時,已經有無數個記者包圍住警局門口。他跳下計程車,感覺心臟撲通撲通快要跳出來了。師生相擁而泣的感人場面!是的!

  阿狗在幾個警察的戒護下走了出來。比他當初認識的那個學生瘦多了,這陣子他到底受了多少委屈?他用一件破爛的外套遮住整張臉,低著頭走出來。記者們馬上圍上去,問著一些廢話。

  「你後不後悔?」

  「為什麼你要殺了他?」

  「你有沒有什麼話想說?」

  廢話。他心想,你們為什麼還要在這時候刺激阿狗?阿狗在眾多記者包圍之下寸步難行,簡直就像是被野狗團團包圍的小孩。驚恐,需要救援。於是他衝了出去,緊緊抱住阿狗。幾名警察先是嚇了一跳,以為是受害者家屬來打人了,等他們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時,連忙拉開他。

  令他感到受傷的是,拉開他的手裡面,包含阿狗兩手用力一推。

  「就是老師叫我借錢的。」阿狗喃喃說道。

  這句話沒有多少人聽到,輕聲地,卻重重迴響在他耳中。

  記者們又圍了上去,詢問他剛才說了什麼。

  「就是老師叫我借錢的!」阿狗放聲大喊。接著在眾多警察的護衛之下擠進警車。

  他一個人錯愕地站在原地,他哪有叫阿狗借錢?許多麥克風一下子擠到他眼前,每個人都淘淘不絕地問著他問題。他聽不清楚,只感覺到沉重的回音繚繞,一下子像打雷般大聲。警察走光了,只剩下被記者包圍的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好像有無數隻手在拉扯著他。

 

  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喝悶酒。

  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自作多情,根本沒有人把他當成救世主過。不要說救世主,他現在大概連個人都不如。他只是一頭畜牲,被擠壓,被關在牢裡。他無法離開這個家,一走出大門就是眾人質疑的眼光,還有記者沒完沒了的詢問。當這些人都不在時,剩下的就是刺青的壯漢們。

  有意義嗎?他自問他的人生有意義嗎?不,沒有。他最愛的教育,他最相信的人性,終究都是背叛了他。他恍恍惚惚地站起身來,從櫃子裡拿出幾個化學藥劑。化學向來是他擅長的科目,他知道混和哪些原料進去就可以讓自己一睡不醒。

  突然間這想法變得很明智。對了,就拋下一切吧,沒有什麼值得信賴的,當然也沒有可以依靠的。這就是這個世界,荒謬可笑。他小心翼翼地挑選化學原料,他可不想讓自己痛苦呻吟一整夜。要死就要死得快,死得徹底,最好喝下去的那一秒就一切都結束了。

  門鈴聲把他拉回現實世界中。他低頭看了看,燒杯裡已經調好了一個藥劑,正放在流理台上。算了吧,不要管他們了,就喝下去吧。但是門外的人似乎很堅決,他們連按了好幾次門鈴。然後開始大力撞門。

  他熟悉這個模式,又是討債集團的人。他知道就算自己不開門,他們還是會在外面噴漆灑糞,盡其所能羞辱他。他忍受這個好幾個月了,再忍受一次也不會怎樣。反正明天他就不在了。

  或者……。

  他打開門,門外兩人似乎沒有預期到這件事。他們已經開始拿出噴漆,準備要上工了。見到他忽然出現在門邊不免露出驚訝的神情,但很快又收拾起那張臉,兇神惡煞地看著他。

  「魏老師,還錢。」男人邊嚼著檳榔,邊輕蔑地說。

  如果把門關起來,繼續當他的懦夫,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不,他受夠了!他把鐵門也打開來,發現自己開口說:「好的好的,兩位請進。」

  兩個男人對望一眼,接著就大搖大擺地走進他家門,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這樣很好,他心想,他們以為自己在面對一個嚇傻的平凡老師,這樣很好。他走進廚房,倒了兩杯酒,一邊問:「我以為……大哥過世後你們不會來了呢。」

  「幹!是在說什麼肖話!」比較瘦的男人操台語罵:「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啦!你以為人死了就不用給錢是不是?」接著一腳把茶几上的獎杯踹翻,獎杯在地上碎成一團。

  這樣的劑量應該嚐不出來,他冷靜地調著酒。顏色對,味道也對,他們應該嚐不出來。萬一失敗了呢?就算失敗了,反正都是要死也沒有差。他這樣安慰自己,然後把兩杯酒端了出來。並且暗自祈禱他們不要把酒也踢翻。

  「兩位大哥先喝酒,小弟馬上拿提款卡出來。」

  比較壯的男人沉默了一下,他也站在原地不敢動。他們發現了?那個男人直直瞪著他,然後緩緩說:「存摺有什麼用。把你土地權狀拿出來。」他向地毯吐掉檳榔渣,然後從口袋拿出一張切結書。「快一點。」他命令道。

  魏老師吞了吞口水,用力點頭,好像自己被嚇怕了的樣子。他快步走進房間,,躲到廁所裡,關上門,然後開始大口大口喘氣。等他們喝下去就行了。他聽得到兩個男人在他客廳大聲說笑,還有短暫停歇時發出的吞嚥聲。他們在喝酒,這樣子就對了。在他心中升起一股小小的快感,他在執行正義。

  沒多久兩人的笑聲就變成怒吼,接著是驚慌失措的腳步聲。他清楚聽到一個人在他廁所門口用力敲門,咒罵著要他滾出來。他一句話都不敢說,只是縮瑟在廁所裡,等待這漫長的時間過去。一部分的他感到很害怕,另一部分的他則是愈來愈興奮。他說不上這是什麼感覺,可能像是獵物中了陷阱,或是等待許久終於釣到魚的感覺。但又比那個更強烈。門外有人在怒吼、在哀求,在用盡每一分力量拯救自己的生命。然而他卻有生殺大權,他是神。

  他是神。

  他在經過宛如一生的漫長時光,終於整個房子靜了下來。他如履薄冰地走出房門,看到那強壯的男人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他整張臉被鼻血跟口沫給汙染得不像樣,簡直看不出那張臉了。另一個比較瘦弱的男人,則是倒在他的床邊,用力抓著棉被。他看到他臨死前的掙扎模樣,彷彿也可以聽到他們死前傳出最深沉的呼喚。可是他是神,他掌握一切,他擁有這些人的生殺大權。他在所有哀求跟威脅下無動於衷,只是鎮靜地終結了他們的生命。

  對了,他就是神。這個全新的想法充滿他全身,讓他擁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力量。那一晚他拿了更多化學藥劑出來,把那兩個人的皮給剝掉。這可不是單純說一塊兩塊的小皮,而是他們整個身體,就連體毛都還完整的人皮。他把他們掛在神龕面前,就像是兩張藝術品一樣。滴著血,癱軟摺皺,在他手中失去生命的藝術品。

  他是神,他把這些人醜陋的皮面具撕了下來,在其他神祇面前接受審判。然後他開始瘋狂大笑,彷彿要用盡全身每一份力氣一樣瘋狂大笑。一直到他決定了接下來要懲罰誰之前,他不停地笑。他可以掌控一切,他知道的。

  於是他拿出報紙,仔細看了看阿狗被移往哪個少年看守所。明天,他要帶最好喝的飲料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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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