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芳微微縮起眉頭。阿安家明明在這的,為什麼不見了?只剩下一片廢墟,一堆堆石瓦碎磚。阿安,阿安也不見了,她明明說會在這裡等的。春芳左尋右找,就是覓不著半個人影。急了慌了,眼淚鼻涕一管管流下,她反手抹開,一張臉一派糊塗。

 

  倚在破碎小牆旁抱腿坐下,她深沉吸吐。阿安不會拋下她,她知道,一定只是去洞裡躲炸彈了,對的,是去躲炸彈了,馬上會回來。所以她閉上眼,哼起那條「望春風」。

 

  「獨夜無伴守燈下,春風對面吹,十七八歲未出嫁,遇著少年家。果然標緻面肉白,誰家人子弟,想要問他驚歹勢,心內彈琵琶──」那一夜,阿安繫著她的手,一邊唱這首曲子一邊跳起舞來。滾滾的兩隻腿子旋轉跳躍,像柳絮一樣輕盈自在。一只髮髻一抖一抖地,柔嫩香腮上漾起兩個小窩。春芳只是吟吟笑著,不停接過她遞來的觴杯,仰頭飲下去。

 

  「阮阿爸以前說,女人家喝什麼酒,」阿安牽過她,引她到床上坐。自己斟了一滿杯酒,一口喝下去。「阮才嘸想欲管他!為什麼是女人就不行喝酒?」整個酒瓶子乾脆拿起來灌,喘口氣,又道:「春芳,那個王天鼎甘會像我阿爸一樣,當作自己男人是天,阮女人就是屎一樣?」春芳奪過她手中酒瓶,酣飲一口,道:「唉,男人,哪有嘸是這個樣的?天鼎是個好人,阮阿母很喜歡他,但是……」阿安道:「不然,妳後日莫嫁他了啦。女人結婚喔,沒幾個幸福。我看──乾脆阮兩個一起走,走得越遠越好,妳說好不好?」春芳怔愣,眸光閃了閃。阿安斂起笑顏,沉聲道:「春芳,妳──妳甘了解我的意思?」

 

  春芳全身顫動了一下,雙脣微抖。手裡酒瓶驀然落地,兩條臂膀緊勾住阿安頸子,狂烈吻住了她。

 

  那晚過了,她們還在一起。

 

  「明仔,妳透早快帶好東西就來我這,隨便帶幾樣就好。」阿安抱著她,附在她耳畔輕道。春芳感覺她盈白膀子的細膩貼上腰間,垂眸一看,幾縷淡香髮絲被她赤裸項上泛出的汗珠黏濡住。「我等妳。」

 

2

 

  「我等妳。」

 

  望住一小團包袱,春芳怔然。她阿母老了,她不能扔下她,留她孤身一人於這烽火漫天的昭和十四年。收拾行李時,耳邊迴盪的是阿母那道嘎粗老聲:「阿芳啊,妳莫擱讓阿母懸心好嗎?天鼎這孩子很好,剛好爸母又過世,能夠入贅,阿母不會孤單。妳乖乖跟著他,阿母給妳保證,妳不會吃苦。妳對他沒有這個心,阿母嘛不是看不出來,不過,咱女人嘸就是這樣嗎?在厝裡遵從阿爸,出嫁遵從尪婿,若有了囝,就養他到大,再放手讓他走。女人喔,就是命卑賤啦,辛辛苦苦一世,死了後,嘛不一定有人哭。」心口揪了揪,胡亂抓拿衣服傢伙的手停了下來。手腕一使勁,她將包裹打散在床下。

 

  我等妳。我等妳。我等妳──她等她。

 

  「我佇這等妳。」一雙澄澈得,潔淨得令春芳不敢直視的眼睛,在雨中,像這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人般地凝視她,嬌小身軀蜷縮在擋不住雨滴的葉叢下。那年阿安和她都是十三歲。一個雨勢滂沱的清晨,阿安說,她會在原地等,等春芳回家偷拿一塊餅填腹。等她回來,她們再一起去看大雨中,池塘裡的蝌蚪。然而最後春芳沒有回去找她。她以為雨那麼大,阿安定會先回家去。直到傍晚雨停時,她在那堆溼漉的草叢裡看到累得,或是冷得睡了的阿安。

 

  同樣的一句等待,同樣的純真的阿安。

 

  我等妳。我等妳。我等妳──她等她。她一直在等她。

 

  阿安等她很久了。很久了。她知道,阿安並不是從今天透早才在家門外探頸等她的;阿安從十三歲那年,雨影迷離的那天,就開始等待了。

 

  「春芳,妳甘好了?」硿硿兩聲敲門,阿母的聲音。

 

  她塗抹脣脂的手幾陣哆嗦,上下一反,紅印轉抹上了手背。脫下華裳,換上舊衣裝,包裹也忘了拿,打開窗戶便身子一溜逃了出去,背後還聽得到阿母越叫越急。奔跑聲雜沓,一顆心已飛往阿安那兒去了,卻突地「嗡──嗡──」轟腦空襲警報聲在耳中盪起,她驚惶失措,腳步仍然沒停下來。「得得得哄硿──得得得哄硿硿硿!」此起彼落的炸彈聲所到之處,彷若天崩地裂一般巨響,震動,燃燒,而後漸漸地人的哭叫聲被淹沒。她恐懼,怕會被炸死,想起附近那個地洞,趕緊摀著耳朵拔腿跑去。

 

  洞裡是寂靜的,外頭隆隆聲於是更顯得彰大。時不時一陣劇烈晃動襲來,洞中女人小孩驚叫哭泣才隨之應和。春芳兩手抱著頭,駭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是涕淚和成一塊,手腳不住戰慄。旁邊一個胖大嬸拍拍她肩膀說道:「免驚啦,等一下就過去了,死不了!」

 

  這場空襲維持了多久,春芳並不清楚,只覺得從洞裡出來時太陽光好熱辣,射得眼睛隱隱作痛。四周變成了什麼樣子她已管不著了,站穩身子後只是埋頭疾跑,要去找阿安。

 

  到了阿安家,春芳止步抬頭,喘息,微微縮起眉頭。阿安家明明在這的,為什麼不見了?只剩下一片廢墟,一堆堆石瓦碎磚。阿安,阿安也不見了,她明明說會在這裡等的。春芳左尋右找,就是覓不著半個人影。急了慌了,眼淚鼻涕一管管流下,她反手抹開,一張臉一派糊塗。

 

  倚在破碎小牆旁抱腿坐下,她深沉吸吐。阿安不會拋下她,她知道,一定只是去洞裡躲炸彈了,對的,是去躲炸彈了,馬上會回來。所以她閉上眼,哼起那條「望春風」。

 

3

 

  春芳和王天鼎的婚禮很簡單,畢竟戰時物資匱乏,春芳一個務農的家庭負擔不起過多的奢華。

 

  春芳並不驚訝王天鼎沒有提起她逃婚的事情,他總是一貫的寬容和體諒;令她詫異的是,就連她阿母也沒吐出任何責備的隻字片語。她知道天鼎又幫了她一次,心裡的愧疚卻大於感激。面對天鼎的好,她始終因為不能回報什麼而慚赧,直到替他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這種難堪感才略略消去。

 

  昭和十八年,天鼎將招兵令遞給春芳的那天,阿母一哭病倒了。臨行時,天鼎拍了拍哭泣不止、三歲的光正的渾圓屁股,在他額頭吻上一吻,然後輕撫春芳隆得高高的腹,道:「我很快就返來,妳佇厝裡等我。」

 

  天鼎剛走,阿母就死了,家裡從此一片空蕩。春芳依然每天早起農耕,偶爾有空時,就抱著光正,唱那首「望春風」給他聽。光正慢慢長大,本來只會聽,後來也能唱上幾句。或許有年紀了,春芳這些年來性子越來越好,光正一連串的問題她總是一一答道,只不過有時光正問她,她為什麼老唱同一首曲子時,她會沉默半晌,然後告訴光正她正忙著,叫他別煩她。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鼎始終沒能踐那「很快回來」的諾言。等到國軍打敗仗的消息在整個村子傳遍,甚至連日本人都走了之後,春芳還是沒能等到他。

 

4

 

  新政府來的那天,舉國歡慶。村民個各都在講這個政府有多好、多好,讀過點書的就開始說起這些新來的人以前對臺灣如何奉獻。房外有人賀祝,聲響大了,剛滿兩歲的小女兒光瑛哇哇哭起來。春芳抱起她,低聲道:「日本人走了,新政府來了,會好好給阮對待,作什麼哭呢?」

 

  兩年以後的某個午後,街上有人嚷道:「臺北發生事情了啦!」一大群人圍過去聽。光正正要跑去湊熱鬧,春芳制止住他,帶他回去耕作。

 

  隔了好幾天,一日春芳正攜著光正要下田,不遠處警局卻一陣騷動,嘈雜聲傳了過來。春芳擔心孩子的安危,放下鋤具便要走去看看。光正拉住她,叫了聲:「阿母!」春芳彎下腰,道:「阿母去看發生什麼事情,你進去裡面照顧光瑛,等阿母返來。」

 

  春芳探著頭地走近警局,只見一些人拿刀、拿鋤頭斧頭往局身、局裡,甚至警察身上揮去,到處攤著的屍身有警察也有庶民。其中一個制服警察大喝一句聽不懂的話,拔起手槍掃射了一圈。春芳聽見好幾聲槍響,其中一聲清楚地在耳邊爆發,倏地左腹一陣劇痛。

 

  「……」又是砰一聲,眼前世界成了橫向。她倒了下去。眨眨酸澀眼眸,一道人影乍現。

 

  「……阿安……」

 

  「阿安……甘系妳?」

 

  「阿安?」

 

  「……我找妳很久了……」

 

  「……」

 

  「獨夜無伴守燈下,春風對面吹,十七八歲未出嫁,遇著少年家。果然標緻面肉白,誰家人子弟,想要問他驚歹勢,心內彈琵琶……」

 

  ……哇──哇──

 

  「莫哭了啦,」光正摀住光瑛滿是口涎的嘴,「阿瑛乖,阿瑛乖,莫哭,莫哭。」

 

  唔哇啊──哇──

 

  光正急了,反頭大叫:「阿母!阿母!」沒有回應。光正捏了捏光瑛的軟綿小手,道:「我去找阿母,妳佇這莫哭喔,等阿兄返來。」阿母、阿母地一邊大喊,一邊踏著赤足答答跑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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