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斂起了滿身的光,漆黑成夜。失去光的星子,失去人們的注視。耳朵再沒聽見人們的驚呼讚嘆,也聽不到人們的默禱呢喃。不被注視著的星星,依然是星星嗎?沒有光與亮度的星星,在黑暗中幾乎也沒有了形狀。人們貪婪地發出聲音,呼嚕嚕呼嚕嚕地。在不可觸及的天河中,連呼吸都靜悄悄的星星,寧靜地回應。

 

在星星的國度之中,一直只有部分的星星發著光。它們輪番接替著,讓熾白的光束越過千萬光年,與那些抬頭仰視的人們產生連繫。在亙古之前,星星是不發光的。遠古的星星長老自一隻猿類的夢境之中聽見了呼喚,看見寶藍色的海洋與棕綠色的叢林,於是地球部落與星子部落產生了聯繫。星星長老每夜都派遣一顆星星照亮天際,夜晚的地球開始美麗。古老地球上的猿類們會在午夜成群,在星空下悄聲移動,夜復一夜地讓身軀在星光中裸浴。

 

棕色的毛一撮撮脫落的那個世紀,星星部落與地球部落失去聯繫。脫毛後的猩猩有著光滑的皮膚,並且對於自己長久沐於星光中的身體感到羞赧。他們撿拾草葉包纏自己,並把紅蘋果視為墮落的地獄。同一個世紀,地球部落出現了地獄的概念,人類依隨著地獄的產生而被定義。地獄的概念是一個強大的重力場,地球部落逐漸被吸入那深不見底的黑洞之中。這是一個沒有夢境的時代,人們忘卻了星子的聲聲呼喚。

 

失去夢境的人們,在七彩的霓虹燈與璀璨的頂級寶石裡,創造出全新的星星部落。新品種的星星有著奪目的光芒,並且可以被購買與占有。它們擄掠迷惘的人群,以鈔票的重量挑選自己的主人。人類,這個發現地獄並且製造著地獄的族群,在那恍惚的目眩神迷中看見天堂的輪廓。那一刻,胸中似乎有塊熟悉的古老記憶被隱隱翻動。於是人們起身追逐,奮力奔向那遙遠的,同樣不可觸及的新的星星。

 

歷經漫長的等待,星星長老頻頻盼視著毫無聲息的地球部落。陸地上孤寂的地球部落,並不曉得天空中也同樣存在著思念地球部落的孤寂的星星部落。人們不再仰頭凝視後,斷去的連結無從接上。於是兩種不同的孤寂便如同雨後的蕨葉,自兩個相距遙遠的部落中心分別蔓生開來。空氣中漫佈著雨水的氣息,混合著思念的氣味,緩緩飄升至宇宙各處,浮浮沉沉地停留在那裡。

 

爭逐持續了數個世紀,疲倦的人們逐漸緩下腳步,灰心地闔上眼睛。星星的炫目光芒倏地消逝,只留下完全的虛無寂靜。失去光亮的人們在漆黑之中瑟縮顫抖,彼此擁聚。他們的身體互相碰觸,臉頰貼著臉頰,無比虔誠地默禱呢喃。黑暗沉默無語,既不逼近,也不遠離。只是輕輕地將人們完全地包裹住,溫柔地擁抱著。幾個勇敢的人們於是張開耳朵,帶著好奇試探性地與那漆黑溝通。

 

視覺關上之後,取而代之的是聽覺的無限延伸。起初嘈雜紛擾塞滿耳朵,所有訊息模糊難辨。但當擾動漸漸沉寂,如同石屑沉入深深湖底,便可聽到一絲嗡嗡響著的細微餘音。倘若人們豎耳細聽,耐心將那聲線細細抽絲,便能明白:那是天上星子對地球部落不曾間歇的尋尋覓覓,是對人類血液中原始記憶的聲聲呼喚,喚著失落的連繫。

 

「抬起頭吧!抬起頭來看看我們。」星子們說。

 

人們仰起臉龐,在黑暗中緩緩睜開眼睛。天空依然烏黑模糊,新品種的星星消失無蹤。人們揉揉眼睛適應那漆黑。是錯覺嗎?濃稠混濁的黑暗之中,逐漸冒出發亮的小小光子。堅毅的,非常肯定的微小存在。這裡一點,那裡一點。人們驚異地站直身子,一個接著一個抬頭仰望。「那邊!那邊也有」,有些人興奮地跳了起來,驚呼聲不絕於耳。星子們輪流放光,如同佈滿金砂的網撒蓋過整個天幕,所有人綻開笑靨。星光照亮人們的臉龐,也映入人們濕潤的眼瞳之中。失落的連結重新尋回,星星長老默默地微笑。

 

人們在天色未明前數著天邊的晨星,在夜晚降臨後跑出屋外入迷地傾聽星子的語言,熱情地回應那呼喚。星子們拉出道道光束橫跨夜空,如同揮舞著彩帶的孩子般在空中嬉鬧。那時的夜晚並不孤單,夜晚充滿了天與地的對話,是地球與天球中最熱鬧非凡的時段。不時星子們會一齊探訪地球部落,如同雨點般絢爛下落,人們在星子的雨中手舞足蹈。有些活潑非常的星子會自星星部落裡帶出幾把五彩的土讓,隨著滑行時任意揮灑。那星光尤其的亮,夾帶著通透天際的火花。

 

人們依稀發現星子忽明忽暗,帶著不尋常的光暈是那之後的事。新品種的星星並未消失殆盡。殘餘的星星捲著黑暗的舖蓋,無聲無息地遷居回屬於地球部落與星子部落的那片夜空,找尋他們的創造者。他們在星子的軌道上投下陰影,隱伏在每處光明背後的黑暗角落。一些並非善意的波段被人類無意接收,對人們的腦與心靈造成傷害。部分的人陷入迷茫之中,不時暈眩,最後投身回汲汲營營的爭逐洪流之中失去意識。

 

清醒的人們於是尋思著:哪裡存在著永恆的星光呢?哪裡存在不會凋零的美麗?他們長久注視著夜空,尋索每一顆目光遍及的星辰。無盡的時間流逝後,發覺了那隱匿著不放光的星星。看得見那星星的人,明白斂起光的星子依舊是星子,繁華落盡後的星星也是璀璨。這群尋找星星的人們望見彼此眼波中流轉的星光,找到近在身邊的星子。他們發現了愛情,愛情是對星光的呼應。於是不論白晝黑夜,這群人胸口星光滿溢。時至後來,人類的國度之中,有部分的人們抬頭凝視群星閃爍的夜空。而有一群人卻低下頭來,真誠地對著那不發光的星星許願。他們全心全意念著心中獨一無二的星子,自那裡汲得源源不絕的永恆星光。在那樣的世界裡,地球部落與星子部落合而為一,而那世界的上方夜夜星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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