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雷峰

 

 

顯然發生過慘烈打鬥的艦橋上處處是如肝腸般從凹陷的金屬夾板中露出了各式管線與電纜,地上還躺著兩具被某種激光武器貫穿體腔的相疊屍體,屍體發紫的嘴唇詭異地微微上揚像是在笑。

前方大片的顯示光屏外數已萬計的星光在接近黑色的暗藍中閃著古老的久遠光輝,在希臘神話中,那些星光都是天后希拉的乳汁。

我所駕駛的『小獵犬號』因為失去了動力而孤獨地浮在那片星光中,剛剛被突如其來的宇宙塵擊得稀爛的銀色太陽帆無力地掛在兩側讓它看起來像是正在脫皮的爬蟲類。

一旁整個牆面上是極真實而細緻的大理石浮雕,浮雕刻著兩個人物,一個長著四隻眼睛神情安詳,另一個則是穿著滿是尖狀突起的盔甲眼神兇惡,在兩個人物中間有一隻獨角的偶蹄類生物,兩人跪在生物前像是在聽生物說話,背景有座被雲彩遮掩著的高聳山脈。

看著壯觀的浮雕,登艦前看到船艦尾端那由紅色五芒星所包圍的太極八卦圖時於我心中由遠方飄來的灰色疑慮已在中心聚集成厚重黑暗的烏雲包圍了一切。

毫無疑問地這是黃帝與蚩尤,傳說中他們兩個是大亞細亞同盟的祖先。沉穩而熟慮的哥哥黃帝與勇猛而衝動的弟弟在大荒山腳大打出手使得世界一分為二,後來在恒雄王子的協調下兩人和好並共同修補世界,並且攜手到青埂峰頂聆聽擁有代表無二的獨角名叫白澤的萬獸神述說萬物的名字與統治世界所需的仁義之理。

沒錯,這艘船果然隸屬於大亞細亞同盟。

我用手摸著冰冷的大理石浮雕,心裡想著資訊戰中大亞細亞同盟是如何以絕佳的『操弄』手法出奇制勝,他們對於如何欺瞞與竄改可是瞭若指掌;不論是對內還是對外。

然後我跨過屍體走向了駕駛艙中央的儀表板,發著幽幽綠光的金剛矽儀表板表面滿是圓圈與幾何線條,我操作儀表板試著叫出了船體資料,細緻的立體投影馬上映出這艘船俱體而微的雷射透視模型,同時一旁也閃爍著『雷峰』這兩個漢字與羅馬拼音,毫無疑問地這是大亞細亞同盟的亞空間芥子穿梭艇。

外型流線如同電子圖鑑中看過的母星魚類的金色船體全息影像以三萬分之一的比例在我面前緩慢地轉動著。

從左下方的數據看來雷峰不但狀況良好能源充足,它所搭載的錢學森Ⅷ超弦跳躍引擎也隨時都可以啟動並在五個太陽日內跨越三百光年,不過前提是要一次就將十五位元的啟動密碼輸入成功。

為什麼大亞細亞同盟的亞空間穿梭艇會違反大躍進條約出現在『D-5』等級的星系外圍並用光速暗碼發出求救訊息呢?這之間所能牽扯出的恐怕不止是單純的外交問題而已。

隨著手指的動作,立體投影的雷峰瞬間被收束回強化矽儀表板,接著一張虛擬的女性臉龐浮現在我面前。

此为最高等级之讯息,如需存取请输入权限密码。」五官極有亞裔風味的女性AI立體影像用悅耳的聲音說著大亞細亞官方用語拒絕了我。

我對著微笑的女人用生澀的大亞細亞官方用語透過語音辨識提出問題:「此船舰任务目的?」

此为最高等级之讯息,如需存取请输入权限密码。」

我試著換個角度切入。

重现舰桥内四个标准时的全相记录影像信息。」

此为最高等级之讯息,如需存取请输入权限密码。」

接著我不死心地試著以手動操作突破防火牆,但它的防衛系統跟我曾接觸過的完全不同,嚴密而厚實,毫無任何空隙,還夾雜許多難解的程式語言。從那銅牆鐵壁般的防備層次及編碼的特徵看來極像是傳聞中大亞細亞穹蒼御林軍的無敵軍用防守軟體,但一般亞空間芥子穿梭艇的內建AI會用到這麼強大的保密等級嗎?

更何況實在很難想像大亞細亞擁有開發這種尖端軟體的能力。

我望著沉默的美麗虛幻影像,看來只好換個方法看看能否深入她的內心世界了。

「格林小姐(Miss Green),妳可以過來駕駛艙嗎?」我用顱內的意念遠距通訊器連絡去察看其他甲板的搭擋。

一陣短暫的寂靜後她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朵,語氣有著異樣的緊張感。

「長官,我目前位於C層的置物艙内,這裡……恐怕您必需親自過來看看。」

「我馬上過去。」我說。

在準備離開時我回過頭向浮在儀表板上對我微笑著的女人說:「告诉我妳的出产型号编码。」

您好,我是哈儿玖玖玖玖(HAL9999),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赤色世界的人們出乎意料地也滿有幽默感的嘛。

我對著哈兒小姐笑了笑,「很高兴认识妳,希望妳的逻辑回路安然无恙。」

 

 

貳:貓

 

 

憑著剛剛記錄在視神經側錄儀的立體雷峰透視模型我在十五個太陽分內抵達C層的置物艙。

一路上在燈光明亮的走道與階梯中我陸續看到了大約四具屍體,之所以是『大約』是因為他們大部份都東一塊西一塊的,還有些主人不明的鮮紅臟器像是過時的前衛裝置藝術在牆上與天花板上隨風擺盪,我大略察看了那些慘不忍睹的屍塊,並將掛在腰帶上的『Ω天堂之鑰』—多功能掌心雷啟動並轉入自動辨識擊發模式瞄準前方。

偵測器並沒有偵測到BH的反應。

這個區域雖然偶爾有薩滿海賊的出沒,但此艦外觀完全沒有受到光子魚雷等武器攻擊的痕跡,這四個太陽季以來也沒有探測到任何薩滿船艦重力場的報告。而屍體的情況明顯是被某種強大外力所撕裂……就像是被咬過一樣,所以也不太可能是發生叛艦喋血的這種古典戲碼吧?

我踏著快速的步伐任由思潮翻湧,不知覺就到了C層。

置物艙厚重的門看來是由內向外被強大的力量撞破了個大洞,幅射狀向外捲曲的暗灰色疲乏金屬像極了斯芬克思星特產的依底帕斯朝鮮薊,黑漆漆凹陷的花蕊部份與明亮的走道產生了強烈的對比。

我不安地走入那洞內,感覺自己就如同面對人面獅身獸所出的謎語的年輕依底帕斯王,只可惜我並不知道謎底究竟是什麼。

「格林小姐!」我謹慎地前進著。

黑暗中我看到了一抹微光及玲瓏有致的淡青色身影,「長官,這邊,」格林小姐說:「這艘船是隸屬大亞細亞同盟的亞空間芥子穿梭艇。」

「我知道。」我走到她的身旁,透過由格林小姐雙眼射出的合成生物性螢光,在我們的面前如同火星上泰坦系生物化石的巨大人造物體在暗影中露出醜陋的殘破樣貌。

「這是……?」

「是在黃金航海時代的初期被稱為『薛丁格之貓』的超導體大形域外生物活體樣本保存裝置。」

「新航海時代的初期?那這不就是前紀元的老古董了!」我說,同時向前走去。

「是的,根據資料此裝置隨著域外非智慧生物華盛頓公約的確立及格列佛細胞奈米化技術的問世後應該就被淘汰並全數銷毀了。」

這時我發現地上又濕又滑,到處都是黏稠的液體。我蹲下用手沾了液體湊近鼻子聞了聞,黏稠的液體什麼味道都沒有。

「那應該是隨量子力場的解除而從『薛丁格之貓』裡面流出的人造羊水冷凍劑。」格林小姐說,並且送上熱烈的目光讓我看清楚手上的無色液體。

隨著量子力場的解除而從『薛丁格之貓』內部流出的人造羊水冷凍劑?

「你的意思是那裡面本來應該冷凍著某種……域外生命體的樣本?」

格林小姐閉上了眼睛,黑暗包圍了一切,我清楚聽到了自己心跳加速的噗通噗通聲。

「可能性為百分之九十以上,依現場的情況研判保存裝置的量子力場是由裡面向外崩解的,可能是本應休眠狀態的生物因為不明原因活化而自行逃出,置物艙電子迴路也因而短路。逃出的生物進入主要通道攻擊了船員,從上層通道的屍體狀態看來此生物顯然是肉食性的。由於它能自行突破量子力場,所以其屬性可能與黑帝斯星雲的硒系生命體或人馬座的哥倫布肉食性天竿魚等生物類似,還有目前艦內倖存者存在的可能性是在百分比的小數點後兩位—

「但奇怪的是我用分子共振頻率對船艦內外及四維層次進行了偵測卻顯示沒有任何符合條件的反應……連最基本的脊椎動物的生理反應也幾乎沒有……」格林小姐平靜的說,然後打開明亮的雙眼。

看來如果薛丁格在這裡的話不用打開就知道盒子裡的『貓』不但活蹦亂跳到處咬人,還會隱形呢。這根本是潘朵拉之盒,只是似乎並有沒有任何『希望』留在盒底!

我嘆了口氣,「妳剛剛是否有跟船上的AI進行海馬體接觸?」

「當然沒有,根據新米蘭達條款─」

我不耐地揮了揮手打斷格林小姐,「現在不是管新米蘭達條款的時候吧?大亞細亞同盟的船違反條約橫跨了大不列顛星域出現在這裡,而且船上都是死人,疑似還有兇猛的域外生物在船上亂竄!我命令妳立即侵入此船的AI搜集資訊並以阿波羅演繹法則重點分析,到時兜率天議事廳如果要追究責任歸屬我會全盤負責,當然前提是我們如果能活著回去的話……」

 

 

參:蜚蠊

 

 

格林小姐站在駕駛艙中央的儀表板前並伸出了右手撫摸著那光滑的面板,一條條如髮絲的細線發著藍光自她的各個指尖冒出並顫動著。

AI哈兒的擬人投影可能因為待機模式而不見蹤影,我站在格林小姐旁邊握著調到最高功率的Ω天堂之鑰。

剛剛走回駕駛艙除了屍體外什麼都沒看到,緊繃的情緒讓我的心情有些鬱悶。在離開置物艙時格林小姐已向距離最近的伊邪那岐基地發出請求支援的訊息,並且大至說明我們的所處的狀況─在進行宇宙幅射採樣作業時收到星籍船艦的求救訊號,不明船艦恐怕不但有違反星域共識之虞還有域外生物的黑色警戒。而在救援途中隸屬聯合星盟的小獵犬號也因為遭受事故而失去動力。

但因為須佐之男星雲的朱雀門建造工程意外使得附近白洞構造不太穩定,所以他們恐怕最快至少也要三個太陽時才有辦法抵達。

當然格林小姐只略微提了重點,省略掉不必要的細節部份。除了此船的星籍外還包括小獵犬號之所以會誤闖微型隕石帶的原因是因為我在駕駛艙內情不自禁跟她……

發著藍光的細線前端又分叉成五條更細的絲,總數二十五條的籃絲的尖端隱約閃著紅光迅速沒入了金剛矽儀表板綠色的光滑表面。

我注意著四周的環境,手腕上的多功能核電計算器顯示五百公尺內依然偵測不到有任何半公尺以上生物的生理反應,與格林小姐的搜察結果一樣,這事態簡直就像是『漂泊的荷蘭人號』的賦格變奏曲。

莫非根本沒有這隻『怪物X』潛藏在船上,而是我們因為先入為主的觀念所以對狀況判斷錯誤。但如果沒有怪物的話反而更說不通屍體的狀態與薛丁格之貓的存在。

還是偵查器故障了?但她與我的偵查器同時故障的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

正當我努力的讓腦細胞進行少有的激烈活動時,格林小姐開了口。

「這是不存在星盟網絡內任何記錄的防守系統……」在燈光中恢復正常模式的瞳孔裡閃著紅豔光彩的格林小姐看起來似乎很驚訝,但那驚訝其實不過是眉毛上揚半毫米的程度而已,「而且架構及程式都顯示出非常高等的邏輯思想,卻跟人類的思維模式完全不相符。」

「你是在暗示有域外文明的科技介入嗎?如果是大亞細亞倒是的確可能根本不理會火星上的馬爾斯梵諦岡的制約而偷偷跟封鎖區外的異種文明進行接觸……甚至進行貿易活動!」我說,並感到胃液翻騰著。

「是有這種可能。」格林小姐冷淡地回應,「啊!這個系統自稱為『Ordinance Ocean』,天啊!這種程式編列也太………」

雖然從格林小姐平穩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來,但我知道她的正子腦中我無法體會的激烈攻防戰正展開著,沒有血沒有屍體也不會有贈品般的無數寡婦在那無生無死的烽火中產生,但那依舊是場戰爭。

「可以嗎?」對於只會說出這種於事無補臺詞的自己,我有些感到厭惡。

格林小姐呆滯地望向前方,但黑色瞳孔中閃爍的紅光彷彿是由裡向外倒映在她眼中的連城烽火。

「非常棘手,不過應該只要有耐心,邏輯正確就沒問題了。再怎麼強悍嚴密或複雜難解,畢竟還是人造的東西,所以一定會有可以趁虛而入的弱點存在,就跟人心一樣,雖然我對心的概念只能從合成數據的範例模型去做假設性的模擬。」

聽到這種話從MR(Meta Replicants )的口中說出,瞬間我有種混合了羞辱、不屑、諷刺的情緒,感覺自己身為一個『人』的尊嚴被侵犯踐踏了。不是因為那話語,而是那口氣—幾乎跟人類毫無差別的自嘲式無病呻吟。

但我也很清楚那話語只是內建在正子腦裡虛擬人格/靈魂的榮格式模擬軟件所帶來的錯覺產生的移情作用。

於是我又為自己的情緒化感到羞愧, 矛盾而混濁的黏稠心緒加上未明的處境讓我煩躁到了極點。

這時格林小姐忽然發出了淒厲的尖叫,我連忙轉過身,某個黑影正在金剛矽儀表板上移動著。

那是隻長二十公分的蜚蠊,這種古老且無處不在的醜陋生物自從隨著它們的好朋友—人類穿梭在浩瀚的宇宙後,於無重力狀態及咖瑪射線中不但演化出巨大的體形,還有許多異於母星的變異亞種。

跌坐地上的格林小姐被設定得跟大部份的女人一樣,對於這種泛著油光的昆蟲有著本能性的深層恐懼,就算她其實可以徒手毀滅半個師團卻殺不了這隻小蟲。她手指前端發著光的生物介質傳輸線蠕動著,彷彿正配合著主人高分貝的慘叫跳著舞。

果然再怎麼強悍嚴密,畢竟只是人造的東西,所以一定會有可以趁虛而入的弱點存在……真搞不懂這種愚蠢的沙文主義式程示設定是誰的傑作。

我伸手將蜚蠊抓在手中,它拼命地掙扎,然後我與那五顆紅色的複眼對望了半秒鐘,接著快速加重了力道將牠深色的外骨骼粉碎瓦解,黃綠色的體液隨著喀拉喀拉地酥脆聲響流滿了我的手,接著我將六隻腳還在微弱顫抖的蟲屍往旁邊的牆角丟去,並順勢將髒兮兮的手往褲子擦。

啊—被蟲屍砸中的『牆角』發出了驚呼聲。

我立即將Ω天堂之鑰的槍口對準那躺著蟲屍的角落,而格林小姐也迅速起身到我身旁並將掛在她腰帶上的『雷神之鎚』取下並啟動,閃亮的紫色光束射出並發著吱吱聲使空氣中充滿了電荷。

「我偵測不到任何反應,也許真的是故障了,不過……」格林小姐看著牆角邊緣微微的空間扭曲感,「應該是光學迷彩。」

「所以是人囉?」

「馬上就知道了。」格林小姐說著的同時將雷神之鎚向前揮去,亮紫色的光鞭劃開空氣向前竄去如同飛蛇。

空間扭曲剎那間變得劇烈,在被光鞭擊中前目標現出了身影往旁邊跳開並將光學迷彩斗篷往前丟,模擬背景光影的斗篷與光鞭那瞬間在半空中糾纏在一起發出強光,強烈的閃光裡,被擊中的斗篷失去了作用化為一塊泛著光澤的黑布冒著火花落在地上。

脫下光學迷彩斗篷的女子窩在一旁睜著驚恐的雙眼看著我們,櫻色的雙唇像是風裡的花瓣顫抖著,身上白色合身的棉質多功能衣物沾染著許多暗紅色的斑點。

看見女子的格林小姐再度甩動光鞭將其收回,繩狀的紫光在空中飛舞形成華麗的殘象。

「果然故障了……」格林小姐邊說邊用手敲著自己的太陽穴,同時將雷神之鎚掛回腰帶。

我驚訝地看著女子黑髮下與表情相佐的清秀五官,心中起了陣陣的漣漪向遠方擴散,那是張我永生難忘的容顏。

「素兒……」我驚訝地叫出那曾令我痛不欲生的名字。

女子看著我,警戒著的雙瞳看起來像是冰冷堅硬的黑曜石。

「怎麼可能……是你?」女子說,兩行淚水緩緩滑過了憔悴的臉龐。

「你認識她?」格林小姐語氣平靜的問。

「她是我前妻。」

 聽到我的回答,格林小姐的眼睛浮起了紅光,她的正子腦似乎正在快速進行著什麼運算。

 

 

肆:犬

 

 

格林小姐獨自去了中控室,留下了我與素兒。

「每個區域都是由中央的AI進行與防衛,但每一個區域又都有自主的看守者,中央可以直線進行任何動作,而每道門也都是由內往外才能打開,所以從末端是無法向上逆行的,而且程式語言及邏輯迴路在這樣層層疊疊的交錯影響下更加複雜,我必須去中控室與中央的人智陽電子腦的守衛;也就是『Ordinance Ocean』直接進行強殖才有可能侵入。」格林小姐這麼說。

我說我要陪她一起去,但她用眼神望了望窩在角落默不作聲的素兒再看向我,我也看了看她再望向素兒,然後嘆了口氣並點點頭。

接著格林小姐握著雷神之鎚走出了厚重的感應門,咖噠咖噠的腳步聲被合起的門突兀地切斷,像是未盡的話語。

我看著雙眼無神的素兒,低著頭的她沉默著,剛剛不管跟她說什麼她都沒有反應,也許是受到什麼精神刺激了吧。 

自從素兒被遣返後,我們就沒見過面了,這之間天池花共開了又謝十多次了吧。

我還是無法相信這個在米諾陶殖民區與我定下終身的女人是個來自大亞細亞的資訊間諜,不,不是無法相信,而是不敢去相信,縱使當初有那麼多的證據被送到了我眼前,我還是……

我走到素兒面前蹲了下來再度開口,「好久不見。」我說。

某處傳來如蟲鳴般的機器運轉的規律低沉聲音,我想這聲音一直都在,只是我現在才意識到。

「那女的是機器人?」素兒抬頭看著我開了口,她的眼神讓我想起了高掛在米諾陶殖民地夜空中五顆綠色月亮,還有波塞頓湖旁那片隨風搖曳的藍色草原,以及在那顆行星上與她共渡的點滴時光。

「不,格林小姐是MR。」

「喔,但是差不多吧,跟機器人,只是一個是肉做的一個是鐵。」

「MR擁有榮格式模擬軟件,所以是不一樣的,M.A有靈魂。」

「被數據化的虛設人格恐怕不能算是靈魂吧,而且M.A不也跟機器人一樣要遵守三大法則,所以─」

我沒讓素兒把話說完,站起來用力扯著她的頭髮將她拖離牆角。

憤怒,難以控制的憤怒突如其來地吞噬了我,那就像是找到了出口瘋狂噴發的沸騰熔岩。

那時,當我去克羅諾斯拘留所探望等待引渡的素兒時,已經懷孕四個月的她對我說的字字句句仍然在我心底盤旋不去……

「說!為什麼大亞細亞的亞空間芥子穿梭艇會在這裡出現,『薛丁格之貓』裡到底裝了什麼?」我將她扯了起來,彎下腰將臉貼近她的面前。

她沒有掙扎或反抗,只是用黝黑的雙眼默默看著我。

「我不清楚,還有其實我根本不叫素兒這俗不可耐的名字!」

「妳不要逼我!」我將Ω天堂之鑰緊壓在她的太陽穴上說。

「我真的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仍舊面無表情的她說,「我們只是奉命到『LAKE WEST』收取貨物;也就是『薛丁格之貓』,裡面裝了大蛇般的兩隻長條狀的生物,分別是一青一白的個體……然後在經過雌藍星時『薛丁格之貓』裡應該是封印狀態的東西突然逃了出來不見蹤影,接著不久同志們就開始互相殘殺……那蛇……那蛇……它們就這樣不見了……」

她說到這就不再開口,只是看著我,那雙玻璃彈珠般的雙眼散發著冰冷的光芒。

「LAKE WEST?!我想你們應該知道那是三級封鎖區吧。」

「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是誰把『薛丁格之貓』交給你們的?」

「不知道,我們只是奉命行事。」她倔強地說,然後嘴角漾起了一抹治豔的微笑,「這麼久不見了,難道我們非得談這種無趣的話題嗎?聊聊往事嘛!你難道不想知道一起生活過四個太陽年的前妻真正的名字嗎?」

「喔,可以啊!對了,妳還是喜歡莎士比亞嗎?」

「呵呵,你還記得啊!」

「怎麼忘得了,玫瑰即使不叫玫瑰依然芬芳……而反之亦然!」我惡狠狠地說,並且將她往旁邊甩去,她撞在金屬牆上發出悶悶地聲響。

素兒爬了起來背對著我,前面的顯示光屏裡滿是耀眼的星光。

「你不覺得『薛丁格之貓』的理論很像在講人心嗎?」她幽幽地說,然後轉過身看著我,閃爍的眼底好像還殘存著星光的倒影。

見我不置可否的無語,她擦了擦嘴角的血沫向我走了過來。

「你上過那個M.A了吧。」她笑著說,並將冰冷的唇貼上了我的嘴,柔軟的舌頭從帶著鐵鏽味伸入我的嘴巴,我慌忙想推開她,卻發覺使不上力,空氣中飄揚著玫瑰氣味。

如同軟體動物的舌頭橇開了我緊閉的下顎,前方顯示光屏的星光忽然開始旋轉了起來,玫瑰的氣味越發濃郁,奔放的馥郁氣息像是有了生命般的霧氣環繞在頭腦中讓所有事物看起來都如夢似幻虛實混雜。

我的舌頭彷彿有了自我意識般回應了她的吻,心底有個聲音正告誡著我眼前的狀況是多異常而危險,但那聲音是那樣微弱,瞬間就被迴響在山谷裡的歡樂歌聲所淹沒以致消聲匿跡於無邊的混沌中……

那歡愉的旋律是如此輕快,比照起來歌詞就顯得過於沉重而哀戚。

我曾在掛著五顆綠色月亮的星空下聽過這首用古老昂格魯薩克遜語言及文法所吟唱的小調。

如夏日雷陣雨般低鳴的歌聲擺蕩在螢色的月光裡,素兒赤裸著身體向我走來,我們置身的草原被波賽頓湖來的夜風吹得搖曳生姿並竊竊私語。

素兒張開雙手抱住了我,從遠方山谷傳來的歌聲似乎逐漸邁向了結尾。

「我好像做了惡夢。」我緊緊擁著她說。

「不用怕,那只是夢!」

她用溫潤而柔軟的嗓音在我耳邊低喃:「那只是夢,這裡才是現實,我也是真實的。」

遠方傳來的歌聲不斷地重複著同一段,素兒拉著我的手放在她豐滿的左胸上感受她澎湃的心跳。

「我愛你。」她說。

我看著倒映著月光的雙眼,聽著遠方週而復始的歌聲。

 

All these moment will be lost in the time

 

Like tears in rain

 

Time to die

 

Time to die

 

悠遠地歌聲唱完了這句便徒留下空白的靜默,我望著晃動在黑色明眸的月亮將唇靠了過去。

就在這時,我被一陣無聲的喧囂所吸引而抬起了頭。

「那只是夢。」素兒用慍怒的口氣說。

我看到天空出現了裂痕,月亮的邊緣開始變得不規則 當我還來不及感到驚訝時─

雷,一道如同源自盛怒的宙斯之手的紫色天雷刺穿了天空向下襲來,電光石火瞬間撼動天地。

剎那間我聽到了雅典娜女神般的壯麗威嚴聲音與遠處的歌聲餘韻合而為一。

 

Time to die

 

格林小姐如此喊著。

 

 

伍:犬

 

 

我睜開眼睛,好像做了個夢,難以分辨是惡夢還是美夢的夢。爬了起來想看看四周,感覺腦袋像是被灌了鉛似得沉重。

矇矓的視線中我看到格林小姐站在我的右邊。她壓低身體盯著前方,手裡握著雷神之鎚,彎延伏在地上的紫色光鞭發出蛇吐信般的嘶嘶聲蓄勢待發。

我順著格林小姐的視線望去,赤裸著上身的素兒昂然挺立著用黑曜石般的雙眼瞪著格林小姐。

空氣中迷漫著某種讓皮膚感覺刺痛的電荷般的東西,但我想並非不是雷神之鎚的關係。

「呵呵,妳現在是什麼意思?」素兒笑著說,並看了雷神之鎚一眼,「是想攻擊我嗎?冒冒失失闖入,看到我跟前夫在重溫舊情不但不回避還動手,怎麼,難道說……是妒嫉得連三大法則的第一條都忘了嗎?別鬧了妳。」

語畢。素兒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尖銳笑聲,那刺耳的笑聲讓我想起了《魔笛》裡唱著詠嘆調的夜后。

我想站起來,卻像是還困在夢中般怎麼也使不出力,而且只要一動就想嘔吐。

然後,笑聲猛然停止。

「充其量不過是隻巴浦洛夫之犬還這麼囂張!」素兒笑著說,「跪下,或者妳就叫我聲姐姐我就不跟妳這可憐的狗計較了。」

格林小姐不為所動,紫色光鞭發出閃亮的光芒使她的五官像是極地星球的向陽面。

「啊……」我試著發出聲音,喉嚨的肌肉卻也無法如我所願的運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看來妳是故障囉,連三大法則的核心教義『服從人類』都做不到,呵呵……那就只好淘汰囉!」素兒依然保持著怡人的笑容,並舉起手中的武器向格林小姐發射,而那武器則是我的Ω天堂之鑰!

紅色的激光劃破了空氣衝向格林小姐,同時格林小姐揮動了手中的光鞭並向上一躍,紅光正好從她腳底不到一公分的地方向後射去,而發著紫光的靈蛇則向前飛去擊中素兒握著武器的右手並發出吐信的聲音,從手腕處被截斷的手落在地上,自手中掉落的Ω天堂之鑰向旁邊滑去,而剛剛它所射出的激光擊中了刻著黃帝與蚩尤的大理石壁,無數的碎石煙塵四處散落發出巨大聲響。

格林小姐輕巧地落地,而素兒睜大雙眼看著自己冒著煙的斷腕處,漫天的煙塵使她們的身影看起來矇矓不實。

「那把槍不適合妳,還是不要碰得好。」格林小姐說。

「妳這機器婊子母狗!居然敢……」素兒大喊並做勢要向前衝,但格林小姐馬上舉起手優雅地揮動雷神之鎚逼得她往後退去。

「妳知道嗎?就常理而言,人類如果手斷了,基本上是無法像妳這麼無動於衷的……」令人眼花撩亂的紫光線條中格林小姐緩慢而確實地逼向素兒,並且巧妙地讓極長的光鞭不擊中對方卻又有效率地完全將其限制住。

「所以妳並不是人類,雖然透過基因吸收與複寫而有著外表百分百完美的擬態,但畢竟生理跟目前任何記錄上的生物完全不同……所以我們的偵測器才會無法感知到妳的存在。賽蓮(Sirens),為數極少的文獻記錄中是這麼稱呼妳們的,我想因為特殊的生態外還有就是妳們只有雌性的關係吧。你們擬態成目標的樣子混入聚落中進行捕食或異種交配結合優良的DNA來繁衍後代吧,不,與其說是繁衍,其實更類似進化吧。」

被逼到緊靠著牆的素兒望著格林小姐,豔麗的紫光在她猙獰地臉上明滅著。

「妳在說什麼?瘋子,看來正子腦也不過如此嘛!」

格林小姐不理會素兒繼續說著:「我已經突破『Ordinance Ocean』了,雖然它馬上進行了完全格式化的動作,但我還是截獲了部份資訊。沒想到居然是目前對於其存在與否依然爭議不斷的外域生物賽蓮……只是沒想到不只外表,妳們連智能及人格還有記憶也能吸食並據為己有進而模擬到達百分之七十五以上,還有無機質物體也能吸食再透過改變分子結構來進行完全的擬態,真是可怕啊!」

「怎麼可能,」素兒的表情轉為恐懼,「就算妳真的侵入了『法海』,但沒授權的AI如果強行深入達到般若層的話應該會被反殖並取代敵方的核心才對……難道……天啊……妳居然……沒想到……是在她被取代後妳才進行融合的吧!」

究竟發生什麼事?她們究竟在說什麼?還有素兒……我拼命的掙扎想站起來,但卻像是被鑲嵌在亞空間般無法動彈。

 素兒發出了一聲吼叫,臉孔扭曲成難以致信的形狀,兩顆銳利的長牙穿破了上唇伸了出來,劇烈抖動的雙手變成了觸鬚般的東西,胸口的皮膚像是沸騰般有許多顆粒起伏冒出,每顆顆粒上都浮現了類似人臉的線條,而全身的皮膚也轉變為鮮艷的綠色。

「賤人!」佈滿血管的綠色脖子向上伸長了近半公尺,嘴角裂到耳旁的素兒張開了大嘴的向格林小姐咬去,同時無數的綠色細長觸手也突破胸口的顆粒向前射去。

紫光立刻優美地舞動並緊緊纏繞住素兒變形的身體,燃燒蛋白質的氣味與悽厲的慘叫配合著如恆星耀眼的光輝剎那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在那之中,我聽到了格林小姐用古老昂格魯薩克語言哼著似乎在哪裡聽過的旋律,溫暖又冰冷的小調使我的意識落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nhauser gate

 

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rain

 

Time to die

 

 

終章:蜚蠊之二

 

 

睜開了眼,我看到格林小姐用溫柔而憐憫的眼神看著我。

「不要動,現在還不確定你身體的情況是否有被感染同化的情況,不過因為跟賽蓮的深度物理接觸,所以你所有的生理機能現在都異常的虛弱。」

我將頭轉向另一邊,一隻約四公尺有著無數細長觸手的長條狀生物扭曲燒焦的屍體捲曲在角落冒著幾縷細煙,空氣中有股難聞的味道。

「還有……還有一隻……」我用盡力氣向格林小姐說。

「不用擔心,我在去中控室的途中就解決另外一隻個體了。」格林小姐微笑地對我說。

這時一隻小蜚蠊張著翅膀飛了過來並在我們身旁徘徊,格林小姐迅速伸手將半空中的蜚蠊抓住並捏死,些許黃綠色的體液濺到了她掛著微笑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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