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近傍晚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場地震。

2

    我幾乎是被各個層樓裡的尖叫和嬉鬧聲給驚醒,而不是那該死的地震。電腦裡的Windows Media Player還播放著Dream Theater夢劇場的《The Spirit Carries On》,在喧雜的人聲中,像一尾鮭魚淹沒於激流之中隱隱游動。我下了床,發現室友都非常夠朋友得逃去走廊上,門開得大大的,像是在邀請誰一樣。我努力在晃動中維持平衡,走到書桌前把音樂關掉,書架上的瓶瓶罐罐互相推擠,發出摳摳聲,說它們在吵架一點也不為過。不過我沒什麼心情當和事佬,整個頭腦昏脹脹快爆掉一樣,精神都還黏滯在剛剛那,空間扭曲,虛無壓迫,的夢境中。

    我夢見,不斷墜落,找不到起點,也沒有終點,黑暗輕輕把我摟著。

    後來就是那些該死的尖聲怪叫,把我從夢裡攆了出來,真是該好好感謝他們讓我遠離惡夢噢,不過我倒是寧願耽溺在那場惡夢中泊靠睡眠。對,沒錯,拖期中考的福,操他媽拖到都快期末考了,還沒完結,不管是怎樣的睡眠我都不會婉拒。

    我需要任何形式的睡眠。

    當《The Spirit Carries On》一被卡掉,說也奇怪,地震也一併被卡掉,然而走廊外頭的高分貝的喧鬧依舊,好像一把薯條在油鍋中油炸的聲響。

    喧囂、墜落、搖晃、歌聲,一下子那麼多的官能感受,讓我剛打卡上班的神經系統有些對不住。頭更暈眩了,我覺得要是有人不小心碰我的頭一下,它會立刻發出嗶嗶聲然後爆炸。我只好呆呆坐在床上,透過百葉窗望著北方的天空,連室友走進來都沒發現。我想天空大概是被我這樣凝視,感覺不自在,害羞紅了起來。夕暮的光線擠過百葉窗的縫隙,切割出一條一條的影子,好像炙肉架噢,窗外的可口肉片色光影,溢滿了整個房間,恍惚間一股鬼鬼祟祟的香氣,若有似無飄飛,油脂滋滋響,玩盪鞦韆那樣來回兩堵牆之間,油油膩膩的味道,唾液漲潮,腦垂腺的賀爾蒙持續分泌,舌頭不自覺扭動掙扎,油油膩膩…...

    我頭一次,感覺到如此,連空虛都能吃盡的飢餓。

3

   「今日平安夜,台南成功大學,傳出某醫技系學生從宿舍頂樓墜樓的意外。根據警方表示,死者獨來獨往,甚少與人互動,因此究竟動機為何,還有待調查。雖然現場和死者房內並沒有發現何遺書,不過其室友透露死者案發前幾天行為頗為怪異,警方不排除……」

    我邊吃著宿舍地下室餐廳的韓國烤肉飯,一邊抬起頭看著電視新聞。看見這則新聞時,我慌忙斜過身子讓視線順利穿過一位拿著自助餐的同學。一陣辛嗆從胃裡旋衝而上,踐踏過喉嚨,仿若一支殘暴凶狠的軍隊,所到之處,哀鴻遍野,火光遮夜。

    最後,它們攻破我的腦門。

    我似乎反芻了一些什麼。

    我望著我那碗涼一半的蛋花湯。

4

    比馬利昂的鼻孔在蛋花湯裡回瞪他,一陣漣漪擾亂,蛋花和蔥花翻騰旋轉,他啜了一口,嘴唇抿了抿,空洞望著麵店外頭育樂街的人潮,吃飯時間像被從空中傾倒下來的人潮。

    他瑟縮在店裡偏僻的一角,背包擱在椅子上,不想讓任何人打擾。他習慣在暗中觀察人群的流動,看著每個一去不回的臉孔,每個都一樣,他想,有點遺憾得吸進一根麵條,實在有些無趣,咀嚼起一梗青江菜,但他們都不知道他們都一樣,真是太遺憾了,肉臊汁液像一條蛇爬行過他的下巴,他一把抹去。

    他說,他是一隻貓頭鷹,等著那一群相同的人之中,驚出一張令他詫異的臉孔。這樣的期望,支持他持續觀察下去,支援他熬過慢慢等待,就像一隻貓頭鷹,左顧右盼得等待。但是那不可能,因為他知道,他們都一樣。一想到這裡,他又開始發慌,他嚙咬起他的右手食指,快感覺痛啊,想著痛就不用去想那些,凌遲他心靈的想法。然而他還是沒感覺一絲痛覺,只嚐到甜腥的血味。

    他起身走向櫃台,放了錢,推開玻璃門,頭也不回的走了。

    風灌進店來,搔起日曆的癢,十一月二八號那張日曆發笑般沙沙響。掛日曆那堵牆上附著一片片的黑黴。                                                                                      5

    安平路那段台南運河夜晚總是打扮特別美,暈黃街燈泡在藻黑色水裡點綴著,像是一團團遙遠宇宙那端的不知名星系,等著有心人去命名。水波反射著碎光散落整條何,波潮一晃動就會抖出來。波紋很有默契得那邊凹這邊就凸,就和一張長壁報紙被捏皺一團再攤開一樣。那邊暗,那塊亮,風吹去攪拌均勻,調配出一種柔和的協調感,有點像用Photoshop處理過的景色,十分迷人。

    那條何隨著比馬利昂50c.c的Yamaha Vino推進在他瞳孔裡長出來。他有說不出的輕鬆,他好不容易離開人潮壅擠的育樂街,又衝過台南市區的繁華地帶,終於獲得各種充滿妥協地步的空間。

    他轉進港尾仔路,往安平港接近,左轉上了安億橋接到安億路,通過歷史公園後,在林默娘公園停好車。那裏的小夜市今天人潮稍嫌多,搭建起一座路邊野台,上面有人唱著熱鬧的歌曲,他似乎聽見陳昇的《紅色氣球》,隔著馬路的夜市那邊是一個世界,馬路這邊又是另一個世界。他搖搖頭,散步到歷史公園和林默娘公園的交接處,一屁股坐在水泥堤岸上。

    台南運河入安平港後就安份下來,十分低調,光彩瞬間退去,隱入黑暗的大海。比馬利昂睡著般欣賞著,感覺一種矛盾的暴露感,他不喜歡人群,但他更討厭孤身一人,所以他不願跑到港口闃靜無人的對岸,寧願在這一頭享受不願拘束,卻又刻意裸露的存在,真像女生乳溝的處理態度。他望著對岸,本該是卸貨區的棚子,擠滿黑壓壓的陰影,真難想像白天那裏有多熱鬧。

    夜市那邊的噪音若有似無得侵略他的耳殼內,那上頭的天空罩著一股弔詭的光亮,看起來十分遙遠的樣子。突然一艘船艇滑過凝涕一般的水面,拖曳一系列的船尾波朝岸邊吞噬,一邊吃一邊吸吸響,打在碼頭上混亂翻攪,過了一段時間,水面才又給扯平。比馬利昂抱著膝蓋,漸漸瞇起眼睛,吸吮著他右手食指的傷口,依偎在這一片平靜之中。

    他的瞳孔一直假裝對岸,有一個人也像他這樣假想著他,然後偷窺著他。

    一直到夜市那邊靜默下來,他才起身回去。

6

    為了期中考周,我早上七點二十分就在總圖外面等開門,沒想到上大學還要那麼辛苦,忍不住對著玻璃門裡的倒影埋怨,操,誰說大學很閒,出來面對。突然,自動門就開了,我帶著怨悶走了進去,直接坐電梯上5F,那裏可是閒書的大本營,在那裏讀教科書,給我一種對於本身自制力的佩服,也是某種形式上的抗議。我選了最隱密的一角的位置,除了是邊陲之外,還有書架掩護,我才能稍微安心得享用早點。真是美好的一頓早餐。

    比馬利昂從圖書館四樓走上五樓的樓梯,在五樓梯口環伺,幾乎還都是空的,很好。他走向他平常所愛的位置,滑板褲因走動發出沙沙聲,轉過一排書架,赫然發現有個不識相的傢伙正坐在他喜愛的位置上,滿足得享用早點。他森冷瞪那傢伙一眼,那傢伙似乎會錯意,慌慌張張把早餐收起來。他只好選了別的位置,拿出筆電打起他的血液報告。

    除了為了解決中餐和晚餐,他離開總圖外,他幾乎都待在那。而那傢伙除了偷偷把早餐吃完,也一直霸占那個位置。晚上九點半的時候,在過十五分鐘,廣播就會開始放著滑稽音樂請人離開。他揉揉惺忪的眼睛,打了一個不怎樣的哈欠,轉轉脖子活動筋骨,折折手指頭提提神,又舔了一下即將癒合的右手食指癤痂。一糊女子面容閃過他的Acer4736G螢幕,他的魂歡騰得被叼走,心不知被哪來的手掌捏痛,驚呼衝出牙齒時莫名被劫持。急忙中,他伸出手想觸碰那女子。迸,好大一聲,他的筆電被他撞翻過去,發出好大聲響。周遭的眼光往他靠攏,像朝排水孔流去,他一時窘迫得不知如何,擱置他的動作,眼光來回掃視,又想到那名女子,一回頭,只看見那個佔他位子的傢伙用怪罪的眼神鎖在他身上。

    那名女子像是一顆泡泡,瞬間破裂消失不見。

7

    十二月十七號,一個沒意義的日子,比馬利昂看著桌上的月曆,剝掉右手手指的癤痂,癒合的傷口再度淌出血。眼光游移回到螢幕上,公民素養報告只打了兩百字,他嘆息式深呼吸,舒服得把背貼在椅子上,周五晚上的圖書館沒什麼人,他想。休息片刻,繼續回到報告上,每一次凝望,螢幕上都沒有再現女子的背景,耳機裡傳出The Beatles《Let It Be》。他在螢幕上鍵入「嘉拉緹雅」,那是他為女子取的名字。他一連打了整整六頁Word檔,都是嘉拉緹雅的一再重複,好像那樣,他就能挖出一條通往她的甬道,在盡頭相會。她跟他們都不一樣,她跟他們的長相都不一樣,他呢喃著,他清楚的知道這點。那臉糊糊的面容,像是固在模型裡的雞蛋糕般,溫熱的金黃色,熱氣氤氳,鬆軟可口。又像The Rolling Stone《Angie》歌裡的女子,有點茫然,有點稚嫩,想要依靠,需要勇氣,卻由Michael Jagger叛逆的喉嚨捏塑,他會帶領她,他堅信,卻又早不到任何有力的證據。更像是一團海潮氣味,沒有形體又真實存在,他嗅著,全身肌肉一陣鬆軟。他急忙收起電腦,回到宿舍後,一個人躲到頂樓看夜景。

    台南的夜晚像是一名黑袍的靜默修女,安詳得把雙手握緊的拳頭舉到胸前禱告,眼睛偎在眼瞼上垂下來靜肅注視比馬利昂。他抱著膝蓋坐在高台上,忽略抽水馬達嗡嗡作響。如果從上面俯視他,像是被嵌入水泥板裡似的,一直望著無特定的遠方,只要那裏有她的方向。晚風幽幽吹過,應該也順便把燈火提走,好去什麼地方赴宴,繞了頂樓一圈便走了,城市的光亮顛盪著他的平衡感,有點像喝了一杯威士忌的酣暢,黑暗和亮光糾葛,恍惚間他溺斃在朦朧的氛圍之中。

    他直朝西飛,在安平港上空盤旋一陣,看見一個人在碼頭上,散步的人從他後頭走過,那感覺仿若不是坐在碼頭上的那個人,要不就路過的人群,其中一邊不存在。畫面陡然下降,沉入水中,一片漆黑,再度浮起的時候,穿過地面上昇,瞧見校園的果凍迷宮中,一個人影來回穿梭不停,逼著自己制約在迂迴的空間內。畫面毫無預警開始旋轉,有點想吐了,一陣暈眩。過一會兒他從不適感復原,畫面以螺旋式自高空下降,穿過雲層,滿地燈火推上前,在一特定高度暫緩速度,醫學院大樓浮昇,四方形中間挖空的建築,挖空部分設計為庭院名為定思園,那裏有人坐在搖椅上,對著路燈講話,聽不見聲音,確知道他說些什麼,他的搖椅以一種黏滯的頻率晃動,螺絲卡榫摩擦出吱吱聲,鬼魅似盪漾擴散。傾刻間,畫面劇亮震動,要把什麼抖落似的,一股強勁力道扯他的脊椎骨往後一拖,定思園在眼前崩毀化為一團黑煙。他被拖著高速返抵他的瞳孔,回到宿色頂樓被黑夜浪潮簇擁的巨大斷崖孤島,內心騷動,他不知為何翻湧起最近的記憶,像熔岩迸出地殼和海水交涉嘶嘶作響。夜越深了,睡眠的味道遊蕩每條街道,跋扈囂張不肯離去。燈光暗淡不少,比馬利昂胸口一緊,箍來一陣莫名恐慌,他不要,亮啊,拜託亮啊,快亮啊,我不想在黑暗中失去形體。

   「操,操你媽的月亮,操你媽得不會再亮一點嗎?」他輕蔑得指著,潔白到煽動罪惡的森冷月亮,以怪罪的口吻吶喊。

    喊完卻是空虛趁虛而入,懲罰他血管的每一面內襯。他摳掉右手食指的癤痂,鮮血爬了出來,他在地板上不知畫了什麼。

8

    十二月十七號那天,我早上考完期中考,心情比七磅還重,因該說比看完威爾史密斯的電影《SEVEN POUNDS》的心情還重,那部電影消磨掉我下午的時光。晚上和室友跑去長榮路的添福麵館吃飯,這家麵館的特色就是價格低廉,根本就是窮人的香格里拉台南遠東大飯店(光復操場旁邊那間)。晚上待在宿舍和系上同學msn邊聽Pink floyd的《Wish You Are Here》這張專輯。過了一陣子,已經沒人和我聊天了,只好專心得把專輯聽一遍,聽到同名單曲這首,不知所措,拎著外套上頂樓吹吹風。上到頂樓發現西方那邊有人坐在高台上,我只好去東邊這頭,把下巴靠在和身高配合剛剛好的外牆上,看著小東路的車流延伸消長。對面的球場熄燈後一片漆黑,有幾個瘋狂的影子還流連不去,更過去的校區果凍迷宮因為為過了八點半,淋了墨汁般暗淡發黑。我有點膩了,摳著牆上的水泥,一小塊一小塊被我撬開,手一揮全部掃到下面,一點聲響也沒也有。就像她一樣,離去的一點聲響也沒有。

    我在那裏發呆,試著去聽一切的聲音,車聲,風聲,球聲,人聲,稍微聽見火車聲,就是聽不見她離去的聲響,至少一聲再見。不不不,其實是我離去才對。越聽越煩,時間也不早了,昨天讀到半夜三點才睡,只不過疲倦被抑鬱欺壓到現在才硬起來。我轉身拖著步伐走向樓梯口,一聲吶喊撞進耳殼,我覺得莫名其妙,探頭去看,看見一禮拜前在圖書館瞪我的怪異男的背影,黑夜背景襯托著他的背影,刻印一種莫名的輪廓,中間鏤空。他似乎用手指在地上畫些什麼。不管了,要去睡了。

     「幹,今天真夠衰,要睡覺還遇到消仔」我喃喃自語。

9

    又過了四天,寒流和另一期中考一起到來,馬的,說好得一樣。晚上十二點多,我放下書本,真是棒得不得了的一本書,每看一次哭一次。把衣服披在肩上去洗澡,宿舍的浴室和廁所相連一起,四間房間算一塊區域共用一塊,一層樓共四塊區域,剛好配置四角,而晒衣場在浴室之後,八間房間共用一個。我挑了平常習慣的那間,拉開門把,卻發現上鎖了,傳來一陣敲門聲,幹,那麼多間偏挑我的這間,我只好憤懣不平的在隔壁間洗。

    寒流的溫度在夜晚的支援下更威猛了,全身雞皮疙瘩害怕的立正站好,熱水從蓮蓬頭噴出,熱氣翻騰繚繞,頭髮黏在額頭上,洗髮精冰冷的窩在手上,雙手用力搓揉髮絲,白色汙水一片一條落在地上啪啪響。我仰頭洗掉泡沫,水溜入嘴中,滿了又溢出來。我睜開眼睛,水混淆視覺,掛上蓮蓬頭卻沒關掉水龍頭,水似乎會號召一樣,聚集在一起取暖,旋轉,消逝在排水孔。像她或我一樣消逝,我想起她的臉,幾乎無法揣摩記憶的原本面貌,鼻子的弧度,顴骨的凹凸,眼睛的明滅,平滑的額頭,亂舞的柔髮。我感到沮喪,張開嘴巴呼氣,右手來回搖晃,熱水流個不停,像蛇的舌頭吞進去又吐出來,腦海一面空白,像Jimi Hendrix的電吉他急速竄升,到了頂點嘎然靜止,白色流星迸發割開天際,我呼了一口氣。和熱氣混在一起。隔壁夢囈般的細語把我拉回現實。

   「嘉拉緹雅、嘉拉緹雅……」我隔著隔板聽見。

    大約過了五分鐘,我聽見隔壁水聲嘎然而止,接著閂推開的聲音,門砰的一聲,我從門底下的縫隙,看見一雙濕淋淋的腳走過去,水痕委屈得窩著。我也洗的差不多,擦完身子套上衣服,推開門往曬衣場的後門離開,餘光驚見圖書館那怪異男正在洗手檯,我不敢駐足停留,逕自回房。然道剛剛在隔壁的是那怪異男?

    那晚我很快就睡了。

10

    幾分鐘前,比馬利昂推開浴室的門,走到洗手檯望著鏡子裡的那張臉,水蒸氣像黴菌般寄生在鏡子上,模糊一片,他扭開水樓頭,旋開牙膏蓋子,擠了一抹藍白相間的牙膏在牙刷上,看起來就像是有一個人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他把牙刷塞到口中,輕新的味道在舌頭上散發,赫然瞅見霧狀的鏡子又再度閃爍那張,令他魂牽夢縈的臉孔,他出聲叫住想挽留:「嘉拉緹雅!是我,我……」喊到一半他閉上嘴,顯得非常窘迫,他是對著鏡子說話,又想起嘉拉緹雅根本不知那是他叫她的名字。他追過去,發現走廊上除了黑暗外,就剩寂靜在抬槓。他走回洗手檯捧起水,往鏡子一潑,橢圓的清晰輪廓洗了出來,他望著他的臉,握緊拳頭揍上去。破碎的聲響在宿舍的走廊在狂奔,誰也抓不住,是他心碎的聲音。

11

    考完的兩天後,十二月二十四號,整個大學洋溢著聖誕節氣氛,哪裡都擺上聖誕樹,掛上五顏六色的電燈泡。尤其又以大遠百的那顆巨大的聖誕樹最為誇張,遠遠看就像一個泰國寺廟形狀的尖塔,只不過沒有人膜拜。成大會館新開幕的9X9文具店擺出耶瞪卡特賣會,奇型各異的卡片陳列,我早上去那裏挑了幾張給朋友,還有一張寫了不會送的留給她。中午買了東和路上的小約翰麵包坊的穀倉麵包當午餐,在圖書館外面吃完,分了一些給流浪狗,就去把快要到期的《新希臘神話》拿去還,又借了狄更斯的《聖誕禮讚》應景一下。下午在宿舍用電腦放著Dream Theater夢劇場的《The Spirit Carries On》,躺在床上看,故意忽略剩下的幾科期中考試。看到一半感覺非常疲倦,把書丟回桌上,攤開厚棉被,整個人窩進去。最近睡眠全被考試掠奪而去,我需要任何形式的睡眠。

    我做了一個惡夢,夢見我不停得墜落,我夢見,不斷墜落,找不到起點,也沒有終點,黑暗輕輕把我摟著。正當我絕望的時候,一場地震間接把我驚醒,走廊上的尖叫四起,室友都跑到走廊上湊熱鬧,像小孩子一樣嬉鬧。真是夠了,我想,《The Spirit Carries On》隨著地震的搖晃更加賣力得播放著。

    At peace with the girl in my dreams

    And now that I'm here

    It's perfectly clear

    I found out what all of this means

12

    我望著我那碗涼一半的蛋花湯。

    有一毛線團糾結在我的腦海,剛剛放在電視新聞上的照片,頹傾感像一群虎頭蜂飛舞狂螫我的全身。是那個怪異男。餐廳突然偷偷沸騰起來,廚房歐巴桑交頭接耳起來。

   「昨天晚上半夜,我還在廚房收東西,碰,好大一聲,又夠嚇人啦。」

   「是喔,那你有去看看嗎?」

   「沒有想那麼多,沒有。」

    坐隔壁桌的同學很熱烈的討論著:

   「唉,聽說前幾天十二樓的鏡子就他打破的,手包一大包,想也知道。」

   「那為什麼要自殺啊?」

   「我怎麼知道,別亂說話比較好。」

    我丟下筷子,爬上一樓宿舍前門,隔著封鎖線,看著半圓形草地,沙子撥弄得有一張有點像我的臉,只不過看起來像個女生。我感到噁心,胃酸翻湧上喉嚨,攀在那裏被我壓回去,食道控制不了的蠕動,食麋衝破嘴巴,跨出嘴唇,好酸。我啐口唾液,好酸,世界正在被壓縮,我吸不到空氣。我舉頭仰望頂樓,是她,她站在那看著我。我衝回大廳,用磁卡感應了電梯,兩台電梯都還在十樓,我跑向樓梯,三階作一階,連跑帶爬上十三樓的頂樓。

    夜色在我眼前炸裂,風不留情面摧枯拉朽,我的瀏海和衣襬擺動,反胃感像是一場瘴癘好不起來。我左顧右盼尋找她,走向西邊的高台,就在地板上,看見怪異男用血畫出的畫像,是我的臉。我又忍不住嘔吐一地,腥臭味淤積在鼻腔。眼睛好辣,眼淚噴湧,鼻涕像鰻魚從鼻孔探出頭。我伸出手想扯掉該死的夜空,卻撲空摔倒在那張臉上,體液滴在上面。我掙扎起身,發出無聲的吶喊,強風給我賞了幾道耳光,我緩步走向前,來到外牆上,獵戶座釘在夜空上,那三顆腰帶星十分耀眼,我垂下頭走到剛剛我看見她站立的位置。我俯視正下方那塊被黃布條封鎖的區域,竟發現她現在又佇立在那裏望著我。我擤擤鼻子,搖搖頭,乾笑幾聲,聲音被台南的夜晚啃噬殆盡。

   「你在哪裡就是這裡。」我說,「不會再離開你。」雙手撐住牆垣,墊起腳尖。

    那一刻,有人碰了我的肩膀,我回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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