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門

 

十點十分,只剩下兩班車了,一班是往台北的,另一班是直達板橋的,兩班都是十點半的車。明明就還沒有很晚,學校旁的街道卻已經暗了大半,我到現在還沒有習慣。

這個時候的阿毛一定很緊張,不停地按著手機裡面的通訊錄,想要找人來聊天,不過怎麼按一定還是會想打給我,雖然他的人緣很好,從來不缺朋友,不過只是出去吃飯聊天的朋友,跟打電話聊心事的朋友還是不同啊。想到這裡,自己不免有些得意了起來,畢竟就算是風雲人物如阿毛,也是需要我的聲音才能夠面對他的舞台。

怎麼打都打不進來的,這裡完全沒有收訊。事實上,當對面賣滷味的攤子慢吞吞的收起來了以後,我眼前沒有看到一個人,只有便利商店招牌的一角在亮著。假如阿毛打來以後會說些甚麼呢?他應該會先抱怨一些事情吧,捷運上的人潮、晚餐、出門時的天氣,或者是上課時坐的位子。但這不是他的重點,我總能聽出他的重點,而且只有我能聽出來,那些看似毫無意義的小事背後總有他們的悲哀。就像在高三的時候,阿毛一個人在校慶的時候擺張臭臉,大家都覺得是因為他傳聞中暗戀的那個女生——香菇——跟吉他社社長約會了,不過事實上卻不是這樣。雖然阿毛後來的確是和吉他社長約出來談過一次,只有阿毛、香菇,還有那個吉他社長,吉他社長從那之後就不再與香菇見面。不過我敢說,阿毛這輩子還沒有為愛情的事情皺過眉頭。

 

阿毛

 

羅門的手機怎麼打都打不通。

與他失去聯絡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最後一次談話時他和我說,他搬到了一個沒有手機收訊的地方,事情很多,也不能常常上MSN跟收發電子郵件。可是現在他是完全消失了,我希望他還記得今天是我要上台的日子,他應該會來的,畢竟他也知道香菇會來。

我在鏡子前繞來繞去,原本希望在上台之前能夠見他一面的,但是他說最快只能趕上表演完後的聚餐,現在是連一句話都聽不到了。

「欸,準備好了沒,再十五分鐘喔。」一個以前的高中同學探頭進來,「又打給羅門?」我點點頭,他的眉毛則略為上揚,提醒了我上台的順位跟不要緊張之類的話,然後退了出去。

他們都不懂為什麼我和羅門那麼要好,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懂。還記得國中一開始遇到他時,他說:「我叫羅德恩,綽號是羅門。」我問他為什麼叫羅門,是不是因為喜歡那位詩人,他卻愣了一愣,「不,只是喜歡叫羅門而已。」那時我就知道,我跟他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若要說交集,那應該只有我們在國中一起看的《藍色大門》吧。

 

羅門的電影

 

自從我習慣坐客運往返學校旁租的房子與在板橋的家之後,就看了許多電影。每次坐上客運,嗅著客運車和計程車上獨有的,令人頭昏的味道,總是想要倒向旁邊一路睡到目的地,但是當電影在清醒與睡眠的邊界開始,我便會像考前上重點複習那般的振作起來,努力的融入劇情。

只是每次都撐不到結局,明明到了最重要的時刻了,卻總是昏睡過去。於是就收集了一堆電影的片段,一場哀傷的喪禮,下雨天中奔跑的小孩,婚禮中講述自己失業的賓客……。面對這樣的事情也只能不去在意了,只能嘗試自己將它們串成一個故事,反正就算看到電影結束,在最後一秒之後的所有,也沒有人會知道,還是要靠自己的想像,羅織出自己的喜怒哀樂。結果我到現在唯一一個看完的電影,竟然是國中看的《藍色大門》,在國三的某堂輔導課。

啊,就算讓我在客運中坐上一整天,只要有放《藍色大門》我應該也不會睡吧,我是那麼喜愛其中的色調,那麼為他們追求的義無反顧而著迷。那時我和阿毛已同班很久了,我的座位剛好在他的附近。那時電影中的一個女孩,想要認識一個男孩,竟然用了他好朋友的名字寫信。阿毛在旁邊輕聲地問了:「他幹嘛不用自己的名字寫信?」其他的同學只是繼續看著電影,沒有回答他,我逕自走到了他的旁邊,跟他說:「因為他想奉獻一些東西給他愛的人,卻又自認沒有資格,所以才要用別人的名字寫信。」之後又走了回去坐好。阿毛之後再也沒有看電影,他一直看著我,我知道他在想甚麼,不讀詩,不看散文的羅德恩,整天只會盯著參考書劃重點,但能夠跟他解釋這樣的電影。

之後他便成為我最好的朋友,令人意外的是,我也是他最好的朋友,雖然他始終沒有明白,為什麼有人會不用自己的名字寫情書。

 

阿毛的名字

 

怎麼不用自己的名字寫情書呢?羅門的答案當初是怎麼說的?我竟然一點也想不起來。不過我記得,電影中的男主角是個帥哥,游泳隊吉他社,心中擔心著自己是處男、能不能以體育優良保送大學、尿尿時是否一直線的問題。分析起來算是個蠻實際的人。在很多個我跟羅門一起去搭公車的晚上,我們都在討論將來在高中要成為怎樣的人,我當時就說要成為一個風雲人物,就像男主角一樣。

說完了以後,羅門詫異地看著我,也許我就喜歡他總是能講出一些出人意表的東西,而他也總是不會讓我失望。那天晚上他說,他要讓一個人盡全力去愛他。

愛不就是愛嗎?甚麼叫做盡全力去愛?可能我永遠也搞不懂。高中加入了熱音社當樂團主唱,站在舞台的最中央、最前端,不同的聲音參雜在空氣之中,我們的吉他手在獨奏時會緊皺起眉頭,貝斯手喜歡彎腰,鼓手總是嘗試要把鼓棒敲斷。這是一個看來極為混亂的時刻,不過我總感到相當安心,因為這個世界使人迷惑的手法是那麼多,當每一聲竭力的嘶吼參雜著噪音,跳躍和激烈的手勢配合著旁邊設備噴出的短暫乾冰或火焰,那樣惡意的破壞秩序,好像讓我在茫然的生活中討回了一些公道。

至於表演中關於樂團成員的動作特點,只有我才知道,因為只要我一站上台,大家就都只看我。由於從以前到現在都很有自信,身材與臉蛋也都不錯,我做甚麼事情似乎都特別順利,偶爾寫些文章也都蠻有水準,因此自從上了高中以後,馬上就成為了學校中有名的學生。所以假如你能和我一樣站在台上,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是一樣的,都一樣的為我歡呼。任何事情在我眼中看起來也是一樣的,生活對我來說,該怎麼形容呢,就像是在西部片裡面,乘著火車前行的人,為了甩開後面駕馬追趕的強盜,只好把一節一節車廂給放掉,最後奮力的燒著煤向前衝,那樣的場景吧。至於這樣的比喻中,強盜究竟代表著甚麼,我其實並不是很清楚。不管怎麼說,如果是我寫情書,絕沒有理由要寫上別人的名字。

 

最後十分鐘的乘客

 

有一個女生慢慢的走過來,我看到旁邊的鐘顯示著十點二十分,不管是哪班車都只剩下十分鐘了。她走到了售票櫃台,買了一張票。從側臉看起來她跟香菇好像蠻像的,該不會就是香菇吧?不過我記得香菇考上的大學跟我不一樣,而且香菇遇見我總是很健談,雖然我從不是個健談的人。

她從手提袋中拿出了一本畫冊,開始畫一個人。香菇也很愛畫畫,我越來越懷疑她就是香菇了。我聚精會神地看著她的畫冊,看她是否要畫出阿毛。但是她快速的畫了一個老人,接著卻又馬上揉掉,在老人以後她又畫了幾個孕婦,並且似乎對於腹部突起的曲線有些不滿意。在二十八分的時候,往台北的車子提早到了,售票的人提醒她可以先上車,她於是就收拾了一下,走了上去。途中並沒有看我一眼。

如果能與這個乘客認識的話,有可能她不但長相神似香菇,個性也差不多。香菇沒事的時候就在寫詩,可能是因為阿毛的關係。我不擅長去猜女生的想法,尤其是像香菇那樣的女生,只是我發現她一向都是和那位搭往台北的乘客一樣,在每個空白的短暫時刻,都要拿出紙筆,寫下一些還不成熟的詩。

那次與香菇的話題不就是有關於詩嗎?那位我不甚熟悉的詩人,卻和我分享著同一個名字,身為這樣相對在世界上無聲的影子,某種程度上是很悲哀的事情。然而擁有這個身分,好像讓香菇投注了更多的關注和興趣,這似乎是一個天生的詩人所無法抵抗的趣味吧。所以我也幾乎認為,這樣的巧合算是優點了。上次我們聊到那首詩,是在高二的成果發表會上,阿毛擔任壓軸的表演者,我和香菇都去幫他加油。在阿毛上了台以後,我們站在後台看向台上,突然有一刻,我們都發現,這麼做是毫無意義的(阿毛絕不會看我們一眼),她就轉頭問我,有沒有聽過這麼一首詩的片段:「趕上班的行人/用一行行小楷/寫著生存/趕上班的公車/用一排排正楷/寫著生存/趕上班的摩托/用來不及看的狂草/寫著生存 。」我搖了搖頭,她就甚麼也不說了,我接著再問那首詩的後續,這時突然表演進行到了高潮,全場沸騰,香菇轉過頭,很認真的把每個字吼出來:「只為寫生存這兩個字/在時鐘的硯盤裡/幾乎把心血滴盡。」我這樣吼了回去:「你不會覺得這樣想很悲哀嗎?」她的聲音有點喊到沒力了,小了很多,但我還是聽到那沙啞的兩句話「可是你不覺得,每個人都在做只有自己崇拜的悲劇英雄嗎?」

香菇那麼遠,那些曾經的對話卻那麼近;過去那麼近,未來卻離我這麼遠。阿毛,最近都不打電話給你了,知道為什麼嗎?在被一座座基地台包圍的,毫無訊號的死角地帶,你知道我在死守甚麼嗎?當你每次上台前都要跟我聊個幾句,那些被視為安撫的字句,其實一點意義也沒有,因為沒有人知道你為何要上台,你也從未問過自己。阿毛,就像你所說過的那個比喻一樣,我們瘋狂地為火車添加煤炭,可是到頭來,說不定我們身處的,只是一個小房間,而被拋出的那些事物被漆黑的壁爐燃燒著,成為了一條筆直,等著被風吹散的煙。你的比喻對我來說,象徵了生活中最大的悲傷。

還有一個你早已知道的,我再也無法與你交談的理由。在高二的成果發表以後,香菇這個女孩開始在我的腦海裡扎根,現在已經成為了永遠無法擺脫的一部份。

 

香菇

 

看著阿毛在那裏跑來跑去真是件滑稽的事情。所有的好朋友都來了,只差一個羅門,況且羅門一向不愛說話,肯聽阿毛發牢騷的人又從來沒少過,其實根本就沒有差別。但這對阿毛來說就像是兩個世界。跟他相處這麼久,我已學會不去跟他爭辯,也早已習慣自己表現出的重要性不如羅門的難堪。反正總有一天他會適應沒有羅門的日子。

可是他甚至不承認這一切,他心不在焉的牽手、接吻,叫他碰我的時候總是放空,好像在逃避些甚麼,他從未親口說過愛我,從未說過我是他的女朋友。

我感覺自己像是他的影子。

 

不知從何時開始,大家都朝我這邊看過來。作為他的女朋友(雖然他從未承認),好像應該要做些甚麼,在他正式參加歌唱選秀節目初選的前一分鐘。我於是輕聲地問:「你為什麼那麼慌張?」阿毛緊蹙著眉頭說:「我剛剛喝了一些奇怪的飲料,喉嚨很不舒服。」又是一些胡言亂語,阿毛總是喜歡用避重就輕的話來隱藏自己的情緒,假如是羅門就會懂了,雖然他只是詩人在世界上一角的影子,而真正想要成為詩人的我卻不能理解那些彆扭的暗語。

最後的一分鐘,至少送給他一首詩吧:「被海的遼闊整得好累的一條船在港裡/他用燈栓自己的影子在咖啡桌的旁邊/那是他隨身帶的一條動物/除了它 娜娜近得比什麼都遠」阿毛仰頭喝下一大口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不曉得是否有在認真地聽。而我的背誦並未停歇:「把酒喝成故鄉的月色/空酒瓶望成一座荒島/他帶著隨身帶的那條動物/朝自己的鞋聲走去/一顆星也在很遠很遠裡/帶著天空在走」此時他快步走向舞台,不管詩的背誦未完,就走了出去。我閉上了嘴,心中卻接續著:明天/當第一扇百葉窗/將太陽拉成一把梯子/他不知往上走/還是往下走。 

看著他等著被評價的背影,我頓時對他感到陌生。是怎麼樣的男人會連一首詩都無法聽完?又是怎麼樣的男人會為了我去砸毀吉他社社長的吉他?

 

 

只剩下我一個人的客運站旁,往台北的車還停著,擺在牆上的鐘,在我轉頭注視的當下跳到十點二十九分,我看到遠方的另一台車駛來,那就是往板橋的了。阿毛,香菇跟我說過,她最喜歡的那首詩,剛好也是羅門的,《傘》。不曉得是不是故意的,她特別喜歡跟我聊羅門的詩。那首《傘》你也讀過的,還記得嗎?

他靠著公寓的視窗/看雨中的傘/走成一個個/孤獨的世界/想起一大群人/每天從人潮滾滾的/公車與地下道/裹住自己躲回家/把門關上/忽然間/公寓裡所有的住屋/全都往雨裡跑/直喊自己/也是傘/他愕然站住/把自己緊緊握成傘把/而只有天空是傘/雨在傘裡落/傘外無雨。

我從來就是個孤獨的人,自從遇見了你以後才算有了真正的朋友。但我從前並不特別因此而感激你,因為我並不感到寂寞,可是現在受到了香菇的感染,我開始要寂寞了,我開始要當個悲劇英雄。其實我從約香菇還有吉他社長出來的那天,就已經下定決心了。那天在吉他社社辦裡,我每想到香菇翻動書頁的樣子一次,心就抽動一次,手臂也就用力揮舞一次,那把吉他就又變得更爛一點。而當香菇與吉他社長一起走進來,我說:「是阿毛砸的。」

 

阿毛的間奏中

 

在所有的表演中,這次是最重要的,可是我卻這輩子卻沒有像現在這麼慌亂過。那時是羅門砸的,也是他想砸的,卻叫我來承擔後果。

我不在意得罪吉他社長,我是那麼有自信面對每個與我衝突的人,我可以挺羅門。但是我不能承受的是,在後台,竟有一個人對我付出所有的愛,而她將成為最特別的一個人。羅門,你明明知道在我追求勝利、成就的軀殼下,我無法承受這樣的一個女孩,所以不要再跟我說那首《傘》,不要說香菇自覺孤獨,不要說我成為她的崇拜是一種救贖。

所以你一定要到這該死的台北來看我表演,因為自從那天和吉他社長的談判,後台、台下的觀眾、每一聲加油都是一種折磨,我只能一直竄往一個又一個的舞台,而你至少要親眼見證這場華麗的逃亡。

假如電影沒有結局

 

我的一隻腳已經踏進了客運中,現在距離客運發動應該還有一分鐘,離我買票的時候已經過了將近二十分鐘了,不和阿毛還有香菇同校已經三個月,認識香菇超過八百天,認識阿毛則是超過兩千兩百天。而在不曉得還有多久的以後,香菇要解出阿毛言語中的憂愁;阿毛則會不斷尋找世界上可能已經不存在的,那位知曉他言外之意的人。

眼前的電視螢幕顯示著「換片中」,在播完安全門的使用方法後就會有電影了,等會可能又要睡著,不過再怎麼樣也得把殘破的片段串聯起來,才能算是完成這段旅程吧。

在發車前的最後半分鐘,我認真地思考了有關自己國中立下的目標。想要讓一個人盡全力來愛我,實在是一個錯誤。當時假如回答阿毛說:「想要盡全力去愛一個人。」會不會比較好呢?

 

 客運司機下車從售票人員那裡接過了一杯熱水,還有幾包衛生紙,熱水被一口喝完,衛生紙則被收入口袋中。他們在和彼此交談時靠得很近,好像在交換著甚麼秘密。就在他們看來聊得最熱絡的時候,談話卻突然停止了,司機很快地上了車,坐上駕駛座關起車門,並且轉頭對著整車(一個大學生還有他身旁擁擠的空位)掃視了一遍,然後頓時之間全車都震動了起來,緩緩向前移動。我突然覺得這一切都好像某種宗教儀式喔,每次都要用一個電影的結尾作為祭品,來換取另一個旅程的開始,而那些被遺棄的情節,則默默的在車上等候,等待另一批旅人(也許那位在兩分鐘前上車的女孩也在其中)的喜愛或憎惡。

往台北的車在前面行駛著,而在這發車前的二十分鐘裡,我不斷思索著,這趟往板橋的旅程,究竟是以甚麼為代價換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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