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坐在餐桌旁,給自己煎了一個蛋、一份法國吐司當早餐,光潔的銀製刀叉垂直擺放在瓷盤的兩旁,還倒了一杯八分滿的鮮奶,放在右手邊,一杯七分滿的橘子汁,放在左手邊,這樣喝起來不但方便,而且美觀,重要的是營養均衡、美味可口,份量更是恰到好處,而且,餐桌上也沒有任何雜物影響早餐時的心情,我總是將桌子、椅子、整個環境收拾得乾乾淨淨。

早餐是一天當中最重要的一餐,不但要吃得好,更要讓心情輕鬆愉快,以最佳的身心狀態面對接下來一天的工作。

美中不足的是,宿醉使我的頭有點痛,精神有些渙散,待會兒得吃片普拿疼;我抬起頭望向客廳,那套亞曼尼黑色西裝正安穩地掛在牆上,為了今早的喪禮,前天特地將它送進洗衣店「保養」,此刻它看來依然平整,不需要再燙一遍;桌上插著晨跑時才買的白色百合與滿天星,還非常新鮮地霑著露水,整束花以兩張半透明的黑色玻璃紙包裝完成,等一下可以很方便地拿走出門;角落裡的手機充電器亮著紅燈,表示蓄電還不足,應該也快了;鞋櫃上排列整齊的黑色皮鞋和灰色襪子,在昨夜就已擦洗乾淨、準備妥當;還有皮夾、車鑰匙…嗯,一樣都沒少,很好,我放心低下頭切了塊吐司叉進嘴裡,這可是很重要的葬禮,絕對不能出什麼差錯,失了禮儀。

充電器響起嗶嗶聲,燈號轉綠,提醒我充電完畢,我放下刀叉走過客廳,把手機抽起放在桌上,旁邊擺放著幾本這一期的「商業風雲週刊」,我看看封面上笑容可掬的自己,週刊的記者和攝影師異口同聲地稱讚我的笑容,說我笑起來散發「誠摯的魅力」,這句形容辭成為封面及專訪的主題,用很大的白色黑體字橫列排開在封面下方,幾乎遮住我的臉,他們說上一期為了準備傑夫──我的老闆──的專訪及封面照片,累得他們人仰馬翻,差點就要集體辭職不幹,不斷偷偷地向我抱怨,從來沒見過這麼醜又這麼難纏的外國人…我一邊想,同時順手將它們往桌上攏一攏、靠了靠,收進茶几下的架子。

我回到餐桌,繼續吃著早餐,想起昨夜幾近失控的慶功宴,每個人-甚至連傑夫-都很盡興,那種瘋狂的氣氛卻讓我很不舒服;在連續一年、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的壓力下,上個月公司終於達成北臺灣過半數的佔有率,打敗中華電信和臺灣大哥大等各家勁敵,我當然不反對適度的慶賀跟發洩,但是昨夜,喧囂,呼嘯,狂歌,熱舞,大笑和啜泣,氤氳瀰漫的嗆鼻煙味,酒精濃度過高的雞尾酒,使我昏眩不已,我還記得,有好幾次,自己彷彿飄了起來,獨自一人由高處朝下望,意識很清楚,視線卻跟不上人群的流動,猶如站在摩天樓看夜景,龐大而快速的車潮,從四面八方洶湧交襲,廠牌、顏色、卡車、轎車、喜美、賓士……所有形態在黑暗中都失去意義,僅剩各自拖曳的一道殷紅或蒼白、綿延不絕的餘光,永無休止地環繞於網絡一般的城市迷宮;又宛若置身孟克那些奇異詭譎的畫作裡,舉目皆是模糊扭曲的人形,活生生地到處游離,色彩鮮明豔麗,卻同時挾帶幾抹陰森森的墨黑及沉綠,雷同死板的五官,每一雙眼睛,都像是空無一物,深不見底的黑洞。我知道某種感受就要來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沮喪思惟只會教人身心不愉快,我當下理智地研判離開的最佳時機,並在完美的情境中退場,儘早回家休息。

畢竟,今天的喪禮很重要,得做好充分的準備。

 

大妹接過百合花時,似乎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反應,站在桌旁的二媽瞪了她一眼,大妹才趕緊把花束隨手塞進長廊的花海中。

二媽捏著絲帕按擦沒有淚水的眼眶,忙著和致哀的親友說話,裝作沒看見我。面無表情的二妹領著我進入偌大的靈堂,稍微抬了抬手,指向最後一排的角落位置,就逕自走到前頭去找大媽,兩個女人朝我投射厭惡的目光。

離儀式開始還有十幾分鐘,於是我先坐下來,保持低調的姿態。散布在大廳各處的賓客們,都轉過頭來小心翼翼地覷著我,眼中滿是同情與憐惜,我以沉重莊嚴的神情對他們微微點頭致意。

堂上的48吋照片中,那個男人得意笑著。這是我看了十多年的表情,如今凍結在一片精心設計的白菊花海之上。

 

七歲那年,這個男人把母親和我從骯髒狹窄的公寓帶回他三百多坪的豪華別墅,裡頭已經佔據結縭十年的大老婆、三歲的女兒,和外遇三年後娶進門才半年的小老婆、一歲的女兒。

「太擠了…」母親曾經茫茫然地對我說。但我想她知道我聽不懂。對我來說,也不重要。模模糊糊地,我只明白,接下來的生存方式,會變得比較複雜,不再是母親忘了從舞廳帶便當回來時,得自己找東西吃那麼單純。

也大概在那段時期,這個要我喊他爸爸的男人,事業開始走下坡,酒喝得愈來愈兇,還培養出奇特的嗜好──他會在酒意正酣的時候,忽然衝進屋後的竹林砍竹子,花兩三個小時細細硺磨,修整出一根粗細合握、長短適中的棍子,然後刻意睜大血絲滿佈的眼睛,放慢說話速度,假裝自己已經酒醒,把大媽、二媽、母親和我叫入客廳,指出一件一件無中生有的錯誤,接著按照順序,輪流痛打。

母親從來未曾保護我,她已經在我之前被打得半死,實在不能怪她。我也沒想過要幫她擋棍子。

二媽好幾次逃去鄰居家,都被發酒瘋的男人硬拖回來,揍得更狠,更猛。

大妹、二妹躲在樓上的衣櫃裡,抱在一起哭泣、顫抖。

等她們長到挨得起棍子的年紀,也加入了我們的行列。雖然那時男人的事業已恢復體面的規模,但霸凌的快感已經讓他上癮。

大媽、二媽會摟緊她們的孩子,頭破血流也不放手,而我的母親只是躲,或調整姿勢讓劇痛落在比較禁得住的部位。大媽、二媽本來就排斥母親,因著我的遍體鱗傷,更加瞧不起她。但她們還是不喜歡我。她們沒辦法。她們做不到。我能理解。

男人會把特別順手的竹棒留下,整齊地擺在客廳長几下的板架,和他心愛的茶具放在一塊,像照顧珍貴的收藏品似地用茶油緩緩擦拭。我總是躲在門後,膽戰心驚的看他溫柔地摩挲,吸了血肉的青竹,漸漸漸漸泛起飽滿的光澤,閃耀邪豔的色彩。有時,我會偷偷抽出一根來,小心翼翼撫摸它絲緞般的表面,感受手中沉甸甸的質地,清脆的聲響...

 

一個輕颱來襲的深夜,他應酬回來,醉醺醺的踢開大門,又把所有人吼醒,妹妹們驚恐地跑下樓衝出後門躲入竹林中,大媽二媽則以身抵擋不讓他去抓孩子,我的母親一如往常瑟縮在冰箱旁的牆角,等著挨打。

我慢慢走下階梯,知道一切都得照程序來,才能趕快結束,上床休息,於是就很自然的、有些不耐煩的到客廳去,選了一支最漂亮的棍子,當他正亢奮地左搥右踹時,拉拉他的衣角,遞向他。

那一刻,所有的大人,包括我那槁木死灰的母親,他們的眼神都停在我身上,定住了,睜得老大,閃動著完全不同以往的情緒與光芒,我卻覺得他們的反應太誇張。不就是重覆再重覆的戲碼嗎?現在很晚了,趕快演完好睡覺了。

在他們瞠目結舌的片刻,我越過大媽二媽,到林子裡去抓女孩。由於我比她們高壯得多,所以三兩下就都拖進屋。我抬頭直視著男人,他的青杖垂在身側,滿臉通紅,頭昏惱亂,還沒反應過來。強風簌簌掃過林間,成千上百的枝條摧彎折腰,哀嚎慘叫,狂風渦捲支離破碎的殘枝敗葉灌進廚房,貼上母親的髮,紅木的餐桌椅,精雕的櫥櫃,大媽二媽的蓬頭與睡衣,那男人的名牌西裝。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挨過打。

從那天起,當他開啟酒瓶,我就幫他挑一支竹棍,拿出沾有茶油的絨布稍微擦拭,放在桌旁,然後上樓讀書,關緊房門,將貝多芬交響樂的音量調到最大。

只有一次。我上樓時,母親在男人的怒吼中顫抖著,與我錯身,她狠狠瞪了我一眼──儼如瞬間射出一道致命的火光──不過很快就縮回視線,蹣跚而下,像極拖著腳鍊步向刑場的死囚。

那個眼神早已失焦,生命早已僵冷,麻木遙待末日的,我的母親,心靈僅剩的餘燼,就是恨我。

那就恨我也好。

我記得一進房間就吐了,吐滿了小字紙簍,還不停地乾嘔,一連幾天,像生了場大病。我努力克服那些無用的覺知與感受,最後終於獲得免疫。

母親在我大學畢業的那年過世,我不知道她生了什麼病,也沒有回去參加葬禮,因為有個很重要的面試得準備,那個男人完全能理解。

三年前,男人得了肝癌,從此纏綿病榻,大媽二媽迫不及待要將我從繼承權中除名,結果非但沒有成功,還在家族間引發軒然大波,因為,我是那個男人“唯一”的驕傲──聰明,得體,上進,對長輩有禮,對平輩恭謙,對晚輩親切,連男人都常拍著我的肩膀對外人哈哈大笑說真是歹竹出好筍。

於是,大媽二媽變成壞女人,我的新角色則為親友們私下議論、傷憐的孤子。

 

告別式接近尾聲時,陳叔過來向我致意。他是那個男人最忠心的朋友,多年前在男人情義相挺、全額襄助下創設自己的事務所,目前已是年薪百萬的知名律師。姑且不論那個男人在家是什麼面目,他對朋友倒真是兩肋插刀。他最嚴重的一次事業危機,就是為一個二十年交情的好友作保,結局是公司週轉不靈,差點倒閉。有如強迫症般的執著,不管好壞,他這輩子總堅持要講義氣。

「待會兒結束後,要來事務所,你媽媽妹妹們也會到。」陳叔平靜地說完這些話後,剛硬的撲克臉稍稍崩潰了一瞬,頷首下望無涯的彼處,聲線暗淡:「你爸知道你受委曲。」

有股潮浪忽自胸中急湧而上,還好幾秒內就被我熟練地壓下,撫平。接著鎮定地以含哀守默的低姿態,向陳叔表示感激。

 

在陳叔的堅持下,我坐上他的賓士,由司機石大哥載著我直驅市中心的事務所,他則親自駕駛BMW休旅車載著大媽一行人。

漫長車陣中,我從前座後袋掏出一本雜誌,是上一期的商業風雲,傑夫那張如月球表面般坑坑疤疤的臉,故做嚴肅地注視封面外的世界──「他笑起來更糟。」攝影師蹙眉搖頭對我說,表情猶如向家屬宣告病人不久於世的醫生。

傑夫四十七歲就成為董事會的一員,還兼任行銷管理長,前途無量,卻在一次例行的年終高層宴會,當眾摑了老婆耳光,有個偷溜進去的大報記者拍下照片,隔天就將它掛上工商版頭條。不知為何,傑夫堅持不公開道歉,事情愈鬧愈大,最後被半請半趕地攆出董事會,遠赴泰國分公司整頓行銷事業部,快狠準的犀利手段讓業積在短時間內大有起色,接下來又調至越南成立新據點,不出三年,市場佔有率竟達成全國第一,然後來到了積弱不振的台灣分部,一年不到,征服了北台灣。

雜誌上當然沒寫他周遊列國之前的不堪過往。訪談中,傑夫不斷強調公司特有的家庭文化,是他團結員工、達成目標的重要關鍵,他尊崇公司創始人喬治.帕茲──第一代董事長視員工為親朋的理念,並描述了一段老董事長與他兒子傑米──現任董事長之間慈愛互動的溫馨故事。雜誌上也不敢明示這座聞名全球的跨國企業內部的不成文規定──沒有結婚的幹部,升遷過程的某個關鍵時刻,就會撞上透明天花板,美麗的高處只可遠觀。除非真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決策高層還是會仔細審視個人有無穩定的關係、與家人的互動是否和諧,才決定讓這人進入權力核心。這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默契,許多人待了十幾年才領悟。

是那天晚上,威士忌一杯接著一杯,逐漸爛醉的傑夫,尖酸地、滔滔不絕地嘲笑這條虛偽的內規,原本因公司的急事而臨時造訪的我,成了最佳聽眾,坐在豪華公寓的小吧檯一角,靜靜看著他的臉慢慢漲紅,口齒漸漸不清,言詞開始跳躍,真相掙脫理智的諱忌,愈來愈赤裸。

「老帕茲兩個,小帕茲三個,騷得都像潘蜜拉安德森,這也算...就像你們中國人說的那句...“青出於藍”是吧?哈哈哈哈!...安娜早就想喬治和離婚啦,那老小子是用一個月十幾萬美金“雇”她扮老婆的,以為我們都不知道....」

我專注聆聽,跟著點頭稱是,陪著搖頭苦笑,間或假裝啜幾口威士忌,在我的鼓舞及酒精的煽動下,傑夫更加亢奮地將所有不該對小小區經理吐露的祕辛與牢騷,痛痛快快渲洩而出。

從我坐上高腳椅到傑夫醉臥沙發、不省人事這段期間,寬闊的公寓深處,某扇緊閉的門扉,滲出幽幽的交響樂,先是柴可夫斯基,接著是貝多芬,最後不斷重複命運交響曲,房內的音量一定很大,旋律由裡而外環繞整座寂涼的居所,軟弱的樂符零零落落地敲擊華麗的紅木牆板,再點點滴滴跌碎於大理石地塼。傑夫揮舞雙手演述自己的悲劇,對貝多芬的激越聽而不聞,彷彿這聲響就跟他身後掛歪的結婚照片一樣的理所當然。

 

陳叔慎重地從偌大的保險箱中取出一疊薄薄的卷宗,大媽二媽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二妹斜攤在單人沙發裡,姿態慵懶,眼神卻烔亮得像野火燃燒,只有大妹依然不為所動,陷入長几另一端的單人沙發,低頭看著擱在腿上的雙手。

陳叔開始宣讀遺囑。

這是揭曉的時刻,而答案早在多年前的那個深夜就已決定,我從來沒給過他改變心意的理由。如今我漠然相視眼前這齣在腦中預演無數次的鬧劇:二媽激動得破口大罵,利爪般的枯指幾乎就要扯破陳叔的西裝外套,大媽哭著堅持他一定遺露了什麼,陳叔則死命揣緊懷裡那幾張紙,不讓她們奪去;二妹站得直挺,渾身顫抖,神色昏狂,來來回回瞪視我和陳叔,不知道該先殺了誰洩憤;大妹還是靜靜待著,幽幽呼了口氣,茫然望向窗外。露台上幾株細小的青竹,高低有致地框飾著那片鑲嵌半個牆面的透明玻璃。

這是那個男人的答案,但不是必然的結局。我有自己的答案。不能這樣結束,還有事情得繼續。那個男人一定能理解。

我清清喉嚨,按捺幾秒,在二妹撲過來之前,用恰好蓋過混亂的音量,不疾不徐地開口。

「我放棄。」

空氣霎時固著,所有人停下動作,只有不可思議的眼神對我閃爍,連心不在焉的大妹都困惑地轉回頭。

「你是說…不要財產…?」二媽一字一字的慢慢嚼出,五官怪異地扭曲著,似乎無法理解自己在說什麼。

「對。」原本倚在角落的我,邁開沉穩的步伐,走向幾秒前的暴風中心,環顧這些個被稱為親人的灰湧雲流,終於暫停長久以來身不由己的旋繞,清澈地注視我,儘管眼中仍潛存不安與懷疑的騷動。

「二妹快結婚了吧。雖然妳們不講,但我還是有在注意。桃園那個洪家是很講究的,家世、門第、名聲、財富都很要求,妳們以為,妳以為,」我偏過頭,嘴角抹上淡淡苦笑,與二妹驚惑的表情相對。「大部分的財產都歸我之後,就完了,因為我不會管妳的,妳們的死活,所以絕對辦不出風光的嫁妝,婚很可能就結不成了。」

我微微揮動手指,示意大家重新坐好,每個人就像剛從夢中醒轉一般,有些恍惚地回到座位,陳叔先小心翼翼把遺囑收進抽屜,才在辦公桌後的皮椅安頓下來,右手下意識地順拂著外套上的皺褶,眼中的駭然大於期待。

大妹是唯一冷靜的存在。此刻是進房間以來,她第一次正眼看我,沒有情緒的蒼白小臉上那兩潭深不見底的黝黑瞳眸,未泛起任何波紋與光彩。她從許久以前便停滯在陰霾淒肅的季節,永不見晴的霜雨之秋,謎樣的霧靄在周身徘徊,雖然低調而沉默,卻有敏銳的觀察力及洞悉事理的智慧,連我都很難摸透她真正的想法,只有她算得上是較難掌握的變數。

「我不懂房地產,也沒有經營的興趣,陳叔、陳叔...我知道,爸一直希望我繼承家業,但是我的工作很不錯,年底還可能再升上去,薪水會比現在多好幾倍,況且我在台北住很久了,不太想回南部。房子,車子,我也有了,現在大概只差一個家,一個老婆吧!」我將嘴角延伸為一道友善而寂寞的曲線,所有敵意與猜忌開始消融,二媽剛硬的臉龐稍稍變得柔軟,大媽微微垂下了頭,二妹杏眼圓睜,似乎不太相信自己所聽見的,但至少殺氣收歛許多。只有大妹警覺地挺直脊樑,端身而坐,雙手按上膝蓋,直視我的眼,肅穆的像尊莊嚴的白磁。這是她準備接招的架勢,這是她捍衛家人的姿態,長久以來,她很清楚,只有自己能與我抗衡,免於讓母親們和妹妹陷入一無所有的悲慘窘境,否則今天她們的名下可能連一棟房子也沒有。

「房子,土地,都給妳們,要怎麼處理我沒意見,只有爸的公司,那是他一輩子的心血,爸還在的時候就堅持不能賣掉。二媽,東森和永慶的人跟妳接觸過吧?還是妳去找他們的?」她的臉色一陣紅一陣青,接著沒了血色,囁嚅地想辯解些什麼,還是一句話也擠不出。「他們也有來找我,說妳連價碼都開出來了。」

二媽的頭完全低垂下去,不過只屈服了幾秒,隨即像頭母獅猛然昂起漲紅的臉,佈滿血絲的眼中淚光閃爍,以挾著無奈與憤怒的沙啞哭嗓,尖聲叫嚷:「我試過了啊!就是沒辦法嘛!幾年賠了上千萬,再這樣下去難道叫我們去跳海?人家給那麼多錢,至少以後我們生活沒問題啊!...」

大媽,二妹,同時低下了頭,顯然這是她們早已達成的協議,儘管內心仍暗藏陰影。

陳叔則毫不掩飾嫌惡的目光,直盯著二媽,二媽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大妹依舊目不轉睛,等待著。

「我可以,把公司給妳們。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二媽幾乎嘶吼出來。

我慢慢地,一個接著一個,端詳她們繃緊的期待與疑懼,陳叔的眼神不安地在我和女人們之間游移。窗外起風了,參差疏落的青竹優雅地搖曳著,在這密閉的房間裡,我彷彿可以聽見修長的翠葉與細枝,娑婆蕭颯的低語聲。

「大媽,二媽,二妹,還是可以保有自己的股份,但經營權必須完全轉移給大妹,絕不能再插手公司的事務。」

大妹霍然站起,漆黑的雙瞳像是掉進更幽闇的靈魂深處,從那不見天日的所在,遙遠地,陰沉地注視我。

二媽跳起來就要爭執,還沒開口即被我不耐煩地打斷:「夠了。妳很清楚這幾年是靠誰保住公司。張三李四跟妳說什麼賺錢,就砸下大把鈔票亂投資,連我在台北的理財顧問都知道南部有個凱子王太太。公司出了事也只會被大媽拖著到處求神問卜。大媽,妳每個月花十萬塊供養的那位“仙姑”上禮拜被警察抓了,還不敢跟家裡講,是吧?二妹根本只在公司裡佔個閒缺,連身邊的馬屁精盜用公款都不曉得。這些狗屁倒灶如果沒有大妹在後頭收拾,我們今天連遺產都沒得分了。二妹,如果沒有妳姊,一年前妳不可能遇見親愛的億萬未婚夫,因為那時候我們家早就破產了,幸好她及時阻止高層主管侵吞公司的陰謀。二媽,這些事妳最清楚了不是嗎?不就是妳批淮什麼“子公司減稅計劃”的嗎?」

這一刻,除了我之外,再沒有人抬起頭來。

陳叔因震驚而若有所思對著玻璃桌墊發楞,他知道狀況不好,但沒想到有這麼糟。一會兒,他緩緩望向正慢慢坐下的大妹,在外人眼中,她是一抹淡漠到近乎融入家族背景的影子,不曾在重要的事項出頭,永遠排在第三、甚至第四順位。他的雙眼綻放和煦的目光,彷彿忽然發現了一個溫暖的存在,他點點頭,動作輕微地恐怕連自己都沒意識到。

二妹揚起粉妝細琢的臉,倔強地噘著小嘴,試圖作最後的反抗。「這幾年你都不在家,怎麼知道...」

「就跟我知道妳百日內一定得嫁進洪家的理由一樣。還要我再講清楚一點嗎?」

二妹的臉倏地褪得慘白,狠狠倒抽一口氣,淡紅的唇瓣又開又闔像隻撈上網的金魚,女人們困惑的開始發問──怎麼了?不是說好明年?親家母為什麼...?

她雙手叉胸縮進沙發椅,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瞪著我。

「這是為妳好。妳那個未來的婆婆是出了名的現實,如果娘家敗落,妳覺得會有好日子過嗎?妳姊一直以來都在照顧家裡和事業,她做得很好,只要妳們不再扯她後腿,」我對三個女人認真地,誠懇地點點頭。「我相信妳們以後會過得更好,更有錢,更有名,永遠享受上流社會的特權與崇敬。」我直視她們的眼,明白已經說進心坎裡,只要再推一把。「不過如果妳們還是堅持胡搞瞎搞,我已經估算過,最多一年,快一點的話半年,就算大妹再怎麼能幹,也要開始賣地賣房子來平衡公司的損益。而我,絕對不會讓妳們搞掉爸的心血,所以,如果不照我的意思,那就完全按照爸的意思來做吧──妳們將只剩三棟房子,而我會請專業經理人救活公司,繼承其他的大樓和土地,就依遺囑上所堅持的,完全用來發展我的生活與事業。」

二媽緊咬下唇,眼珠轉來轉去溜過每個人,大媽蒼白而虛弱地對我微笑,眼神羞愧地閃躲著,直率的二妹則很快地下定決心,非這樣不可了,她可沒時間再耗下去,什麼打官司或董事會決議的,只要再拖上幾個月她的美好未來就毀了。

「哥,就照你說的做。不過,你是真要完全放棄?不會耍我們吧?」

「我會請陳叔依我的意思擬一份文件,唯一的但書是,我要擁有公司的監察權,別緊張,我不要股份,賺的錢妳們分就好,這只是要確保妳們不能干涉公司的運作,誰要是又去公司亂來,我就請陳叔立刻執行原來的遺囑。」

二媽真的很想很想爭回什麼──應該是獅子會、女強人、榮譽理事...等等等等這類毒癮般的阿諛吹捧,但欲言又止的她已經心虛得再也無話可說。

「二妹,台北天母那棟高級公寓就給妳作嫁粧吧,妳將會是洪家最氣派的媳婦。」

原本仍在她眉宇間悶燒的疑嗔,剎時連殘餘的星火都消逝殆盡,空白的大眼睛停掛在我上勾的唇角,楞楞地傻著臉。這件生平最慷慨的禮物,剛由這輩子最厭惡的人送給她,的確是得以全副的心神消化一會兒。

「那麼,陳叔麻煩您了,請先草擬一份,mail 給我研究一下,下個禮拜二這個時候我們再全家過來簽字。不、不用了,其實我今天晚上有個推不掉的重要會議一定要參加,現在再不趕回去就來不及了,不好意思,你們去就行了,下次吧,下禮拜二我請東軒的大師傅特別為我們辦一桌..」

說著說著,所有人已隨我陸續起身,緩步走出房門,秘書小姐戒慎看著我們一行人經過,氣氛似乎挺平和的,她神色有些訝異也偷偷鬆了口氣──還好不用打電話叫警察或救護車。

 

來到樓下大門外,陳叔撥手機要石大哥載我去高鐵站,才尷尬的得知他已將BMW開進廠去清洗美容。顯然連為陳叔開了十多年車的他,也都認定這個下午一定沒完沒了。

「沒關係,我招計程車就好...」

「這怎麼可以?...」

就在婉拒陳叔親自載我的提議同時,四個女人聚在離我們七八步開外悄聲談論著,大妹短短說了幾句,二媽像枯萎的花乍逢甘霖般雙眼興奮地綻放光采,猛點著頭表示贊同,大媽非常非常困惑,搖搖頭似乎累了,二妹背對著我,不過從肢體語言看得出來她正在反駁二媽和大妹的話,而且愈來愈激動,二媽還沒說完她就驟然轉身,朝我跨步而來。

「嗯,哥,那個,我的婚禮你會來吧?」她努力試著對我展露笑顏,可惜實在太不習慣,唇形歪扭成滑稽的曲線。

「會啊。我紅包都包這麼大了。」我輕鬆地抬抬眉毛微微笑。她也笑了,這次自在多了。

「謝謝你剛才沒說破。不然很麻煩。」

「不客氣。妳先生人真的不錯,妳會過得很幸福。」此刻,斜映的霞光像是忽然傾滿她的杏眼和咽喉,哽住了原來還想對我說的話。她調整自己的呼吸,不想顯得太情緖化,抿著嘴,吞了吞口水,溫柔的眼神有些無措地不知該看哪裡,最後衝動地伸出右手緊緊握住我的手腕,毫無保留的力道已代表千言萬語。

就像來時那般突然,她一個旋步又轉回親人身邊,而剛才稍稍離開的陳叔正在講手機,看見我們說完話,便閤上手機走過來。

「這樣吧,我請秘書載你去坐車...」

話音未落,一輛黑頭車猛煞急停於眼前的人行道邊,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石大哥蹦出駕駛座,面帶歉意的憨直傻笑,搔頭躬身朝我們走來。

「真是對不住啊,我想車子好幾天沒整理了,所以就...,老闆,我趕回來載少爺啦...」

石大哥還在對陳叔哈腰欠身,後者略顯不悅的點點頭,吩咐他要把人平平安安送到車站。

 

車子在最後一個紅燈停下,窗外空曠無邊的荒地,一方一塊,規劃齊整,這裡有大醫院,有大學,行政中心,也許還會有故宮南院,令人期待的未來。但目前只有大跌的房價,賣不出去的社區,沒人承租的店面。

及膝的野草被暈黃暮靄染上一層層昏昧的蕭瑟。

石大哥忽然向我搭話。「少爺,你還好嗎?事情都處理好了嗎?」

我對著後視鏡中的關懷眼神微笑。「差不多了。還算順利。」

他豪爽地呵呵笑了,抬頭注意燈號的變化。

「我就知道你沒問題的,老闆一直擔心得不得了,老是跟我嘆氣搖頭說會很麻煩,我就跟他講,」綠燈亮起,方向盤打了個彎。「少爺啊,從小,就聰明得不得了,一定能處理得很完滿。」

我對他禮貌地點頭,微笑,說些感謝的話,再次轉向窗外,只是不到半秒就意識到他的語調中有某種不同於平常爽朗乾脆的聲韻,話裡多了那麼一些些幾不可察的、既沉且緩的停頓。我立刻回頭注視那方小小的鏡面,才發現他深邃的眼中,溢滿全然的體諒,輕咧的嘴邊盡是細碎的寂寞與憐憫,滄桑慈悲的表情稍縱即逝,旋即回復開朗簡單的神色,專心地把車停靠站前大門的人行道旁。

石大哥輕呼出聲,我順著他的視線,看見大妹站在門邊,晚風或緩或急掠扯她素白的裙擺,恍若一縷陰魂不散的執念。

「少爺,看來你還有一關要過呢。」他轉過頭無奈地笑了,我略為頷首欠身,道謝之後便跨出車外。

 

大妹坐在身邊,整節車廂只有我們倆人。她望著瞬逝的夜景,不斷變幻的燈霓托曳為一條條平行的流星,消失又重現,綿延無盡,循環不絕。

「謝謝你保住爸的公司。」過了台中之後,她終於開口說話。

「謝謝妳告訴我二妹懷孕。」

「你知道,」她似乎躊躇著,停了很久。「我不討厭爸,只是這樣下去不行。」

我先是眼前一片空白,然後大腦凍結十幾秒──這是自第一次被那個男人痛打之後,這輩子第二次經歷如此衝擊。接下來大妹還說了些什麼,但我並沒有聽清楚,大概是怎麼下藥之類的步驟。她低頭呢喃,和盤托出,完全沒有發現我的異狀。她認定我早就料到。她以為我還是那個無所不知的大哥,和小時候一樣。

「所以,至少保住他的公司。」大妹終於抬頭直視我的眼,黝黑的雙瞳清澈地像無雲的夜空。她無奈的非常堅定。

我還沒有辦法說些什麼。呼吸和心緒隨著忽明忽暗的回憶在胸腔竄流,我明白這些都毫無意義,卻還是只能盡量板住臉孔,維持我一貫優雅的面無表情,直到這些避無可避的流光暗去。

「我也不恨二媽。她人其實不錯。只是放不開公司。要是她去吸毒或酗酒可能還會好些。」她說得很慢,沒有情緒,實事求是的口吻。

「她不是問題了。只要把巴結她的那些老臣除掉,妳知道該怎麼做。」我恢復了。回到現實世界。

「嗯。」

「年底再帶她們上來。還記得我們講好的事吧?」

「記得。」

大妹在板橋下車,換個月台準備馬上坐回嘉義。她位於地穴的暗處,原來不是白磁,是身邊日漸深濃的幽冥所托襯的反差。

 

大概還有十分鐘到站。我思考著該如何在與總公司高級稽查員的秘密會議中,以不損害自身立場的前提下,掩飾傑夫酗酒的事實,讓他儘快調回美國,總公司現在非常迫切需要提高北美洲的佔有率。他們知道他還在喝,我也知道,大家都知道。只是所有人都得有個台階下,都有書面資料、表面功夫要做足。他們需要我完美的表演來配合。

如果一切進行順利,最快在年底,傑夫的歡送會上,他就會心滿意足地宣布我將成為上海分公司的總經理,而為表示迎接傑夫的誠意,董事長會親自來到台北,擁抱這位被他放逐多年的老臣,握手言和,化干戈為玉帛。

屆時,將有四位美麗的家人,與我一同和樂融融地向董事長問好、寒喧,而小心翼翼、從不願出鋒頭的大妹,也必須配合我,為這場大秀展露她掩藏許久、不可方物的美艷,到時候,也許連那幾個與她朝夕相處的女人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將留給董事長一個非常好的印象,多少可以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加快我向上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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