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爍的鑽飾、華麗的衣裳、花俏的鞋子林林總總地陳列眼前,沒有我不能得到手的東西。三心兩意、左挑右選,還是決定不了要穿的服飾——明天是我的生日,作為主角的當然要穿著得體。

 

好不容易穿好一身合意的衣服,興高采烈如小女孩般,跑到一面全身鏡前。我俯前身子,仔細端詳自己的臉。本是高漲的情緒,突然掉下谷底,笑容從我的臉上腿去。鏡中映出那乾巴巴的老女人,實在厭惡極了。生日該是高興的日子,然而,對於四十九歲的我來說,這並不是好事。再過一天,我就成了五十的老太婆,象徵著我已度過了人生的大半。

 

我實在不想面對這天的來臨,只要想到人們紛紛掛起虛偽的笑臉來恥笑我,一陣噁心感就洶湧而來。他們會說著一句句如尖銳匕首的「祝福語」。什麼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我的身體還健康得很,壽命還漫長得很!他們心裡必定在想:「這女人老了,不知還會活多久?」那群可惡的傢伙,至少在我生日時說些漂亮話,好讓我開心一下,像青春常駐……但在別人的眼中看我,大概已聯想不起「青春」這詞語了吧。

 

這絕對是上天的惡作劇,祂妒忌我的美貌,故意把雀籠的門大開,放走我的青春小鳥。可惡的神,祂有什麼權利?那可是只屬於我的小鳥啊!

 

我用粉撲磨滅粉餅,把粉底厚厚的鋪在臉上,那如車轍的皺紋依然顯露無遺。眼睛暗淡無神,兩頰鬆弛軟垂;嘴唇乾裂,頭有二毛。儘管我買再多化妝品、護膚霜,亦無法彌補時間從我身上剝奪的青春。沒了美貌,就算有再多綺麗的裙子又如何?

 

我誓要捕捉那隻逃離的小鳥。

 

 

 

 

「小姐,請慢步。」

遊蕩街上,身後突然傳來聲線。我回頭,發現一名西裝筆挺的男士站在面前。他用一雙狐眼上下打量著我,然後咧嘴而笑,露出一排發黃的牙齒。

「小姐,看你愁眉苦臉,是否有什麼煩惱?」

「我才沒有煩惱。」

他瞄一眼我的臉蛋,又狡猾地笑了。

「恕我直言,小姐的年紀也不輕,不會為身體老化而苦惱嗎?」

「我……我怎會為這種小事勞心……」彷彿被猜中心事,我不其然迴避他的視線。

無視口是心非的我,男人熟練地說下去,猶如背誦台詞的名演員。

「到了小姐的年齡,任誰都會面對老化問題,這是女性的天敵啊。不過不用怕,只要有我在,何時何地小姐亦能重獲自信,得回失去的青春活力。」

聽到他的話,我心有戚戚然。然而,我堅持隱藏心中情感,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聆聽。男人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藥樽,向我展示。

「其實要解決老化十分簡單,只要你每天服用這藥,就能享受『第二次青春』啦。」

「什麼?真的?」

我抑制不住慾望,激動地想把小藥樽搶過來,卻被男人一舉手靈巧地避開了。

「小姐別心急,我還未介紹這藥……」

「告訴我!吃了這藥就能擁有『第二次青春』嗎?」

「不錯。」

我的身體禁不住興奮地顫抖,只要有東西能讓我回復青春,就算是付出一切財產,亦在所不惜。

「多少錢你才肯賣給我?」

﹁二千元正。﹂他順暢地說。

「不是很便宜嘛……好,我買你的藥!」

男人向我張大了手,「先給我錢,再給你藥。」

我慌張地付了錢,那男人就把小藥樽交到我手上。像是害怕那藥會跑掉似的,我緊緊地握著小藥樽,不願放手。

「多謝惠顧。」他揚起嘴角,迅速把我的錢收進褲袋內。

 

 

 

 

手微妙地抖動,承在手心的白色藥片被光線照得耀眼。嘗試過各種方法把青春奪回,全都失敗,現在這一塊藥片是我的最後手段。本應是滿心期待的,卻又遭逢莫名的恐懼,令心境無法平靜。我把視線轉移至鏡中的自己,藏在乾枯眼皮間那雙迫切的瞳仁,驅使我行動。

 

半信半疑地把藥片送到口中,骨碌一聲把藥吞下喉嚨。整個過程簡單快捷,沒給我半點思考的空間。再次凝望鏡中的自己,我在心深處默默祈禱。

 

然而,過了半刻鐘,我的身體依然不起變化,還是一臉枯萎。怎麼身體會沒反應?難道我被欺騙了嗎?正當我焦躁萬分時,一股無形的重力打擊腦袋,頭痛得快要裂開,我能感受到體內的五臟六腑在熱血沸騰。四周的景象天旋地轉,體溫不斷上升,使我大汗淋漓。我無法控制這狀況,一下失足令我整個人翻滾在地。是這藥的副作用嗎?我要死了嗎?不要!我的人生還很漫長,怎可以單因為吃錯藥而下地府?絕對不要!我要活下去……

 

驀然從凌亂的視線間,我看見鏡中有人向這邊揮手。我用盡餘生的力氣,爬到全身鏡前,想要尋求援助。但我看到鏡子的瞬間,一切痛楚停頓,凝視鏡中映射的人,這真是我嗎?一把烏黑的長髮垂在肩膀,苗條的身形若隱若現於衣上。水潤的眼眸,緋紅的兩頰,光滑的皮膚,豐厚的嘴唇。是天使降臨人間,不,我就是完美無瑕的天使。小鳥在耳畔高歌,希望透徹了心扉。過往的陰霾離我而去,今天是我重生之日。

 

「第二次青春」的威力將無人能敵!

 

 

 

 

步入音響震耳的俱樂部,整個空間也擠滿了活力膨拜的年青人。我一身美豔的裝束,橫行於舞池,任誰都回頭看我一眼。今天的我沐浴在人們羨慕的目光中,因我已變成青春少艾,而且還擁有一副玉貌花容。

天下間的男人將為我的婀娜身姿而瘋狂,被我的一雙秋波所俘虜。

「給我一杯威士忌。」我優雅地坐到吧檯,對酒保點單。

「是。」

酒保拿了玻璃杯,投下一塊大冰,在向杯子倒進威士忌之際睥睨著我。我早料到這女神似的臉會招來不少狂風浪蝶,可惜,他並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他把酒遞上來時,又瞥看我一眼,但我佯裝看不見,他就默不作聲地走了。真笨,我怎會對你有興趣。

我喝了口酒,回望舞池中瘋癲舞動的群眾,感覺心跳也隨之躍動起來,這想必是青春的滋味。突然,人山人海的舞池裡有一男人與我對上了眼,他直勾勾地盯著我,害我不知所措。我立馬翹起修長的腿,無視他的存在。他竟更進一步,跑到我身旁。

「嗨。」那男的說。我沒理會他,繼續喝酒。「我叫彼得,你呢?」

看我依然沒回應,他略略掃視我一身的裝束,然後以英俊的臉蛋對我微笑。他不但沒氣餒,還再接再厲地攀談。

「你一個人來俱樂部,不怕危險嗎?讓我陪你好不好?」

我斷定他是因為我的美貌才來搭訕的。

「不用了。」我拒絕他。

「獨自喝酒很寂寞哦,我可不捨得丟下你這大美人。」

剎那間,身體如受雷擊,我究竟多久沒聽過「美人」這稱讚呢?

「也許我可以和你做朋友。」我說。

「好,讓我請你喝酒。」

「別喝酒,我們先去跳支舞。」難得回復青春,當然要盡情玩樂,久違活動一下身子。

他驚愕地睜了眼,然後說:「身體……不要緊嗎?」

「說什麼鬼話?我還年輕,身體健壯得很,不用你操心。」

「好……要是你不怕,我也只好奉陪。」

 

 

 

 

第二次和彼得見面,是自那天在俱樂部相遇後,隔了一星期。他逕自打電話來,說有要事想與我商討,於是約定今天在咖啡室會面。

咖啡室內坐滿花樣年華的學生,歡樂地傾談著。看看腕錶,差不多到約定時間,我拿出鏡子確認自己的妝容。今天的我也同樣漂亮,年青真好,那曾經日夜纏繞我的惡夢已幾乎消散不見。

落地玻璃窗外有男人的身影掠過,那人影急促步進咖啡室,原來是彼得。他徬徨地左右觀看,我揚起手,展露一抹姣好的笑。

「這邊。」

他發現了我,立即走來坐到我的對面。「等了很久?」

「不。」我把秀髮撥後,「找我有事嗎?」

「相信我,要不是緊急事態,我絕不找你幫忙。」

「怎麼了?」看他心急如焚的表情,我也慌張起來。

「借我二十萬。」

我倆對視無語。霎時間,我覺得眼前的人不像是彼得,然而他是他。第二次見面的人,驀地向你借二十萬,你會怎麼辦?我心生懷疑……

他洞悉我的想法,忙著補充:「先聽我說,我母親得了絕症,要施手術,藥費剛好二十萬。我怎可能支付這筆費用?只好逼不得已向你借錢。」

「但是……二十萬始終是大數目……」

「我明白。可是母親等不了多久。」他握住我的手,用誠懇的眼神望著我。「求求你,就幫我一次。好嗎?」

雖然心中還是猶豫不定,但看他滿是誠意,看來也不像假的。

我從手袋掏出支票簿和鋼筆,說:「支票可以嗎?」

 

 

 

 

「你所打的電話,暫時未能接通……」

第二十二次撥號,為何彼得的電話還是不能接通?堂堂借去二十萬,怎地無法聯絡他?難道是詐騙?可是,除了他的電話號碼,就沒有別的聯絡方法。要不報警,但亦有可能暫時聯絡不上而已,還是先待著看情況。

 

嗶的一聲開啟電視,現在在播放時事節目。

「近日有一種新的行騙方式,引起社會關注。」主播叮嚀地拿出一個似曾相識的小藥樽。「犯案者在街上向年紀較大的女性搭訕,推銷這藥能令人回復青春,欺騙目標以二千元的金額購入此藥。然而,這藥不但沒美容功效,而且還是一種危險的迷幻藥。長期服用,會引起各種嚴重的生理或心理疾病,勸籲各位小心。」

 

我走到化妝檯前,拿起檯上的小藥樽,和電視中的一模一樣。難道我陷入了詐騙集團的圈套?但我吃了這藥後,確實重獲了青春。這一切不可能是假的。我不以為然地笑一笑,矍然抬頭,看見鏡中的人,被嚇了一大跳。

 

這老兮兮的女人是誰?

 

我撫摸那滿是皺紋的臉,這老女人不可能是我,絕對不可能!我是美貌如花的大美人,現在怎會變回這糟糕的老太婆?不會、不會……這必定是惡夢,是我今早還沒服藥的緣故。

 

從小藥樽倒出僅餘數顆的藥片,我瘋狂地咀嚼那苦不堪言的藥,深怕沒有功效。我絕不想變回從前那般,度過枯燥無味的生活。我撲到鏡前,再次確認自己的相貌,和剛才一樣依舊是老女人。怎會如此,我明明比平日吃上兩、三倍的藥,不可能一點改變也沒有。

 

頭皮毅然痛極了,我抓緊稀疏的髮絲,胡亂地扯動著。勉強撐開眼注視鏡中的自己,發現我的身體起了變化。然而,我並沒變漂亮,那頂黝黑的長髮逐漸脫色,成了白蒼蒼的銀絲。世間沒有比這更令我恐懼的事啊!一定是什麼搞錯了,對,是我服藥的份量還不夠。我抖著手隨意拿了條圍巾,包裹頭顱,衝出家門要去買藥。

 

 

 

 

途人好奇地望向我、嘲笑我,誰也奇怪我為何在大熱天裹上炎熱的圍巾。我瞪大雙眼如獵犬,在街道搜索藥局的蹤影,好不容易,終於讓我找到了。腳使不起勁,因此我躡足跑過去,藥局的人看見我一身裝扮,都目瞪口呆。我一氣衝向像是店主的男人,把小藥樽遞上去。

「給我……給我這藥。」我低頭道。

店主接過藥樽一看,噗哧而笑說:「小姐,這藥本店不賣。難道你沒看新聞嗎?這可是迷幻藥哦。」

「我需要它……多少錢我也肯付,只管給我藥就好了。」

「沒有就是沒有。你硬說要藥,我亦愛莫能助。」

我焦躁不己,終於忍不住脫掉令我頭皮痕癢的圍巾,展露那醜態。「瞧,我這頭白髮!再沒有藥我就會老死啦!求你大發慈悲,給我藥吧!」

旁觀的人呆若木雞,紛紛露出困惑的神色。

店主上前阻止我說:「冷靜點,什麼白髮?你不還是一頭烏黑嗎?」

「你是瞎子嗎?看不見我滿頭白髮啦!」

旁觀者七嘴八舌地議論道:「這女的,是否服迷幻藥過多吃瘋了……」

「你在說什麼?」我激動地吼叫:「我沒有吃迷幻藥,那是給我青春的神藥啊!」

這間小藥局內的騷動,吸引了一眾人們圍觀。他們都鄙視我,以侮辱的言語諷刺我,可是他們又怎會明白我的感受?因為他們都是年青一輩,還不知年華漸去的苦。

「不准笑!不准笑!」我向四周的人咆哮:「這藥確實令我回復了青春,要不我在俱樂部內怎會被帥哥搭訕?」

「那人是騙錢的吧,誰會喜歡你這老太婆。」有人取笑道。

這話剌穿我的心胸。

我像斷了線的扯線娃娃,屈膝蹲在地上,茫然失去了靈魂。

又一把笑聲刺入耳中,今趟是藥局的店主說:「哈哈,青春哪有『第二次』這麼便宜呢?」

 

 

 

 

一隻輕巧的小鳥飛到枝頭,想向天空重新翱翔,卻又一時失了平衡,直向樹幹撞去。

最終死在無人知曉的草叢裡,漸化為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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