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思一直在腦海裡迴盪。
總覺得我必須為母親與祖母寫些什麼，甚至平輩的兄弟姊妹們，哪怕是那麼一點點，可卻只要是能屬於他們、代表他們的，這樣我就感到滿足了。
泛黃年代的存在，是憑藉著深處記憶。有些年代過去了，有刀鑿痕深，有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深刻印象；有些年代過去了，平淡乏味，如飄流浮雲，冬風過境，了無痕跡。抽屜裡的泛黃舊相紙，相紙裡頭的人物，像透明櫥窗裡美麗的假人，一旦出了櫥窗，得立即面對環境的殘酷。我開始去追尋祖母的人生和命運，去找查那段歲月中的痕跡和落塵。我縈縈思索，就在相紙上殘缺的那一角裡，明白了她們在一生裡，沾滿汗水的辛勞與努力背後，是為了生存的柴米油鹽醬醋茶。
秋高氣爽的午後，我和爺爺坐在矮凳上翻著一本相簿，「你看！這是我和奶奶唯一一張的婚紗照。」「可是這個女生比奶奶漂亮阿！還比奶奶高呢！」我狐疑地抬頭等待爺爺的解答。爺爺雙唇緊閉眼眶泛淚並抬起頭，似乎在向上天懺悔著什麼，剎那間，爺爺的表情映入我的雙眸，心裡滿滿的狐疑更是一股腦兒湧上來，著急著想脫口詢問。那一幕，似乎為奶奶刻苦與幸福的人生下了一個最好的伏筆。
停頓了一會兒，爺爺娓娓道出奶奶對這個家的付出：「你奶奶嫁過來後，就算天氣惡劣，就算身心交瘁，都跟著我一起上山下海。認真算一算，對她來說，除了過年，生小孩的前後幾天，才真正稱的上”休假”。別看你奶奶個頭小小的，扛起竹子可是力大無窮呢！不過也因為如此，竹子的重量負在奶奶的肩上，以致於身高不斷的向下遞減，但是她的志氣卻節節高升！咳……」爺爺的一聲長嘆，重重地呼出他一生對奶奶的虧欠。難道這就是奶奶朗朗上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表現嗎？或許當下我應該在那嘆息中嗅出一點端倪，可惜我才七歲。
現在十八歲了。「奶奶，日頭落了」，每次我這樣說完，奶奶似乎不太相信，總要把目光盯著西邊看上許久，確認日落了，黃昏確實來了，才狠命地把鋤頭往地上一刨，除完眼前的草，才放下手上的鋤頭。彎久的腰發出幾下嘎拉嘎拉特別舒耳的聲音，奶奶站在陷塌了的田埂上環視周遭，似乎是在替自己今天的表現打分數，如站在邊疆上，看著自己打下的江山，威風似的。臉上除了汗水橫掛，那嘴角也浮現些微淺色燦爛的笑容。跟在奶奶的背影後頭，感覺她肩上的鋤頭沈重地快把我壓趴在地，很想把我肩上那柄鋤頭拖在腳邊，可因離奶奶的步伐越來越遠，便只好把鋤頭從這肩換到那肩上，小跑幾步趕上她的匆促，以免把自己落在黃昏的角落。回到家，迅速地放下手中雜物，便提桶熱水給奶奶清洗手腳。緩慢地蹲下疲憊的身子，撿起奶奶手中滑落的肥皂，輕輕地為她清洗，像呵護嬰兒細皮嫩肉般，也用肥皂抹去一天的辛勞，但卻無法拂去猶如枯籐纏繞在雙手的刻痕。粗糙的厚繭，刺痛我的雙手，更磨痛我的心，眼中滾燙的淚水，就這樣斗大地滴落在奶奶的掌心上。掌痕間有著一層洗不淨的泥漬，「這些都是家中柴米油鹽的來源嗎？是的」我肯定地告訴自己。
毫無疑問地，我的奶奶是個傳統婦女。如果再識字，她的前程更是無可限量的延伸。一生消耗在這一隅，實在委屈了奶奶的生命和性格，委屈了她的才能和生命的韌性與堅定。從生存而言，在我心裡，『奶奶』這頭銜，不！應該說這號人物堪稱是偉大，或者傑出。我得追尋奶奶額上的皺褶，追尋皺褶上的模範與經歷。日子不停的往前推移，溫暖宜人的春天來臨，趕走了嚴寒陰鬱的冬天。漫步在公園裡，這個百花齊放的季節中，人也不自覺的感到神清氣爽，身心舒暢了起來。一路上，挽著奶奶的手臂，享受分秒必爭的悠閒，有這麼一刻，我心裡的溫暖山高水長，洋溢的宛如一片海洋。低頭俯瞰，奶奶頭上的黑髮努力地在白髮中爭取著生存的空間，皮膚上，滿是歲月走過的足跡，臉上的皺紋，似乎是在向他人炫耀著自己熬過人生歷練的證明。我想真正讓奶奶走路婀娜多姿的，是她胸前那朵康乃馨吧！是她身旁一手帶大的孫子吧！襁褓之年，就依偎在奶奶懷裡，現在站在她身旁，都高過她一顆頭了呢！人家所謂下半輩子享福的日子，奶奶現在正要開始呢！
以前，我都坐在奶奶腳踏車後頭，開心地高舉雙手拂過兩旁的蘆葦草，雪白的碎花末遺留在奶奶烏黑亮麗的頭髮上，好不可愛阿！腳踏車齒輪生鏽了，轉不動了，因為現在奶奶都坐在我的機車後座，換我帶著奶奶到處遊玩，腳踏車又是一個新的回憶。「阿嬷！我幫你拿拉！」「阿嬷！我幫你穿線拉！」「阿嬷！我幫你洗拉！」，「阿嬷！我幫你……」是我開始有回憶後，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即時且不吝嗇的表達出自己對奶奶的愛，人生不過就是如此，何必讓自己在與奶奶共存的生命裡，留下遺憾，哪怕只有一點點！對老人家而言，『寂寞』是最大的殺手，也是最常與他們作伴的背影。我和奶奶最喜歡坐在門檻上，聊天喝茶，靜氣而開心，談著談著，聊著聊著，我們哼著輕快的小調，在那晚風徐徐吹來的夜晚，像星空一樣深邃，像時空一樣漫長，我們都喜歡這種緩慢的享受。「陪伴」，是我報答奶奶的方式，曾經日思夜問，「我應該用什麼方法來回報，回報奶奶以前甚至現在對我的關愛與付出？」。時間飛逝快如流水，奶奶正一步一步往杖朝之年邁進，這一路上，我的陪伴讓奶奶每天都過的開心如魚得水，讓她卸下肩上年少時累積的辛勞。臉上的不再是淋漓的汗水，而是洋溢著幸福快樂的笑容。就這樣肩並肩，牽著奶奶的手，走下去吧！因為這個世界上，愛是永無止盡的。
「奶奶！今天是母親節耶！我幫你別上的康乃馨還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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