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瞬間

 

很明顯地,車子沖上坡,同時傳出音樂。梅立寇的身體跟著節奏,一如電影慢動作般,騰空了起來。

「碰」的巨響撞開前方的阻擋,也揭開了序幕。速度不減反增,像獵豹看到羚羊的左轉右翻。

即使隔著眼皮,仍感受一道又一道光和人影。聽說,人死前會有幻象,腦海出現拿鐮刀的死神和七爺八爺吐著舌頭,他趕緊唸喔彌陀佛、聖母瑪利亞、阿門,老天保佑。

下一秒,梅立寇意識到音樂換了。女歌手輕輕哼著「I'm dreaming of a white Christmas…」,慵懶的爵士越來越清晰;頭卻越來越昏沉,鼻子滿是腥味,濕答答緊黏著衣服,身上沒有一處舒服。正想要抱怨,身體再度滾入溫暖、軟綿綿的地方。

一陣刺鼻的消毒水,讓他差點把肺都咳出來。魂,也掉回醫院病床。

「千萬不能死啊!」一睜眼,便瞧見滿臉皺紋的白髮女人,趴在床邊,開了嗓的哭喊。

死裡頭生的梅立寇,一想到差點人世間,就這樣離開了妻小,又是一陣痛疼。

「我的老婆和孩子呢?」

「夭壽~連腦子都撞壞啦…」老婦人哭得更慘,淚流滿面的模樣越看越熟悉。這不是一起生活四十多年的老媽嗎。

他的意識才掉回現實。

原來,這一生結婚、生子一件大事也沒完成。唯一的成就是用畢生積蓄買一部跑車送給自己當聖誕禮物。現在恐怕也凶多吉少。

「我的藍寶基尼…」梅立寇哽住的那一口氣,被一湧而退的聲音、影像截斷了,白衣人蜂擁圍上,老媽的哭調也漸行漸遠。

「兒子,一定要堅持下去啊!」

梅立寇告訴自己不能死,最起碼不能一事無成的死去。眼前的手術燈擴散成幾道彩虹,絢爛又誘人。他憋著最後一口氣,拼命往反方向爬去…。

 

重生

梅立寇再度睜開眼,第一動作是深呼吸,貪婪的聞著空氣中醬油煎荷包蛋的味,煮咖啡的濃烈香味和充滿肺片的沁涼,正是活著的美好滋味。

「喂~」他企圖扶正身子,身體似乎軟綿綿的不聽使喚,忽攸滾了一圈,才警覺到不對勁。

當他低頭只見屁股上包著尿布,雙腳更是短一截。伸出顫抖的雙手,驚覺自己宛如侏儒的殘缺。

「來人啊~」沒想到脫口而出是咿咿呀呀的兒語。這下好了,連基本的說話能力也被剝奪了。

「嗚…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以梅立寇目前的狀態,什麼騎馬、衝浪、滑雪、旅行一下子離他遠去。而把年紀,連萬里長城、臺北101也沒爬過。原本預計在聖誕夜約小秘書出遊,他沒能開口,她沒坐上新車、更無法成為自己的新娘。

一想到此,整個人傷心哇哇大哭。

「乖~別哭。」一位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的女人跑來。

「你是誰呀?」梅立寇滿臉眼淚鼻水,卻想不起這位婦人是誰?

老婦人假裝沒聽到,將他擁入懷中,問:「肚子餓了嗎?」。硬是把隔著衣服的胸部往他嘴裏塞。

梅立寇扭動身體,聞到婦人身上充滿魚腥與蔥蒜的青味,哭嗆的更厲害。

「這不是醫院,也不是我家,我在哪?老媽呢?」

當然,沒有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

梅立寇試圖掙脫婦人、企圖逃離這裏,逃到外頭的世界一探究竟,卻撇見大片玻璃窗前,反射出自己的影像。

「發生什麼事啦?!」

他滿頭霧水看著鏡中的自己,即使哭的不成人樣,卻是在強褓中嗷嗷待哺、實實在在的小嬰孩樣。

「到底發生什麼事啦?!」他大叫。

 

適應

「寶貝,吃飯囉。」年輕的女人抱起孩子,將左邊乳頭塞入嘴中。

梅立寇兩眼緊盯豐滿白皙的乳房,忍不住用短胖的手指捏了捏觸感。嘟著嘴、用力吸允半天,終於嚐到第一口母奶。

「哇~難喝!」他馬上吐掉這一口溫熱、卻無任何美味可言的早餐。隔了四十年,他早忘記母奶的滋味。

「現在不吃,以後就沒機會吃囉。」老婦人出手抱走梅立寇,女人得以喘息,清理那一片白色奶渣。

「就是不肯乖乖讓婆婆抱。」沒錯,梅立寇對她身上那股味十分反感。而且更不舒服是,老是黏著下體不放的濕黏感。原來女人每月好朋友來時,就有這種困擾。

「我要換尿布。」他的抗議動作讓婦人挨得更緊,最後一招就是大哭大鬧。

「又怎麼啦?」新手媽媽一聽到哭聲便慌了。

「沒關係,小孩就愛黏媽媽。」經驗老道的老婦人,味覺卻不怎麼靈光。一邊抱著嬰孩、一邊安撫媽媽說,「頭一胎都比較難帶,第二胎就好多了。」

 

幾天來,梅立寇逐漸瞭解目前的處境。

身上有生嗆味的婦人是婆婆,年輕、微胖的是坐月子的新媽媽。而自己是家裡的新成員。

一整天要做的事只有等待、吃奶和睡覺。不但要重新學習控制身體的肌肉與平衡感,也沒辦法百分之百的表達自己的意見。這一切宛如噩夢醒不過來,一個成人被困在嬰孩的軀殼中,動彈不得。

一開始,是最難適應的。

後來,他想到「潛水鐘與蝴蝶」,電影主角靠著一隻眼睛眨呀眨與對外溝通。何況,自己的情況是漸入佳境。

他將哭聲區分成幾種階段:啜泣的哭,代表肚子餓;高音哭調,代表換尿布;間接性的飆升還擠出幾滴眼淚,是他很無聊、趕快來人娛樂一下。

說服自己接受了新身份和新家庭後,梅立寇發現,現在的生活也不壞。

不必擔心上班遲到,業績不好也不會被罵,沒有Blue Monday,仔細想想過去功不成、低不就,好像沒有什麼值得留戀。反觀現在,每天吃飽睡、睡飽吃,被人捧在手心、怎麼做都惹人愛,好像在放長假。

更重要的是,梅立寇擁有第二次機會。

過去的、不敢奢望的或者來不及完成的,這輩子的時間多到可以一一完成。

為此,他將玩具分類、列出這一生的清單。

企鵝玩偶,別看它傻呼呼的,將來可要把握各種機會到世界各地瞧瞧,第一處就到南北極報到。搖籃上搖來晃去的小飛機,是立志成為空姐們環繞的機長。至於小天使音樂盒,一旦按對地方便唱jingle bell,讓他發誓一生一定要參加星光大道一次,即使當不成大歌星,也要有一鳴驚人的舉動。

「這真是最好的聖誕禮物啊!」梅立寇想到”最後一次”換來"再來一次"的奇跡,暗自對著小天使的臉龐竊笑。

 

醒悟

以梅立寇的智商,或許在幼稚園就能進入資優班;國小,便成為天才接受媒體採訪;即使參加跨年紀的入學考試或國際性的重要比賽也輕而易舉。至於騎馬衝浪、滑雪旅行、萬里長城和101等小卡司,他立下豪願,一旦踏出眼前的框架,第一時間嘗試。

「別頑皮囉,miracle。」媽媽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一把抱起想要爬出搖籃的梅立寇,放在柔軟的地毯上。

「梅立寇?」

「是幫小傢伙取的英文名啦,他的來到是各奇跡miracle啊。」

「沒錯,我是全新的miracle!」梅立寇擺脫舊有的包袱、全新出發。

過去,因為擔心受傷、害怕失去,所以乾脆不努力、不擁有的想法已完全拋諸腦後,積極朝著下一個目標~鋼琴吃力爬行。如果能當周杰倫第二,瀟灑的彈奏一篇又一篇行雲流水的樂曲,馬子自然也一個接一個來。

梅立寇想,只要願意,從現在開始努力,一切都來得及啊…。

「看來miracle很喜歡鋼琴喔。」

「對啊,女孩子一定要學音樂。」

「人家不是女孩子啊…」梅立寇滿臉疑惑,企圖伸手往下摸自己的性別,一不小心整個人又滾了一圈。

「你將來一定是人見人愛的漂亮女生。」媽媽心疼地將他高高舉起,在天空轉了好幾圈。

這時,梅立寇才恍然大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放聲大哭。

像是不情願被送進宮的小太監,在閹割的那一晚痛不欲生,直到聲嘶力竭,只剩下狼嚎與喘息。

「他第一次哭成這樣,是不是生病了?」媽媽又出現欲哭無淚的表情,令人憐惜。只不過現在痛哭的人是梅立寇,將來長大之後,可能換成媽媽痛哭了…。

「沒關係,只是不適應。很多事情需要時間適應,不是嗎?」婆婆朝他略有所思的眨眨眼,繼續狠心地任他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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