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東南方,高聳的獨棟大廈深入雲層,像是船錨從烏雲間投落大地,拉著長長的鐵鍊,眷戀著那片不斷降雨的黑色大地。如果將天地顛倒,從上頭不斷摔落的,想必是六十億的人類。

「煩死了,雨甚麼時候會停阿?」雨還在下,從昨晚到今天早上。正確來說,是從很久很久以前的昨晚到今天早上,雨不曾停過。氣象預報上只看得到滿滿的小雨傘插在這面大海,氣象雲圖裡只有台灣被烏雲包圍的樣貌,彷彿世界地圖上只需要一大片雲。我試圖起床,爬離充滿霉味的軟墊。床前的液晶電視轉台,播放自殺新聞,全台灣因為憂鬱症而自殺的人數日漸攀升,如今已經超過二位數。當然,你馬上會看到一堆基金會的電話聯絡方法。

如果負責接電話安撫你的人還沒自殺的話,他也早被高漲的海水淹死了吧?自嘲,然後揉揉雙眼。房內的一切好像都在發黑,明明是早上我卻開著大燈,勉強照亮眼前臥室中的六坪空間。1LDK。經過打通牆壁再裝潢,對單身漢來說相當舒適的大小。燈光陰暗似乎看不太清楚四周,冰箱裡應該還有麵包和牛奶,電視櫃下面好像有甚麼東西,蠕動著黑色灰斑的奇妙菌類?就像是迎風招搖的金色水草。

看著讓人渾身發癢的幻想,我跑去廁所對著鏡子照亮自己的臉。外頭有著嘩啦嘩啦的雨聲。狂亂的長髮、黑眼圈包覆的灰色眼眸、輪廓深邃的五官、帶碎刺的下巴,鏡中的我看起來似乎沒甚麼不同,一樣的夜貓總在一樣的夜晚嚎叫。不過現在也分不清白天或夜晚,因為太久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只有時鐘滴答又轉過一圈。

好像有甚麼不同的地方,喉結旁那塊黑斑看起來相當古怪。大大小小的圓形湊在一塊,感覺…用手指摳摳看,摳不掉,沾染一吋吋指甲。認真的思考了一下,我發現我發霉了。脖子上那片小菌斑,看起來已經深入皮膚,應該是菌絲吧?勉強拔出來的話……搞不好會像恐怖片一樣把自己的血管也扯斷?結束梳洗我來到電腦前,翻開越輕薄卻越發不耐用的筆記型電腦,我開始搜尋「人體發霉」、「人 發霉」、「菌」這些關鍵字。

看來已經成為歷史和正在成為歷史的案例中都沒有人體發霉這件事情,我也許會是醫學史上的特例也不一定。值得驕傲嗎?冰箱裡的食物是不是也發霉了?我記得我有開除濕機,莫非除濕機已經被可怕的濕氣打倒了。起身走去檢查除濕機,將下方的儲水盒拉出來,滿滿一盆的水直接灑在我腳邊,浸濕了整片木質地板。糟糕。低呼一聲,我將儲水盒拿去廁所倒掉,拿拖把回來收拾善後。

整理完後關掉電腦並將儲濕機重新打開,順便把冰箱裡的東西全都丟掉,我決定出去吃飯,不要待在這間整體來說已經發霉的房間裡,希望外面會讓我感覺好些。來到穿衣間裡,挑了一件黑色的襯衫和貼身牛仔褲,為了禦寒和遮掩可怕的霉斑,我另選一件短大衣並將領口拉高至下巴處,然後謹慎地對著鏡子檢查全身,確認沒有露出任何一點發霉的跡象後離開。

記得拿了手機鑰匙錢包,現代人出門缺一不可的三樣神器。我傻笑著拉開防盜不鏽鋼門,抓著雨傘走下樓。關門時我特別小心不要發出噪音,現在已經是早上十點,雖然大家都已經出去上班了,但留在公寓中的住戶也還不少,一點點的噪音都能讓他們抓狂。我走下樓梯,樓上不時傳來鬧劇中的笑聲、韓日劇裡的「想不到,你真是我的親妹妹」之類,或著鄉土劇裡面召開記者會,用台語互相攻擊謾罵,然後誰是誰的私生子、誰這次接下董座又有一兩億的投資。我真的很懷疑這些編劇們是怎麼回事,身體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外頭的雨依然,按照氣象預報今天屬於溫馨小雨。當你的國家連續下雨這麼多個月之後,記者、氣象播報員、國民們都會開始幫雨取綽號:從最小的綿綿雨、溫馨小雨、撐傘雨到越來越大的「雨變大了」、「暫時別出門」、狂風暴雨或著颱風般的「我根本就不該出門」。我佩服他們的幽默感。其實這樣講起來,今天的溫馨小雨算是好天氣了,只需披著大衣即可。

 

離開公寓我準備到熟悉的美式餐廳去享受一下。兩片土司、培根火腿香腸和兩顆太陽蛋,再配上一份薯條和黑咖啡。這是我所習慣的早午餐,很適合睡過頭之後的十點、十一點去享用,然後在餐廳裡蘊釀一下靈感、觀察過中午用餐的人群後,下午可以回家寫作讀書。說到這,上次進行一部分的奇幻小說也該繼續動筆了,截稿期限越來越近,我得加快腳步才行。

踏出家門,我頂著溫馨小雨轉出巷口,背對著豆漿店往大馬路走去,前方的交叉口聳立著巨大的研究科技大樓和寬廣的腹地,那令人羨慕的工作環境從被人詬病多時的蚊子館中重生,之前一直以為只是不開放的停車場如今有著上千人在裡頭工作,也算是偉大的蛻變。

過了一個然後是另外一個紅綠燈。穿過速食店的騎樓稍為遮擋雨勢,沿著街道前進,速食店裡頭的員工各個都有氣無力,彷彿整個城市的人都得了瘟疫和流感,也許大家都發霉了?馬路上駛過的各路公車,有的通往車站、東區或景美、台大等地,搖搖晃晃地壓著柏油道路,激起一條條噴射水柱揚長而去。已經煩悶到連停站接送客人都懶了嗎?不過這樣說起來,那些等車的人也太不積極了,連將手伸入雨中抓取一絲機會的樣子都沒有,懶散地靠在騎樓裡躲雨,根本沒有要搭車的意思吧?

管他的。繼續往前,經過左手邊奇妙的一片雜草空地,原本只有雜草的地方經過雨水的長久灌溉後,居然長出了巨大的藤蔓,粗大有如神木的翠綠色藤蔓往上伸長穿過烏雲,也許能攀爬到巨人的國度也不一定。這粗藤引來新聞媒體爭相報導也不能超過一星期,因為更多的雨水會將之淹沒。

每次去美式餐廳吃飯時都會經過,習慣性地停下來看一看這巨大的藤蔓。看著藤蔓時我會有他我一樣感覺,這樣獨特的怪咖讓人很有熟悉感,彷彿我跟他是兄弟一樣。因此我總是在這裡駐足一陣子,用心跟他對話。

「今天過得怎麼樣?」

「老樣子,我今天又長高了。」

「甚麼時候可以摘豌豆?」

「再過幾天吧、再過幾天。」

「保重。我去吃午餐了,早午餐。」

「你也是。」

結束短暫的交流,我繼續往前。穿過一條街後的轉角,賣北方小點心的店還在奮鬥著,香酥蟹殼黃今日特價15元;旁邊的炒飯則打出外帶65元特惠價吸引社區四周的上班族們。海是藍的。沿途的腳踏車店並肩連開了四家,除了最老字號的那一間外,其他三間都是近年單車熱潮的產物,小折、樂活四加二輪的廣告大力放送的結果就是:好像全台灣人都要這麼做不然你就遜掉了一樣。堅持摩托車或走路的人就像是不合時節的外套扼殺想像力。

除了老店之外,其他都已拉下鐵門無限期歇業,其中一間還貼著「雨停就開門」這樣的標語。但留下來的那間店也好不到哪去,老闆坐在裡頭看著電視,懸掛店內的腳踏車一輛輛生鏽老化,就像老闆當年的雄心壯志和夢想,轉變成窩在小小的店裡面賺取家人的生活費。

 

不忍看,加速離開。經過了依然生意興隆的房屋仲介和連鎖影片出租店,因為長期下雨民眾懶得出門的緣故,到出租店借一兩片DVD然後配著啤酒爆米花成為大部分人下班下課後的行程,政府也樂見其成大力推廣,畢竟你待在家裡看DVD總比外出飆車打架好得多;至於房屋仲介……我也不懂他們到底為甚麼生意這麼好,看著裡面的業務員人人都換百萬名車我也嚇了一跳,畢竟我從來也買不起房子。應該說,沒有必要。

接著連續經過其他的店家:補習班、巴西脫鞋專賣店、泰式按摩、高級服裝店,我才終於抵達餐廳:The 8th Street。推門進店,在我最喜愛的靠窗沙發就座,服務生熟識地與我打招呼並填好菜單。我注意到了那服務生的手上也有一塊小菌斑,在他黝黑的皮膚上雖不明顯但仍有色差,眼神銳利點就能發現。一想到別人也會因為潮濕而發霉,我不禁覺得放心了點。但奇怪的是,他們都沒有發現嗎?莫非這是一種新型傳染病?

從衣袋中掏出筆記本和慣用的鋼筆,在餐點上來之前稍微構思一下。也許,把人體發霉當作一個題材還不錯,就寫一個因為長期下雨而發霉的男人的故事,幫他增添一點元素豐富一下枝節,或許可以成為一本六萬字左右的小說也不一定。愛情、驚悚、科幻或奇幻,從筆記本最新的一頁開始思考連結,天馬行空的亂想是寫作的第一步。這是我的習慣。

「您好,歡迎光臨。」又有幾個客人上門,午餐時間差不多到了,上班族們開始離開小洞穴出外覓食。隨著雨越下越久,大部分的店家為了生存下去紛紛提供外送服務,一開始是點餐加一點油錢就可以外送,接著是點餐達多少就可以外送,最後則是不管你點多少都外送,只要在騎車10分鐘內就可以。基於個人不喜歡看到外送小弟的可憐模樣,我多半以微波冷凍食品或親自外出來打發三餐。雖然點過幾次pizza店的外送,但嘴饞時我還是喜歡走路到15分鐘外的店家外帶。買大送大沒甚麼不好,只是要自己去拿。

今天的雨又小又溫馨,出外用餐的人也就多了。店裡面很快被來吃商業午餐的人潮佔滿,45個座位擠滿了閒聊放鬆的西裝套裝,總算在老天爺和老闆間偷得一絲時光,油價飆漲、菜價高居不下、老闆苛扣薪水、還有讓人生氣的政府和政黨,單純吃飯聊天總算能讓他們暫時忘卻那些討人厭的事物。

啜飲一口感受老闆娘特選的混合咖啡,肚子有點餓了,今天怎麼特別慢?我抬頭望向出菜口,正巧發現我的餐點已經放在餐台上,叮咚一聲就由服務生送了上來。收起文具我拿起餐籃裡的刀叉,填飽肚子再開始我的幻想時光吧。微焦的油嫩培根、燻香火腿和德國香腸,配上剛煎好的太陽蛋與現炸薯條,灑上一點巴西里香料真是完美的演出。

悠閒地吃著我的餐點,順便思考一下重要的事情:奇幻小說的進度和發霉。手頭上正在書寫的奇幻小說遇到一些瓶頸,到底我該讓男主角有個一輩子達成不了的夢想,或著是歷經千辛萬苦還是達成不了的理想呢?Dream跟Ideal還是有巨大的差別,這可是會左右這本小說的走向。哀,可憐的主角怎麼沒有個好結局?不過話又說回來,有好結局的主角也太多了,不知道這本沒有好結局的書會不會暢銷。

想起家中滿滿的資料和筆記,回想起為了寫這本小說而做的那些設定,還有那些為了解決各種邏輯問題、矛盾設計的痛苦時光。阿,也許我就是為了品嘗那些痛苦而存在的。服務生過來收走了餐盤,順便請他幫我續杯咖啡。「兩份糖不用奶精,謝謝。」我提醒他,繼續沉浸在我的世界中。店裡面安靜多了,上班族都回去上班了吧?得不斷面對可怕的老闆和現實社會,辛苦你們了。我象徵性地在腦中拍拍他們的肩膀,然後甩開。

 

結束餐廳裡的冥想時光,走出店外,溫馨小雨隨著時光起了變化,現在已經是「該撐傘了」的大小,撐傘雨沿著屋簷的遮雨棚不斷滴落,看來我得在這稍等一下,等它變回溫馨小雨再回去嗎?掏出懷中的香菸盒,用火柴點燃一根抽起菸,尼古丁也是相當不錯的靈感來源,跟酒精、性愛一樣,我覺得。呼,深深地吸入一口再吐出。

老闆正巧也跑出來抽菸,兩個男人站在遮雨棚下一陣煙霧寧靜,各自看著菸頭紅了又暗暗了又紅,直到將菸屁股扔進雨中。當然這不是好習慣千萬別學。抽菸期間我注意到老闆身上滿滿的發霉跡象,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嗎?我不敢問。我跟老闆揮揮手告別,決定要頂著這雨回家,反正回去也會洗澡。懷中的筆記本和筆應該不會有事情,還沒到「雨變大了」、「暫時別出門」的程度,這不到10分鐘的路程還不致於讓衣服外套全濕。

沿著來時路回去,除了我沒有反著走路以外就像是錄影的倒帶功能,下午兩點的時光並沒有改變些甚麼:窩在小腳踏車店裡的老闆、忙碌的房仲業務、會跟我說話的藤蔓、根本懶得坐公車卻站在騎樓旁的無聊人士……然後是巨大的十字路口,和上頭越來越多的汽車與越來越少的摩托車。

除了發現大家都發霉之外,我覺得這個世界沒甚麼改變:上班下班、上課下課、選舉吵鬧、八卦爛新聞,跟沒下雨之前也沒甚麼差別。至少,在我記憶的範圍內。回到家中,將淋濕的外套衣服換下,洗過澡後重新套上溫暖的衣服,我坐回書桌前思考小說的問題,除了不時分心用鏡子確認喉結旁的黴菌希望他不要擴散之外,整個下午我也將進度前進了一萬多字,草稿一萬多字比不上定稿的三千字,我知道。

晚上吃了微波食品喝過咖啡後,我選擇看電視新聞轉換心情,卻驚訝地發現電視上每個人都長了霉斑:主播、立委、市民、總統、菜販、上班族,不論身分地位、貧窮還是富有,我能看到電視上的所有人都長了霉斑,但卻全都對這件事情一點感覺都沒有,彷彿他們都看不到也不在乎。

這個題材真是棒呆了,我把這個idea加入筆記本中,看來下一部小說就可以用到了。集合科幻劇情和驚悚元素,再加上政府陰謀論和邪惡組織,整個就是一篇超級有趣的黑色小說,看來鐵定會大賣。也許還可以改編成電視劇、電影,甚至卡通漫畫,橫跨各個領域狠狠的引領風潮。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我看著鬧鐘轉過三跨過四,日出也快到來,但是誰都知道日出從來沒有回來過。那玩意而只能躲在雲層上頭,孤單單地看著滿地的烏黑閃電,嘩啦啦地將雨水灑在所有人身上,匍匐在地的平凡人,連瞻仰太陽的權利都沒有。其實還蠻特別的,現在這個時節出生的孩子也許會被冠上RainBorn或著Raining這類的外號,雨之子聽起來也是別出心裁,也是能在這個困境中苦中作樂一下。

 

一覺醒來,全身有些酸痛。勉強起身盥洗穿好衣服,我躺在按摩椅上思考今日的行程。科答科答的機器運轉聲從背後傳來,伴隨著虛擬師傅的捏、揉、捶、打讓人全身舒暢。也許能夠做些改變也不一定,改變行程來點驚喜?整個人舒服多了。十點鐘,從穿衣間走出來時我刻意選擇白色上衣和長風衣外套,並用緊身褲將身軀拉直,看著鏡中的自己有活力許多。除了喉結上微微擴大的霉斑。

我摳了摳脖子,將風衣拉成立領,離開公寓走向大街。現在的雨勢介於撐傘雨和雨變大了之間,慎重考慮之後我決定撐把堅固的黑傘,採取迂迴閃躲的路線繞過路上的水坑和飛濺起來的水花,然後在大街上拉長手臂試圖攔下任何一輛公車或計程車。現在幾月?梅雨季不曾結束過,如果入冬之後會不會變成下雪?

一輛沒載客的計程車呼嘯而過,激起一片水花鋪天蓋地,一時閃避不及被潑了一身讓我臉上滑下大量髒水,我彷彿聽到霉菌的竊笑聲。當我舉起左手高聲咆嘯時,卻被接二連三飆過的車輛轟進水中,喉嚨嗆進更多與更多的髒水。全身都濕透了,鞋子中滿出河流和小溪,外套裡的筆記本也間接遭殃。我真是受夠了,受夠了這亂七八糟的事情。上次想要出門看電影也是這樣。不看了,回家。

 

重新躺回床上仰望著天花板,洗過澡後的身體有香草味,背景音樂是貝多芬的月光,不知道幾時幾分的白天?晚上?下午?我只知道最後的一刻似乎是翻身,在雙眼閉上之前。頭昏腦脹只是沉重,然後沉重。

 

嘩啦啦、嘩啦啦,怎麼夢中還在下雨?如果要照顧一下做夢的人,應該可以隨意選擇夢中的場景吧?再怎麼說這個夢也是因為我才存在的不是嗎?一邊說一邊從床上起身,現在窗外的是「我根本就不該出門」,趴打搭打的敲響窗櫺赫然是一滴滴黑色黴菌,結成一球球軟皮球大小的黑彈,轟隆隆地開啟戰爭序幕。

如果是夢可以讓我趕快醒來嗎?

繞去浴室一看,無數的小黑彈正試圖衝破玻璃窗,我趕緊將紗窗連波璃窗都關好跳出浴室關上門,一陣玻璃破碎聲後我感覺到背後的門傳來陣陣衝撞聲,嚇得我抱頭蹲下閃避那一球球撞擊突起。天阿,現在是甚麼狀況!改用爬行姿勢我前往客廳、廚房和更衣間,檢查每一扇對外的門窗是否都關上鎖緊。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那黑彈似乎長出眼睛正盯著我瞧。

將屋內全部可以封好的地方都處理完後,我累得趴在更衣間地上,看著鏡中的自己不斷喘氣。喉結上的菌斑似乎又擴大了,看起來好像整個喉嚨一片烏黑鐵青。雖然不知道被黑彈打到會發生甚麼事情,但是看那衝破玻璃打凹門板的破壞力,想必打到身上也是痛不欲生吧?

 

驚喜還未結束,不鏽鋼門撲倒在地發出陣天巨響。一跑出來就看到綠色的粗藤蔓撞倒鐵門擠了進來,直接將客廳塞滿。而我那位親愛的兄弟居然開口說:「快趴到我身上來,我來救你了!」幾片巨大的葉子隨著他說話而抖動著。說時遲那時快,浴室的門也被撞破,可怕的黑彈團對著我衝了過來。轉頭看一眼我這奇妙的兄弟,二話不說一個飛身跳到藤蔓中,那葉片像是有靈性般將我包裹起來,將一切都隔絕在外。

好像回到母親的懷抱裡,有一種催眠的力量正流瀉著。要是在夢裡睡著的話還會做夢嗎?問問佛洛伊德還是榮格?還在思考這一點時,藤蔓一一揮開那些黑彈,一個巨大的抖動抽離公寓來到外頭。外頭的砲火更加猛烈,轟打在藤葉上發出噗噗噗噗的聲音,好像夏日大合唱充滿整片天地。「抓緊,要衝鋒了!」兄弟大喊一聲,對著天空直奔而去。飛過男高音青蛙。

 

巨大的藤蔓越拉越長,打著螺旋的飛升氣流翻滾。半空的烏雲也不甘示弱,派出全部兵力奮勇攻擊,我彷彿看到那些主播阿、老闆阿、政府官員都混在其中,就連8thStreet裡頭的員工都駕著一台台噴射機對著我射出黑色飛彈。這是甚麼樣的夢境阿?慷慨激昂的遊騎兵進行曲是現在的背景音樂,藤蔓兄弟先用葉片形成一個類似駕駛艙的位置保護我,然後開始射出身上的葉片作為武器。

「衝過去!」藤蔓傳來聲音,我舉起右手回應大喊著:「I ku so!」剛剛似乎被黑彈打中了,我覺得喉嚨越來越癢。左手抓緊拉低身體,我認真的祈求這場夢境趕快結束趕快醒來,不然我會不會就這麼摔死在夢裡?戰況激烈,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戰爭場面,也許我該記下來轉移到我的奇幻小說中。筆記本跟鋼筆不在身邊,我驚訝的發現我已經赤身裸體,乾薄的身軀只有一株幼苗擋在重要部位,沒被飛升的氣流吹走也真是奇蹟。

 

已經接近天空最頂端,一瞬間就要穿進烏雲之中。烏黑雷雲放出閃電襲擊,從雲山山頂放出無數雷襲,四面八方天羅地網包圍過來。這比黑彈雨還可怕,但我也只能抱緊藤蔓那粗大的身軀,從空隙間看著外頭的一舉一動。在這個世界我只是旁觀者,旁觀著明明就是我的卻不能插手的人生。從綠葉間撇見兄弟的頭部冒出黑煙。重點已經不是藤蔓的頭部在哪,而是他好像快撐不住了。「Almost!Almost!」藤蔓大喊著繼續前進,全然不理會那電在他身上的青藍閃光。為什麼講英文?在夢裡也不該有這種語言上的隔閡吧?

 

伏伏風聲吹過,當我們一同穿過烏雲的瞬間。烏雲在背後吶喊著,閃電像是破碎蛛網般隨風飄散,五團黑色螺旋陽痿似地倒回烏雲地板中。「這叫做一柱擎天!」我轉頭大聲嗆喊,高興地吼著。這句成語就該用在這種地方。正高興的同時藤蔓兄弟卻猛然抖動了一下,從口中噴出一連串綠色鮮血。

「天阿,你沒事吧?」我拍拍粗藤問到。一點也沒注意到自己的頸子已經滿滿的鐵青,感覺有人一直緊抓著我的喉結。

「沒事,快看看下面!」我非常可以肯定他在逞強,但我還是轉頭……

 

我看見了……

我看見……

 

好美的太陽,巨大而橘色的向日葵中央居然有張寶寶的臉,正癡癡地對我笑。

明亮的天空,就像一身赤裸的藍色小精靈,蹦蹦跳跳地繞著火堆跳舞。

純白的雲朵,難得正經我形容那片地毯般延綿到極限與天際接軌。

 

我醒了?還是我依然在作夢?

拉拉臉頰一點也不痛,還是我的人生一直都是一場夢。

身上的衣服還沒回來,赤裸在空中有點冷。

 

「小心後面!」粗綠藤大吼一聲。

一轉頭,赫然見到不死心的黑彈戰艦,烽火連天地衝了過來。壞人被打倒好人衝過最後困境,以劇本來說事件已經解決,我應該可以得到HappyEnding,王子與公主就這麼結成連理,從此幸福快樂的生活才對阿!

「沒那麼容易~~」黑彈戰艦打開主要砲台,伸出八英吋主砲對準了藤蔓兄弟。其實我覺得卡通中的壞人都笨得可以,只要直接砍斷藤蔓的根部就可以了,那麼認真做出戰艦和主砲來攻擊根本就是多此一舉。難怪壞人都沒辦法征服世界。天上白雲似乎越來越黑,光線化作條狀往砲口集中,看來主砲正在吸收能源,很快就要將我和藤蔓轟個灰飛煙散。

「該怎麼辦才好?」我胡亂拍著藤蔓頭,深怕自己會加深他的傷勢。不過我更害怕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就算在夢中我想都會嚇死。還記得以前聽過一個鬼故事,不知道是哪個網路寫手寫來嚇人的,故事說有一個人一直做噩夢做噩夢,然後最後就直接被夢嚇到斷氣,就這麼死在夢中的可怕廉價小說。擺在便利商店一本49元讓女孩們打發時間的那種。

不要問我為什麼知道。我有保持緘默的權利。

藤蔓兄弟也沉默著,但我能感覺到他身上的葉片隨著高度提升一片片飄落斷裂。我總覺得越來越冷。但我們明明就是直直朝著太陽飛過去。小寶寶笑得依然燦爛白癡。汗水就像蠟油,一點一點地從我身上蒸發。「主砲發射倒數……10、9、8、7……」母艦發出了死亡倒數,我還在懷疑為什麼壞人要殺好人前都要說一堆廢話,明明那個十秒倒數就不需要吧!這到底是甚麼莫名其妙的夢境阿?

「兄弟,看來只能陪你到這裡了……」藤蔓抖動著從嘴角噴出血塊,我彷彿能夠看到他化為人形的樣子:傘兵盔(上頭的遮蔽物夾著一包香菸)、急救包、大指北針、格鬥刀、傘兵折刀、救生背心和腿袋……也許他會被空投在科唐坦半島南端。

「不,你不能死在這阿……」我緊張的抓著他,開始幻想自己在半空中練習各種花式跳傘的模樣。為什麼還能講這麼多話,不是已經開始倒數了嗎?我剛剛都聽到7了不是嗎?難道這時候會出現To be continue?

「再見了,依卡魯思。」我所經歷過最猛烈的震動於此發生,綠色粗藤蔓轟狂地繞著圈然後鼓足了勁狂奔向前,在包裹著我的葉片和主砲之間形成一面巨大的圓盾。「這是我最後所能做的了,希望你可以平安。」說著遺言的同時,我感覺一陣冰冷從背脊爬了上來,活像是可以毒死一百頭大象的劇毒正在體內蔓延。

 

「彈射飛行員!」兩句話是同時發生嗎?「0!」

 

好萊塢電影的標準結局大爆炸將我噴向遠方,葉片包裹形成圓球我在裡頭不斷翻滾上下,拋物線被射離我的兄弟成為千萬子孫的希望。我不忍看,回頭讓人害怕慌張的鹽柱,緊抓著手中小小的一株幼苗,我相信他是希望的種子。

眼睛緊閉著,憑感覺認知自己的墜落。

壞人得到勝利,這個故事可以算是悲劇故事。

應該說,如今正在Away的過程。

 

穿過雲層的過程就像是人生倒帶,我知道我終將死在這片大海。可怕的黑雨連同我從天而降,全身充滿濕透的冷,我知道我根本一件衣服都沒有。雨水直接轟打我的身軀,可怕的寄生蟲一隻隻鑽進皮肉。會痛嗎?不知道。

只好緊閉雙眼,至少不要那麼害怕。看不到總是好的,鴕鳥。

喉嚨有甚麼東西在鼓動著。張開雙手我不是在飛翔。

 

墜落持續。離地面還有多少時間?左手的小幼苗葉片四處拍動,只有根還在我手裡,應該說擋在我的重點部位。至少要抓住那一點點,就抓住那一點點吧。還是從眼角偷偷張開一點點偷看吧?咚的一聲撞歪了天使,兩條淚水從他眼中低落。刷的一聲閃過哪吒,風火輪刮過我的裸體。噗噗滾過龍王寬廣的背脊,鱗片刺得我全身發癢。不經意地笑了出來,我成大字形滾下。剛剛是不是經過了一架波音747,不知道機長副機長乘客機組員有沒有看到我?會不會受到驚嚇呢?

高山兀鷹、大天鵝、蒼鷹、信天翁、海鷗、燕子、禿鷹甚麼都有,隨著高度的下降我聽到了城市的哭喊聲,咿咿呀呀的從底下傳來。越來越近了。

 

赫然張開雙眼,像是聽到了呼喚。我的眼睛爆出嚇人火焰,驚訝的大嘴奔出紫光閃電,整座城市因為我而陷入一片火海,炙熱的噴發氣流將我托住然後緩緩下降,像是迎接君王的禮數面面俱到。毫髮無傷從三萬呎高空回到社區前的街道,太奇妙了,我說。不斷蒸散的水氣將四周染成霧茫一片,模糊不清的人影四處奔跑,許多人身上都著了火,哭喊著在地上打滾試圖熄滅那神來之火。

摳摳自己的喉嚨,菌斑都不見了。這大火將世界完全烤乾,一點不留。隔壁鄰居尖叫著跑過,火焰在他背上展開雙翼將他帶走。豆漿店老闆在地上翻滾著,將一鍋豆漿都倒在自己身上,還是澆息不了這奇幻之火。一名穿著青天白日滿地紅配色奇怪衣服戴著面具,臉上有著大大的十二光芒太陽圖騰,乾瘦看起來脆弱的男子跑過我面前,大喊著正義萬歲然後全身被火吞噬,化作一團灰燼。

在我的眼中一切消滅。房屋一棟棟倒塌、樹木全都化作黑灰、生物一一滅亡。時間快轉、日月迅速交替三千個時程。直到我的眼前只剩下地平線,通往東邊最遙遠看不到的那端,安靜地等待我。天亮。

 

我醒了還是在作夢?

如果可以選擇是否可以不要醒來?

 

即使時間依然推移,我無法走開一步、也轉不動雙眼,像是有人將我的眼皮貼死、將我的雙腳釘住。誠然的旁觀者,選項空白。一字一字爬過只有畫好線的方格,鋼筆失控噴出鮮血,四處岩漿火山噴發、雷雨交加,世界在毀滅中生長。

我與全世界裸裎相見,互相見證這一切的一切。就像對著鏡子手淫,你看著自己享受的蠢樣、發瘋想像著夢中的那位女子。別胡思亂想,見證世界的篇章。單細胞藍綠菌,多細胞軟體節肢動物,寒武紀盲鰻等著游走原始的大海。苔癬上路之後,讓蜈蚣昆蟲爬出來,在蠑螈與青蛙之前領先一大步,那一步走了九千萬年。爬蟲類與恐龍稱霸地球,巨大叢林中有可怕的大蟲。這不是侏儸紀公園可以想像的,真正的生存競爭。我是個旁觀者欣賞著快轉一千萬倍的地球。

始祖鳥展翅飛翔、翼手龍緊追在後。天降流星穿破雲層,巨大火球像是我的分身,一睜開眼就將世界燒毀,新生代是靈長類的天下。開花植物征服地球大半個陸地,種下新世界的一叢芳香。當猴子走出叢林、猩猩直起腰桿,快轉的人生變得更加迅速,拳頭、木棍、石斧……然後是貝瑞塔、AK47、戰斧、戰術核彈與雷射光;中世紀的劍與魔法不過是電影裡的回憶。

城市像加速的豆苗般,迅速侵占原始叢林與熱帶雨林的市佔率,當百分比成為一種浮誇的不可信數字,那地球的溫度得加上X乘上兩倍然後開根號,而南北極冰山正一塊塊崩落,家園正在消失。

 

 

眼一睜,我似乎從床上跳起。再一睜,模糊世界已經遠離。全身發霉的黑暗時期,北歐是否就是世界的根源,將我們全都送上英靈殿。不想哭,因為沒有眼淚。外頭的黑暗是外頭,窗內的黑暗是窗內。

 

我醒了,雙眼流出一片雨。

手中緊抓著小小綠苗。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