佈滿雜草的荒山小徑上,空氣中只聞的到一抹悽涼。

 

男人漫無目的的像前走,前方彷彿沒有終點,腳步虛浮蹣跚。

 

「年輕人,坐下來喝杯茶吧!」男人沒有注意到,路旁有個小攤子,一位老婆婆坐在攤子前,攤上寫了大大的兩個字:「奉茶」。

 

攤子邊擺著一台破舊的收音機,收音機不知道正收聽著哪一個電台,傳出了陣陣的歌聲。

 

                    忘不了 忘不了 忘不了你的錯

                    忘不了你的好 忘不了雨中的散步

                    也忘不了那風裡的擁抱    

 

老婆婆慈眉善目,對著男人說:「休息一下吧,前面可還有一大段路呢!」

 

 

男人這才覺得口乾舌燥,他已經多久沒有喝水了?一天?兩天?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男人坐了下來,讓疲憊不堪的雙腳獲得休息。

老婆婆端出一杯茶,放在男人面前,微笑的說:「這往前三十里,只有我這個地方可以歇歇腳,所以要過往的旅人,都會來我這攤子坐上一坐。」

 

 

男人望著杯中的琥珀色液體,一股清新濃烈的香氣撲鼻而來,令人心曠神怡,幾片茶葉還漂浮在茶面上。

 

男人感到有些不安,說:「老婆婆,這茶香甘甜,茶色清澈,應該是頂級的鐵觀音吧!可惜我身無分文,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老婆婆將茶杯又往男人面前推了推,說:「儘管喝吧!我一把老骨頭了,在家閒著也是閒著,擺這個攤子不是用來賺錢的。」

 

男人這才放心,舉起杯來喝了一口,茶液順著咽喉留下,又甘又香,全身的疲勞也隨著消失。

 

 

「我雖然不收錢,但我收『故事』。」老婆婆說

「收『故事』?」

「老婆子我最喜歡聽故事了,所以在我這喝茶的人,通常會告訴我屬於他們自己的故事。」

 

老婆婆接著說:「若是心無窒礙的人,也不會走到這個地方來了。」

 

男人猶豫了一下,說:「我...

 

老婆婆說:「你若是不願意講,老婆子也不會勉強,每個人心中難免有些話不好說出口。」

 

男人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說:「不,您老誤會了,我只怕說出來令您見笑罷了。」

 

老婆婆笑道:「怎麼會呢?世人難免有雜事煩心,老婆子也只是作為一個聽眾,希望能打開所有茶客的心結。」

老婆婆接著說:「再難解的心結,說穿了不就是貪嗔痴?」

 

 

男子點了點頭,看到老婆婆身後有四個待洗的杯子,好奇的問道:「今天還有其他人來到這邊嗎?」

老婆婆答道:「在你之前,今天還有四個人經過這條路,他們都在我這坐了一會兒,也都留下了他們的故事。」

 

老婆婆接著說:「第一個是嚐遍世界上所有美酒的人,第二個是擁盡世上所有美女的人,第三個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第四個是世上最有權力的人。」

男子嘆氣道:「這四個人真幸運,世上所有人夢寐以求的事物都在他們身上。」

老婆婆笑道:「你覺得他們快樂嗎?」

男人說:「坐擁美酒、佳人、財富、力量的人,怎會不快樂?」

老婆婆將四個杯子拿起來沖洗,說:「照道理講,他們應該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四個人,但事實卻剛好相反。」

「問題在於他們無法『遺忘』。」

 

 

    「無法『遺忘』?怎麼說呢?」男子好奇的問道。

           

    老婆婆開始述說他們的故事:「第一個人,飲盡世間佳釀,我們姑且稱呼他為『酒』吧!」

「他原本是世界上最強、打破最多世界紀錄的運動員,但在一次的練習中,他的腳筋斷了,雖然經過治療,還可以正常行走,但永遠無法再回到運動場上了。」

 

    男子嘆息的說:「真是可惜,後來呢?」

    老婆婆接著說:「他無法忘記曾經在運動場上所獲得的榮耀,每次午夜夢迴,他耳朵聽見的都是觀眾的歡呼聲、加油聲。他不能接受殘缺的事實,於是他每天買醉,把之前比賽所得的獎金都拿來買酒,只有在喝醉的時候,他才能再回到當年。」

    「漸漸的,他的酒癮 越來越重,到最後再沒有任何一種酒能夠將他灌醉。」

    老婆婆搖頭道:「儘管喝遍了世上美酒,對他而言卻只有一種味道。」

 

 

    「苦澀。」

 

   

    男子說:「就算是喝遍世間美酒的人,也喝不回自己的身體的健康。酒是穿腸毒藥,喝過世上所有美酒的人,的確不一定快樂。」

 

            忘不了 忘不了 忘不了你的淚

            忘不了你的笑 

            忘不了葉落的惆悵

            也忘不了那花開的煩惱

 

    「但是美女、財富、權力是所有慾望的極致,他們如果不快樂,世上誰能稱快樂?」

 

    老婆婆已經將四個杯子洗淨,正用布緩緩的擦拭著,說:「擁盡世間絕色的人,我們可以用『色』來稱呼,『色』擁有後宮佳麗三千,每一位皆是傾國傾城、艷麗無雙的美女,但他始終無法忘記那個女人。」

 

    男子好奇的說:「那個女人?」

 

    「『色』年輕的時候條件並不出眾,平凡到不能再平凡,他愛上了一個和他一樣平凡的女人,已經論及婚嫁,原以為可以平平順順的相守一輩子。女人卻在婚禮前一天逃跑了,只留下一張字條:『我害怕平凡過一生,對不起!』」

 

 

「『色』散盡所有家財,找了全世界最高明的整形大夫把自己從頭到腳改造,成為世界上最俊俏的男子,從此展開獵豔的生活。他以為他可以找到另一個真愛,但三千芙蓉,竟然沒有一個能真正與他心靈契合。」

    「因為他無法遺忘他的初戀情人,他的內心就沒有空間容納另外一個人,『快樂』當然也不會存在他的心中。」

 

 

    男人說:「他怎麼這麼執著呢?癡情固然淒美,若太過,則成為糾纏。楊過與小龍女分隔一十六年才相見,其情為人所感動,但倘若一方早已變心或死去,另一人豈不傷心欲絕?」

    男人嘆了一口氣說道:「大夫改造了他的面容,卻無法修補他受傷的心。」

 

    老婆婆接著說:「當他多年之後再遇見那個女人,女人已經結了婚,並且有一雙可愛的兒女,女人的丈夫,是個比之前的自己更平凡的男人。」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傻,也發現自己早已不是那麼在意,他愛的是他回憶中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和眼前這個相比,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當他醒悟後沒多久,他發現自己已經感染了花柳病,生命即將走到了盡頭。」

 

 

男人嘆了一口氣,說:「他無法忘記的並不是那個女人,而是自己心目中那份完美的感情呀!」

 

老婆婆說:「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百分情人,但人是沒有十全十美的,很多人總喜歡把自己心中完美情人的形象套在另一半身上,當他發現另外一半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心中的幻想就破滅了,也就很容易陷入感情的漩渦之中。」

 

男子領悟的說道:「就算是擁有世間絕色的人,懷裡面抱著的,也不見得是自己最愛的人。外表只是皮肉相,心靈能否契合,才是最重要的。」

 

                    寂寞的長巷 而今斜月清照

                    冷落的秋遷 而今迎風輕搖

                    它重複你的叮嚀

 

    男子接著說:「但美酒、美人皆是主觀認定,只有金錢權力最為客觀,誰若能掌握『權』與『財』,就等於擁有一切,就算是美酒與美人,也是手到擒來,焉能不樂?」

 

    老婆婆說:「金錢、權力確實比酒色更吸引人呀!但這並不代表擁有他們的人就一定快樂。」

 

    「第三個人為天下首富,名下的財產不計其數,珍珠與寶石比天上的星星還多;馬車若是排成一列,比長城還要長;家中的婢女若同時到長江洗衣服,只怕長江的水會變得比黃河還要污濁。」

    「世人已經忘記了他的名,『財』就是他的名。」

    男人讚嘆道:「這麼龐大的財富,就是給我花上十輩子也用不完呀!」

 

    老婆婆繼續說道:「『財』出生於一個非常貧苦的家庭,寒冷的時候只能用樹葉與稻草裹身,飢餓時只能用樹皮與腐肉充飢,他從小就發誓要當一個富有的人,從此不再過這樣的苦日子。即使他已經成為世界首富,他還是無法遺忘兒時的痛苦。」

 

    「他根本沒有時間享受他的財富,他只想著該如何賺更多的錢,甚至在他的父母過世的時候,他也抽不出時間見他們最後一面。」

 

    男人說道:「俗話說:『時間就是金錢』。天底下最有錢的人,時間卻是最少。」

    老婆婆說:「上天對任何人都是公平的,每個人一天都有二十四個小時,端看個人怎麼利用罷了!當他坐在我這裡喝茶的時候,他才醒悟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品嚐過一杯茶了。」

    男子望著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的說:「天下最有錢的人,卻無法從老天爺手上買下一分一秒

 

    老婆婆答到:「不論是誰,都無法買回時間,而那些被稱之為富翁的人,他們所欠缺的東西,往往都是用錢買不到的。」

 

                    寂寞的長巷 而今斜月清照

                    冷落的秋遷 而今迎風輕搖

                    它重複你的叮嚀

 

    男人說:「老婆婆,也許您說的有道理,坐擁酒、色、財的人,一但執著,等同於一無所有。」

 

    男人接著說:「那『權力』呢?人的本質生來就喜好選擇與控制,控制自己的自由,控制他人的自由,甚至還想控制大自然。握有權力,自己就像神!這種操縱一切的快感,是美人、美酒與財富所不能比擬的!」

   

    老婆婆沒有答話,開始訴說第四個男人的故事:「第四個男人是世界上最強國家的領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他只要動動手指,就可能有某個小國被滅亡;他只要打個噴嚏,全世界都跟著感冒。」

 

    男子奇道:「這麼強勢的人,心中又會有何煩惱呢?」

    老婆婆接著說道:「他的出身不好,母親是青樓女子,被多人玷汙後生下了他,過沒多久就自盡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於是成了孤兒。小時候總被其他人訕罵、看不起,個性溫和的他總能一笑置之。」

 

「隨著他自己的努力,他一步一步的爬上權力的頂峰,但兒時的陰影在他心中越來越明顯。權力越大,他就越擔心其他人都在背後取笑他、看不起他,他的脾氣也就越來越暴躁。」

 

    「日子久了,他的朋友越來越少,因為他一開口就是命令他人、指責他人。大家都忘記了他的名字,都稱呼他為『氣』。」

    男子說:「這個人心眼未免太過狹窄了吧!」

 

    老婆婆說:「其實他也不想這樣,只不過他擔心自己先受到傷害,而用這樣的方式來武裝自己,掩飾自己心中的自卑。」

    男子點點了頭,贊同的說道:「就算是世界上權力最大的人,也無法控制自己的過去。」

 

    老婆婆說:「宋朝的佛印和尚說過:『酒色財氣四堵牆,人人都在牆裡藏。誰能跳出牆垛外,不活百歲壽也長。』」

    「『酒色財氣』這四個人,擁有了天下人最想要的東西,卻要不到『遺忘』。」

    「一個忘不了自己的過去;一個忘不了自己的情人;一個忘不了自己的貧窮;最後一個忘不了自己的出身。」

 

   

男子不語,似乎是領悟到了甚麼事情,過了許久,他緩緩的說道:「『遺忘』嗎?

 

                    一聲聲 忘了忘了

                    它低訴我的衷曲

                    一聲聲 難了難了

 

「老婆婆,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杯茶?」

老婆婆拿起了水壺,將男人手中的茶杯填滿。

 

「您泡的茶真好喝,喝下去令人神清氣爽,彷彿甚麼事情都不會忘記。」男子潤了潤嘴唇,清了清喉嚨。

 

「說來慚愧,我是酒色財氣樣樣都沾。」男子說道:「我是一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有車子、有房子,還有一位美麗的妻子,生活原本和樂美滿。隨著職位越來越高,老闆對我的要求也越來越多,我每天都感覺壓力很大,喘不過氣來。有一次,老闆把一個大案子交給我,我卻搞砸了!從此我被列為公司的黑名單,同事也都不肯和我合作。事業不順,我開始酗酒、賭博,也在外面有了女人。妻子每天都盼著我回家吃晚飯,飯菜冷了又熱、熱了又冷,還是盼不到我回家。」

 

男子紅了眼框,緊握住手中的茶杯。

 

「有一天我賭博賭到天亮才回家,身上的錢全部輸光了,正一肚子氣,卻看見玄關放著一雙男人的皮鞋,我怒氣攻心,一進門不分青紅皂白就去廚房拿起菜刀,往妻子的身上刺了又刺、刺了又刺、刺了又刺

茶面激起了波紋,泛出一陣一陣的漣漪,是男人的淚水,正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等到妻子一動也不動的倒在血泊中,我才發現到,那雙鞋是新買的,吊牌還留在上面,而鞋子的大小,正好是我的尺寸

「我從家裡面衝了出來,衝到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上,走著走著,就不自覺走到這邊來了。」

 

老婆婆拍拍男人的肩膀,說:「你很後悔,是嗎?」

 

男人說:「為甚麼人總要在失去之後才會珍惜!?我當初說要牽著她的手,跟她一起到白髮蒼蒼,我做了那麼多混蛋的事情,她還是那麼體貼,而我卻不相信她

 

男人看著老婆婆,說:「老婆婆,我現在還有機會把一切都忘掉嗎?」

 

老婆婆答道:「『遺忘』也必須遵照天時,時機一過,你所能保留的東西就越來越少。」

 

「假如你回家之前,忘記了賭輸錢的不愉快,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往前推一點,你如果忘記當時事業上的挫折,重新出發,也許會有不同的結果;再往前一點,如果你能忘記壓力,你仍然會有一個美滿的家庭。」

 

男人聽了老婆婆的話,雙手抱著頭,說:「那麼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嗎?」

老婆婆看著道路的盡頭,說:「往前走下去,你會找到答案。」

男人將杯中剩餘的茶水一飲而盡,起身準備離開。

 

「這杯茶,好苦澀。」

 

                    忘不了 忘不了 忘不了春已盡

                    忘不了花已老 忘不了離別的滋味

                    也忘不了那相思的苦惱

 

要離開之前,男子回頭過來問道:「老婆婆,聊了這麼久,還未請教您高姓大名?」

    老婆婆回答道:「姓名只是一個代號,而且老婆子只是一個聽眾,我叫甚麼名字並不重要。」

    男子說:「今日我在這個茶攤獲益良多,況且您沖的茶入口回甘,這個味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老婆婆笑道:「如果真要有個稱呼,那好吧!我姓孟,大家都叫我孟婆。」

    男子點了點頭:「孟婆 ...,嗯,我會記得的,以後有緣再會了。」

 

    男子繼續的向前方而去,只留下孟婆依然沏著茶,緩緩的說道:「世人就是記得太多事情,才會有如此多的愛恨情仇呀...小夥子,只怕你下輩子依然記不得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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