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前後,小錫人們會被推進一座高溫火爐。

火舌會模糊他們的驚嚇的五官,指頭迅速化合相黏,

稚嫩的小錫人還分不清楚臉上是痛苦還是淚水,就必須面臨巨大的重擊與刀刃。

 

最後出爐的,是製作精美、雕工細緻、整齊劃一的成熟錫人。

有銀行家錫人、律師錫人、教授錫人…忍耐的程序越多,生成結果就越繁複亮麗。

 

火爐的炊煙沒有一天停息,總是有小錫人被錫人催促著推進去。

有的小錫人帶著淚水,有的小錫人緊張得直咬指甲,有的小錫人期待地跟著前面的人。有的小錫人繃著冷漠的臉,彷彿那灼燒而上的燄苗根本是幻影。

 

大部分的小錫人融化得很快,且容易定型,少部分的小錫人特剛硬,

火焰沒辦法融化它,在後頭重塑的捶打之下,塑型失敗,壓成廢鐵丟在旁邊。

 

 

嵌著紅寶石眼珠的小錫人,明天就滿十六歲了。

跟其他小錫人特別不同,他有塗抹亮光漆與顏料的肌膚,與特別精美的肢體。

這都要歸功於小錫人的成長環境。

當環境條件特別好的時候,就會孕育出比較特別的小錫人。

 

擔憂地凝視鏡子,裡面有一張格外憂鬱、蒼白的臉───明天是火爐之日。

想到這裡,小錫人寶石眼珠的光彩又更陰暗了。

他懷藏一個極大的秘密,就連小錫人的父母、小錫人的老師都不知道。

 

───他的心,是玻璃做的。只要有陽光,光彩就特別美麗。

 

疼痛似地將手輕輕放置胸前,小錫人知道,玻璃是容易破碎的。

他捨不得讓他的心暴露在崩壞的危險下。

 

某一次他從書上得知了小王子與他心愛玫瑰的故事。

小錫人想,那株玫瑰其實是生在小王子的心上,跟他最珍惜的玻璃心臟一樣。

 

 

因為擔憂,他問遍了所有認識的成熟錫人:「你的心還完好無損嗎?」

 

每問一次絕望更重,成熟錫人多半是自顧自地做事,偶爾露出茫然的表情,

甚至有些傢伙質問他是哪一家媒體派來的?不由分說便惡狠狠地趕走小錫人。

 

終於有一個老錫人願意跟小錫人分享他的心。

 

「但是我已經很久沒有關注它了。」老錫人抖著酒精中毒的雙手,慢慢打開胸口。

小錫人期待地望著那扇門越開越大,終於流出一地細碎的白沙。

老錫人怔怔地站著,垂下頭凝視那些碎得不能再盡的粉末。

 

「該是一只美麗而完整的貝殼。原本不是這樣的。」老錫人連膝蓋也顫抖了。

 

「妻子過世之後,它就慢慢不中用了。」

 

老錫人蹲下來收拾砂礫的模樣極可憐。

小錫人連繼續提問的勇氣都沒有,難以忍受地逃開了。

 

 

後來小錫人找上西裝畢挺,看起來意氣風發的成熟錫人。

錫人接電話、撥電話,短短的空檔還拿出企劃案草稿塗改。

在不斷懇求下,錫人才不情不願地打開胸膛讓小錫人瞧一瞧───

裡頭藏著一枚扭曲不堪的錢幣。而且有濃濃的銅臭味。

 

「請問,在火爐前它就是這個模樣嗎?」小錫人誠懇地問。

 

錫人楞了楞,像做壞事被發現似地,浮上一層羞赧的表情:「當然不。」

「離開火爐後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化的。怪了…」錫人點燃一根香菸,陷入沉思。

 

「至少裡面還有東西。」錫人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有些人死透了。」

 

小錫人陸續又問了幾個人,仍失望而歸。

 

不能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他想。要做些什麼才好。

小錫人在房間反覆踱步,以至於母親誤以為孩子快要神經衰弱了。

 

 

「可以不進火爐嗎?」小錫人在晚餐時,幾近哀求地問母親。

「不行。」父母異口同聲回答:「這是人生必經的過程。」

小錫人默默走回房間。

 

 

他做了一個決定。

 

 

 

 

「親愛的,準備出發摟。」小錫人的媽媽朝樓上呼喊。

錫人爸爸已經開車在外頭等了。

 

可以不進火爐嗎?───孩子昨天的話讓他忐忑不安。

小錫人若想逃避試煉,像隔壁家三十歲都沒法進入火爐,拒絕離開房間的不孝子。

錫人爸爸發誓,絕對不讓這種事情發生。拿繩子綁也要把小錫人推進火爐裏。

 

他在車門邊放著封箱膠帶、麻繩、利剪,還有一包奶油太妃糖。

小錫人最愛奶油太妃糖。或許用引誘的就行,錫人爸爸拼命盤算著。

他覺得腦袋因急促運轉的緣故,要發燒了。

 

然而小錫人沒有出任何狀況。他衣著整齊地上車,表現得像是全世界最乖的小孩。

就連列隊進入火爐的時候,小錫人也沒有露出任何緊張不安的模樣。

不像其他小錫人哀哀慟哭,耍脾氣、大聲喧嘩。小錫人抬頭挺胸,靜靜走入火爐。

錫人爸爸驕傲極了,鐵門關上那一刻,眼眶充滿感動的淚水。

 

在火浪組成的海洋,小錫人面對劇烈得幾乎令他尖叫的痛楚,及四面八方湧來的龐大壓力。一段牽腸掛肚的殘忍切割,漸漸扭曲他端整的五官與骨骼……撐大因火焰輝煌的眼珠,小錫人發現旁邊的小錫人蹲著不肯往前走,只能不停融化再融化。

 

步伐越來越艱難,他只好不斷割捨身上的東西,他不確知自己究竟丟棄了多少。

再一次,他感到慶幸。自己將最珍貴脆弱、最透明純淨的心,藏在房間的花盆裡。

 

真正的小錫人並不在這裡,此處的小錫人並不完整。再多磨難他都能忍受。

甚至,覺得自己無比勇敢,因為小錫人最軟弱恐懼受傷害的地方,已經被深深埋起。

 

 

終於小錫人成為坐辦公桌的青年錫人,認真、積極、忠於公司。

眼珠顏色穠豔的他,經過火爐蒸融、雕鑿,不再是當初那個有話直說的莽撞男孩。

垂著眼睛,整理文件,彷彿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擺在案上一般專注。

 

錫人會將薪水袋的一部分拿給父母,以證明自己的獨立。

漸漸地,他買了車,遷出去租了套房,之後,還買了一隻相當好的錶。

 

深湛的夜,他穿越白塵覆積的樓梯間,侷促低矮的走廊。

提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和公事包。

因為生活的疲憊,憂苦如蛛網蔓垂周身,致使他再沒有注意過星空的顏色。

 

錫人把那盆花從家裏一併帶了出來。他沒有掘出那顆埋藏在泥裏的玻璃心。

還不是時候。他想。

職場太過憂懼煩擾。即使在穿越火爐的過程割捨、焠煉了那麼多。

他仍深怕自己不夠堅強,不慎碰壞了它。

 

侷限在單人套房,他唯一的興趣是睡前,暗裏睜眼,聽冷風吹過窗簷乾涸的罅隙。

幻想自己撐起巨大的潔白的帆桅,泅游銀河。懷著閃亮繽紛的心。

風聲是啟程的號角,旅程將會十分遙遠、美好安靜,不會有渠乾藻枯的問題。

在這樣懶洋而舒適的想像之中,沉入泡泡浴般,鬆弛睡去。

 

 

幾縷瀏海因為忙碌而茖差。錫人越發英俊,且漸漸嶄露頭角,頗受上司重用。

胸膛空洞至今,反而具有更多容量來吸納職場的事物。

他不覺有什麼不自在。

 

 

直到某一天,錫人遇見咖啡女孩。

 

 

晨寒的工作日,青年錫人和往常一樣,睏瞇著眼,早早便抵達辦公室。

這天他覺得特別虛弱,以至於平時拘謹的領結打得有些鬆歪。

他翻開公事包,拿出待整理的資料,電腦開機。曝光的純白忽然渙散了意識。

青年錫人滑落辦公桌,頹倒在地,動也不動。

 

森白燦亮的世界緩緩退卻,錫人睜開眼,發覺眼前有一張陌生的、年輕的臉。

端咖啡的女孩溫和的朝他笑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笑容。

成熟的錫人不做興那樣坦率、真摯、從心而發的表情。

 

 

「你發燒了。」摸了摸錫人額頭,對方遞上一杯熱咖啡:「用不著那麼拼啊。」

 

臉色蒼白的錫人端著瓷杯,啜了一口,暈重的四肢溫暖起來。

「很香。」他讚美。

 

「是哥倫比亞產的豆子噢。」

 

錫人女孩又露出微笑,兩顆虎牙可愛極了,領口有一股好聞的芳香。

 

怔怔惦記細節,青年錫人私下為他取了一個代號───咖啡女孩。

 

 

 

咖啡女孩是新進人員,許多瑣事都是他在跑。

影印、傳遞資料、輸入、傳真、泡茶、打掃、總機、訂便當…

她緊張兮兮地在走廊跑來跑去,一會兒跑到左邊、一會兒跑到右邊,忙裡忙外。

辦公室的前輩似乎以此為樂,嘻嘩地訕笑,並將一些麻煩的項目丟給她。

 

青年錫人總特別留意那咯噠咯噠、很有精神的高跟鞋聲。

 

茶水間。

影印室。

被主管叫過去。

接電話。

 

分送便當到座位。

 

沒有人願意跟咖啡女孩一起用餐,她總是躲到堆疊雜物的儲藏室去吃飯。

到了下午的休息時間,青年錫人會特別過去,叮囑咖啡女孩為他沖杯咖啡。

這時候咖啡女孩無論再怎麼疲乏,都會顯露最燦爛認真的笑容。

 

其他職員目睹這一幕,更覺不快,變本加厲地刁難咖啡女孩。

咖啡女孩在辦公室簡直一刻不得坐。

 

「咖啡女孩什麼事都做不好。」

辦公室的譏誚益發刻薄,夾雜惡意與嘲諷:「聽說了嗎...調職過來的咖啡女孩,

曾經跟男主管睡在一起,醜聞爆發後對方離了婚,還被公司開除...」

 

這是錫人青年第一次聽見職員批評咖啡女孩。原來如此。

原來因為這個汙點,嚴重的排擠與歧視才會發生在咖啡女孩身上,而無人過問。

 

每當咖啡女孩將咖啡端進辦公室,他們總是以輕蔑的眼神穿刺背影。

 

青年偶爾會在辦公室敲打鍵盤的矜默中,與忙碌的咖啡女孩偶然互望。

咖啡女孩的耳朵會漸漸泛紅、接著是臉龐、若再久一點,連頸子都有些粉色了。

 

再度挪動視線,青年緘默地回到白紙黑字的檔案上。彷如止水。

他總是錯過咖啡女孩悵然失落的表情。

 

 

 

 

 

「恭喜!」

 

奮鬥多年,剛升上主任的錫人青年,在中午接受職員的熱烈鼓掌。

他低垂著頭,在大家的祝福與鼓勵下,顯得靦腆。

手中滿盈芳香的咖啡杯,邊上多給了兩條糖包。咖啡女孩的特調。

她是祝福著自己的吧,錫人青年想。

他感激咖啡女孩每天精心沖泡的咖啡,能滌淨疲憊。

 

辦公室冷氣很強,臂腕受寒氣侵襲,敲打鍵盤時指尖容易僵硬,

這時候,錫人便會捧著咖啡杯,讓苦味與醇厚的溫暖包裹身體,重新振作。

 

說不上是幸福還是迷惘的感傷,在紅寶石鑲嵌的眼珠裏閃爍。

 

保持準時與效率,連私人時間都拿來構思企劃案與爭取廠商支持。

進公司以來,默默努力的堅毅,受到肯定了。

將自己機械化,做最禪定的運作齒輪,才是獲得成功的康莊大道───

誰都明白的真理,為什麼令他感到徬徨呢。

 

───達成目標的空洞感。

走出火爐後,錫人面臨過好幾次這樣的落寞。

 

為了擠進公司窄門,他曾失去一起面試卻落選的同窗好友。

得知不錄用的消息後,擁有水流般透藍眼珠的拘謹青年,捧著胸口倒地。

錫人轉頭,目擊好友在苦痛中開敞胸腔。一根隨歲月逐漸增長的刺,穿透了身軀。

 

「別…看…」蜷曲身體的青年如此哀求。

那根刺彷彿注滿激素,以爆發性的速度延伸,撕裂襯衫與領帶。

延長的刺又生出更繁複的刺,是荊棘,形狀可怖失去控制的棘叢。

 

大廳每個人都停下手邊的工作,注視著這裡。室內飄浮真空般的死寂。

錫人凝視好友逐漸毀壞,像小男孩觀察他死去的金魚。

玻璃眼珠在喉頭被刺穿的同時碎裂,溢血齒列發出抽氣絕望的笑聲。

 

───他撐不住了。這個念頭閃過錫人腦海。

 

聽長輩說過,通過了火爐也不能輕忽。社會偶爾會以重擊消耗我們的鎧甲。

若沒有辦法保護、駕馭內心,那就像一把兩面刃。你會被吞噬,並永遠失去自己。

 

所謂的崩潰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錫人伸出手,讓朋友軟弱地靠在懷裡,卻沒有一絲絲悲哀、憐憫,或遺憾。

 

被推上緊急維修車前,好友發狂地拉扯錫人領口:「你是如何構築生命?」

對方捕捉蝴蝶似地舞動手指,錫人感到問題被益發清晰地刻印在空中。

 

「為什麼…你的腳下沒有陰影!」

 

逃避火爐的事實被即將崩解的摯友察覺了。

 

萬物攤在陽光底下,都會變得赤裸透徹。

若是軀殼空無,又怎能期望無感無物的荒蕪地帶,營造出涼蔭!

 

錫人驀地按住自己胸口,雙眼透出可怕而奇異的光。

 

我的心不在身上。

我從來沒有勇氣帶著它!

他蠕動著唇,幾乎要尖叫出聲,卻只發出衰竭般的喘息。

 

 

 

 

 

此起彼落的道賀,灑滿整個辦公室。

錫人陷入鞭笞般的回憶,唇角仍是微笑,帶著某種程度的痛苦。

他靜靜移動眼珠,企圖解析出咖啡女孩的身影。

 

人群的喧嘩益發濃厚,錫人感到空氣越來越稀薄,

他像一個垂死老人推開幻覺那樣,嘗試從擁擠中脫逃,青年發覺自己深陷其中,

職員的面孔呈現奇異的詭變,眼耳鼻口正隨著分針秒針的推進,改換他們的姿態,

較年長的下半身甚至已經變成一個鑲嵌在辦公椅上的巨大齒輪。

 

是的,這是錫人青年第一次徹底睜大眼睛,仔細觀察辦公室的每一個人,

他們走過火爐、經過挑選,死氣沉沉毫無光澤,或多或少都呈現十分齊整的標準。

 

錫人俊美的唇廓微微扭曲,他慣於磨礪且一向鎮靜以對,

但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熟悉的辦公室忽然令他陌生該怎麼辦?

 

錫人轉過頭,落地窗巨大的玻璃映照他剛成為主任的面容,

齒輪的形狀悄悄地在肩膀上成型,且早已蔓延至鎖骨---他竟對此毫無所覺!

猛力抓住辦公桌邊緣,幾乎站不穩腳跟的主任,從牙根迸出一聲壓抑恐懼的呻吟。

其他人察覺異狀,頓時止住動作與聲音。

 

即將變成公司齒輪的待成品,與尚未變成齒輪的半成品安靜了。

 

顧不得發軟的膝蓋與處理到一半的企劃案,錫人拔足狂奔!

在電梯裏與咖啡女孩撞作一團,影印好的檔案夢境般飛散,零落旋轉的紙片下,

咖啡女孩倒在年輕主任的懷裏,驚訝於他肌膚的冰冷蒼白!

 

「主任,親愛的主任,我還來不及向您道賀...您為何如此驚慌?」

 

「我剛剛經歷了一場猛醒...看看那些人,那些變成齒輪的人,多可怕!」

錫人主任抓住咖啡女孩的手,電梯一開立刻往外頭衝,保全冷冷地望著他們。

機械式的齒輪眼珠從左邊移動到右邊,發出旋轉調整的聲音。

 

錫人主任將女孩摟得更緊,加快腳步推開玻璃門。

手機發瘋似地不斷響起,他從西裝口袋掏出手機,往地上一摔再也沒回頭。

 

咖啡女孩跌跌撞撞地被主任牽引,走下大樓外的階梯。

她窘迫地漲紅臉蛋,說不出是害羞、驚訝還是好奇。終於忍不住開口...

「在我看來,每個人都懷著獨一無二的心,您無須流亡!」

 

錫人主任俊美的輪廓因痛苦而變形,他停下腳步。

安靜了一會,才低頭望著咖啡女孩。

 

「心是會改變的。我見過崩解的心,令人痛惜,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

真正可怕的是漸漸被同化。一樣的面貌、一樣的思想,身處其中將被吞噬殆盡。

連骨頭都融蝕得沒能剩下...我沒辦法忍受那樣!」

 

錫人主任的眼睛格外漂亮,卻像是驚嚇過度,透出迫切的渴求的光。

他是如此拼命地尋求一份溫暖與撐持!

咖啡女孩雖然擔心自己失去工作,卻不忍心就此離棄他。

 

兩人穿過林蔭大道,離公司越發遠了。

 

「我想我還不夠勇敢,因為我沒有把心帶在身上。」

 

錫人嘶啞地傾訴,就連握著咖啡女孩的指尖也在顫抖:

「妳會因此看輕我嗎?將妳帶出公司是否讓妳感到勉強?」

 

「我的胸口空蕩,但望著妳,似乎就能持續正常。

我將心藏起來了,藏在暗無天日的地方,這麼多年我一直虧待它。」

 

這一刻的主任看起來是如此憔悴,幾乎斷氣似地顯得無力。

咖啡女孩握緊主任的手,希望能讓對方感到不再害怕。

她不知道錫人主任要她去哪,甚至覺得甘願這樣,兩人淪落天涯,走往未知的地方。

 

隔絕心房的人,是否真要受這些罪,真要經過這些掙扎?

沒有離棄過心的人無法明瞭。

 

但她覺得自己足夠勇敢,勇敢得足以將勇氣分給對方。

 

「割捨心的人總懷著不能承受的憂傷,您走到這一步已是足夠堅強...」

咖啡女孩又露出了笑容,那讓錫人感到微微地激動---

 

「我們一起挖掘它,讓您的心重見陽光。」

 

 

 

 

錫人主任與咖啡女孩兩人站在凋萎凌亂的花盆邊。彼此都不知道該從何開口。

埋藏的心已經掘出,黯淡無光,沾滿塵泥地放在中央。

那跟錫人當初想像的不一樣。

 

女孩不安地望了望主任,又回過頭觀察那顆隱匿太久的心。

 

「我們擦拭看看好了。」她緊張地拿出紙巾,企圖讓心恢復潔淨。

 

但是無論怎麼擦,塵埃就像鑲嵌在上頭似的,硬是不肯離去。

錫人不安的瞳孔更徬徨了。露出欲泣的無助表情,流轉著暗暗的光。

 

他慢慢從咖啡女孩那邊取過自己的心,

不顧髒污,打開胸口塞進去。

 

 

錫人脫下西裝外套與襯衫,開著胸膛,走到陽台下,沐浴在五月熱暖的光線裏。

日光在英俊如刀刻的輪廓上澆淋,即使肌膚閃耀珍珠般的色澤,錫人的心啊!

那麼渴求護守的心,仍是黯然無反應。

 

他低下頭,靜靜檢視自己的腳邊。

很快的咖啡女孩也發現了。發現他竟然沒有影子。

 

「如果我不能投射出一個陰影來,我怎麼可能是實體的呢?」

 

錫人低低開口:「倘若我要成為完整的,我就必需要有黑暗的一面;

只有意識到陰影,才能記住自己確實是人,同其他人一樣。」

 

咖啡女孩走向陽台,將錫人敞開的胸膛關起。

並握緊露出孩童般脆弱表情的主任的手。

 

「一定有什麼方法的。」她說。

 

 

當一個錫人察覺他的心嚴重失調了,而試著修補。

他們通常會選擇到維修場檢修。

 

維修場的人員都穿著白色的袍子,

資歷淺的袍子比較短,資歷深的袍子比較長。

 

咖啡女孩克服萬難,幫錫人掛了大老級維修技師的診,

這位老技師還負責新進技師的維修教學,非常大牌,一天甚至限掛兩個人!

 

當他們走入診療室時,驚異的發現,對方穿著衣擺長2公尺的雪白長袍,

戴著單眼眼鏡,桌上擺著厚厚的書籍。

身旁則站著表情嚴肅的檢修諮詢師,看起來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專業。

 

「我的心蒙塵不再澄澈,可否請您喚醒它?」錫人懇求著老技師。

 

 

老技師推了推眼鏡,丟了一疊量表:「我們來做幾個測驗。」

 

他乖乖的填寫完卷子,卻被老技師轟出診間:「你根本沒問題!浪費我的時間!」

 

 

咖啡女孩與錫人莫名其妙被罵得狗血淋頭,都嚇了好大一跳。

看起來比較年輕的檢修諮詢師走出來,偷偷遞了一些地址給他們。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他道歉。

 

錫人露出疑惑的眼神,檢修諮詢師急忙解釋:

「那位技師因為年老,已經罹患阿茲海默症,診斷經常出錯!

即使如此,要是不給他帶維修教學,他就會發火,大家不敢得罪他,

才每天限號兩名,給他一點事情做,免得修錯太多人...

你們的問題,要去找私人維修家!至少自費維修,比較能獲得有品質的服務。」

 

錫人跟咖啡女孩恍然大悟,原來維修中心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

他們依照地址往海邊走,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找到只穿著丁字褲,小麥色肌膚,正準備衝浪的猛男錫人。他在水裡愉快浮沈,那是一個習慣流浪的狂士,也是浪蕩的花花公子!

 

「不羈的狂士啊!我們想請求你的協助!」

 

咖啡女孩犧牲色相,穿著比基尼,在沙灘上搔首弄姿與塗抹防曬油,

好不容易才使猛男錫人雙眼放光地停下來:「嘿,小美人,想學衝浪嗎?」

 

「當心蒙塵不再澄澈,您是否有喚醒它的方法?」錫人著急地開口。

 

狂士輕蔑地打量錫人,根本不打算理他,自顧自地又滑進水裏,

尋找另一個浪頭,追求理想的巔峰。錫人注意到狂士也沒有影子,

他的心是一隻載浮載沉的浮標,遊蕩在外頭從來不走向歸途。

 

咖啡女孩默默地用馬克筆在狂士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叉。

 

第二個地址是在山區,他們沿著小路走啊走,走過幾乎不能看清路徑的長草,

紙條上面寫著,叢林深處居住著偉大的隱者,

他避世而修身,離群索居,想必心的狀態也與常人不同。

 

來到湖泊旁邊時,咖啡女孩驚叫了起來。

 

「看哪!」她指著一株參天老樹:「那裏有個人影!」

 

 

錫人揉揉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一點。老樹卻講話了。

 

「日安。可愛的孩子。」

盤根錯節的根部浮出人臉,漸漸越來越清晰,是一張老婦的臉。

 

「避世的隱者啊,我們想請求協助!」咖啡女孩誠懇的開口。

 

 

「當心蒙塵不再澄澈,您是否有指引它的方法?」錫人低聲詢問。

 

「固執讓我的心在這裡生了根,你們怎麼會想到過來呢?」老婦沙啞地說。

「這年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要解決,我已經千百年沒有移動過一步啦。」

 

咖啡女孩猶豫了一會兒,用馬克筆在隱者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叉。

 

最後一個地址位於山崖旁邊,那裡有著非常宏偉的瀑布。

白色如絲的水流奔竄而下,壯觀歸壯觀,這裡真的有人能解決問題嗎?

諮詢師該不會在打發我們吧?咖啡女孩不禁懷疑起人性。

 

 

錫人錯愕的停住腳步。

他看見一個無比美麗的錫人少年,有著墨黑的髮,與一對永遠憂傷的灰色眼睛。

 

少年的胸口開敞,一隻蠟燭在裡頭燃燒,緩緩滴下血紅的蠟淚,

蠟淚沾粘在他的胸腹、腿部、甚至附近的草地,痕跡斑斑。

他全身沒有一處完好,佈滿了破壞的痕跡,雙腿已經不見了。

雙腕有很深的傷口,浸泡在瀑布下方的池子裏,將水面染成了淺紅。

 

「你們正好趕上我第九十九次的自殺。」

 

黑髮美少年幽幽地說完話,便往池子裡面倒,企圖讓胸口裏的蠟燭熄滅。

 

錫人拉開領帶,以最快的速度跳下去,將重鬱少年撈了起來。

蘋果花不可思議地望著少年胸腔,那隻紅燭依舊驕傲地以最強烈的火光燃燒。

 

美少年眼睛含著滿滿的淚:「好痛噢。」他哭著說:「結果這一次也失敗了。」

火舌不斷騷動灼燒他的內裏,他只覺得好痛好痛沒有辦法忍受...

 

「悲傷的少年啊,我們想請求你協助!」咖啡女孩溫柔開口。

 

「當心蒙塵不再澄澈,您是否有拯救它的方法?」

錫人一邊說著,一邊打開自己的心。灰塵已經抖落了許多,仍是不如以往光潔。

 

「拯救。多令人感到虛幻絕望的一個詞...」

 

美少年歪著殘破的頭顱,悽慘又羨慕地看著錫人---

「你的心冷漠卻靜定,我真希望與你交換。」

 

「它藏得太久,而且沒有經過火爐焠煉!」錫人回答。

 

美少年靜靜地望著遠方:「那麼,鼓起勇氣重返火爐如何?」

 

咖啡女孩與錫人同時睜大了眼睛。

「帶我一起走。」美少年眨動濕淋淋的睫毛,扭曲出一個微笑。

「接受我,認同我,我們當好朋友。」

 

他勸誘似地抓住咖啡女孩的手:「我會幫助你們的。」

 

 

咖啡女孩仔細清除了那些凝固在肌膚上的蠟油,

錫人抱起殘破不堪,少了雙腿的少年,他的重量是那麼輕,彷若空殼。

他們走了相當長的一段崎嶇山路,穿過都市林立的大廈,直達都心。

 

佇立在城市中央的爐廠,煙霧繚繞,車流不絕,一個一個小錫人被送下車,

一個一個出廠的新錫人被接走,一個一個報廢錫人的軀骨被回收。

 

錫人不敢去想,他易碎本質的心受高熱,是否會毀損的問題。

他受夠了那種空洞與無感,作為完整的錫人,為了抵抗社會的溶蝕,

為了拒絕麻木,成為齒輪。他需要懷抱著更堅定踏實,更明確、光亮的事物。

 

是的,他需要光亮。

一如他需要陰影。

 

這兩者是密不可分的。

 

而且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總是擔驚受怕的小錫人了。

他成長,他歷練,他身邊站著咖啡女孩。

 

 

錫人抱著少年走進火爐,咖啡女孩在另一端等他。

爆戾的熱氣撲面而來,美少年的輪廓漸漸模糊了。

 

他斑駁的纖細手臂,環著錫人的頸,很快也從手腕處斷裂,破碎了。

火焰舔舐著他們的背脊與皮膚,錫人感到心頭焦灼發熱,

像是太陽漸漸在體內成型,他不禁緊張地加快腳步,因為稍稍猶豫的瞬間,

身旁已經有稚弱的生命燃燒殆盡。

 

然而,此起彼落的哀號使他分神。

 

錫人再一次見到小錫人們步入火爐的千百種面貌,

垂死掙扎,或越行越勇的各種樣態。漫長的牽扯與剝削,錫人忍耐著淚水,

他看見自己腳下閃動的陰影,他看見胸口冒出了光燄。

 

美少年憂愁而美麗的眼睛,終於掉落在地上,其他殘骸不盈一握,

跟燒盡的紅蠟混合,也軟化成看不清楚的錫液了。

那永不熄滅的心火,卻燒進了錫人的胸腔。

 

他屈膝,跪地,被這份火焰挾帶的,

對生命巨大純粹的愛與慈悲,劇烈烘烤。

 

火爐外的世界太混濁噪雜了,黑髮少年不願妥協,而選擇了一條不歸路,

年輕的生命像是捲入風暴,不停旋轉不停旋轉,直到頭暈眼花倒下為止,

他都沒有停止自毀,不斷追求熄滅、不斷尋找安靜與最終的棲息。

 

錫人蹣跚地邁向出口,胸膛裏燃燒的火苗被門口的風吹滅,

這才覺察了痛。使他保持清醒的人性的痛。

 

錫人敞開的胸口,帶著滿滿的硝煙與灼傷,

他跌跌撞撞踏出爐灶,趴伏在地,不能忍耐地哭了。

 

 

原來愛一個人的滋味是這樣,既幸福又絕望,苦澀而甘美。

像是城裏忽然燒起的大火,從天國而來,也帶著地獄的陰影。

那就像陌生人的溫柔,你會屈膝,跪地,還會掉眼淚。

 

焦急的咖啡女孩衝上前,緊緊地抱住錫人。

她見到錫人胸膛內裏,絢爛奪目的鑽光。

 

熬過了真正的鍛鍊。不再逃避。不再空洞---錫人找回了他的心。

而且此時此刻,熬過了煎熬的靈魂,將比誰都堅硬,比誰都輝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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