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陽小暖小黃,照物無聲。

羅思嘉個頭小小一黑點,整個市容宛若一張偌大的地圖,他圖釘般被螫刺在上面,風吹來,旋即脫落,滾落去幽暗不知處,某年某月福至心靈,掃帚往下一盤旋,它才會重新面世,帶著綹綹塵灰,黯淡色澤。

十分鐘前,當他梭行過路況詭奇的仁愛路圓環,瞥見有一機車騎士,下了地,拖著簇新的板金晶晶發亮的車,直挺挺的走過班馬線。路人不免好奇觀望,以為這位騎士拋錨了,殊不知他只是貪圖小便利,又省免被台北天羅地網的警方給抓住小辮子,傷荷包。

過了單行車道,他一躍跨上機車,風塵僕僕的揚長而去。那股瀟洒氣,羅思嘉眨了眨眼,看在心底。

十分鐘後,羅思嘉現身在雍塞的基隆路一段。趁紅綠燈交替之際,他罔顧耳畔叮叮噹噹令人心不平靖的號誌叫,東掏、西扯出兩張千揉百折的紙,靠一只訂書針咬合住,起了毛邊,紙面圈圈點點好不熱鬧,條列的印刷體字,包含地點、租金、坪數等密密麻麻資料。

他用手緣遮下了一臉黑,東張西望,推敲下間待出賃的公寓方向。心底犯嘀咕,楓兒還是迷糊,這一欄位的房東電話不清不楚,現下手邊也沒筆電,可供查出聯絡電話。

他的視線陡然一黑,莫名其妙的他想起了瓜瓜,隔一道玻璃,卻好似隔了更遠,他視羅思佳為空氣。

是了,羅思嘉要搬出,他與黃瑞德相守多年的殼。羅思嘉一心孤懸在未來,多年來天天起居,於思源路的老窩,他早就絲毫不介懷,也就不大清楚家裡周邊開始大興土木,為了新搭建的路平工程。

新聞沸沸,又聊起了市府轉運站的交通黑暗期,吵了一兩天,有了最新逐獵的話題,市民福利已成過眼雲煙,比不上藝人召妓嗑藥欠稅,來得貼己火熱。羅思嘉不看報已久,特別是這幾天,他忙著找妥下一個住所,渾不察鎂光燈前的人情,稍稍演出他們家的世故。

是故,故事世故。羅思嘉與黃瑞德,都已年屆三少四壯的年紀,老了,再也比不上那些姹紫煙紅的同圈小輩。考慮到健康及事業,必須生活作息正常,性愛節制,妖嬈冶豔的衣裳,上班無法穿,假日全宅在家,悶頭大睡,好療癒在工作場所凡人與俗事相互擦撞的瘀傷。所以,人人都素樸、簡約,異性戀化了起來。

昨日,羅思嘉與黃瑞得,都還沒有腆出大肚腩,胸肌沒有甸甸下垂,那個昨日。

羅思嘉在同志教會,遇到了與前妻妣離不久的男同志爸爸,黃瑞德。猶如古早日本電影,帶子郎一般,黃與妻子妣離後,一雙稚子,協議後老大瓜瓜歸他,么兒豆豆則是判給了母親。他住在新竹,科技新貴。或許一廂忖度此一同志教會,雖專供男同志女同志雙性戀跨性別等的慕道友、基督徒聚會之使用,但仍是教會,理應多慈眉善目之人,攜一雙幼子來同志教會,不只他能另闢圈內的第二春,孩子也不至於在如此場合中累贅突兀。

    他錯估了形勢。同志依然是同志,不管他膚色黃黑白,信基督佛道伊斯蘭。

教會及教友們也錯估了黃瑞德,揣摩出的同志身影,大概都是青春如盛夏綻放的花,單身,跑趴或是沒有,一人賺全家飽,永無饜足的交媾,沒有人老去,死也是比愛更冷的世紀黑死病,如此而已。然同志的身影,恰如當空一盞光曝而下,腳根岔分而出的數千個影子。她或他,是同志,也同時是某人的父母,兄弟姐妹,祖夫母孫子女等。

    影子。

羅思嘉聽台北同志教會的朋友說,黃大哥週週來,尷尬回。原因無他,教會內還是以未婚、青春正好者多,他們相處以同志圈內,潛伏運行的規則,例如以外在條件取人的世故膚淺,閒扯淡間,不自覺便踰矩,而有十八禁的,聳動八卦是非話題,卻對黃瑞德一雙稚子的毫不避諱,或是,知曉他與孩子在場的,冷漠尷尬。

同志教會高層於此事的約束拿捏,也無非一大考驗。

 

    那年,羅思嘉二十歲的冬天,已有了今日熱則溽熱難消,冷則絕非凍尺之寒的趨勢。羅思嘉於台北,有些疲憊地,窩溺在計程車前座。前一晚,他在台中哈玩意兒,唱大夜班,來一群溷跡道上的兄弟。羅思嘉見怪不怪,兄弟的場子,自有兄弟的客人。樂手與歌者如羅思嘉,不過為營生討口飯吃,來聽歌的客人,全是一般高下,文教族群附庸風雅,販夫走卒求一個喧嘩,開洋葷。

各有各的眉眉角角。

況離過去黑道拼鬥,會以砸場,或拿對方的樂手歌者出氣的時代,已然久遠。然則,他錯估了形勢。

子夜這一群毛躁擾嚷的客群,狂點蔡依林的『看我七十二變』,羅思嘉如唱盤跳針一般,唱,唱至對方酩酊大醉,心滿意足離去。這,與一般唱當夯火紅的芭樂情歌,應接不暇的情形,有些微差別。羅思嘉身心潰散,卻深知,不速來客們,喜歡歌者在前奏,一段段宛若歡愛呻吟的口白,這,十分諧謔及助酒。

   燈黃牆陋,後台是草草搭就的,所謂的儲藏室風格,他們一干跑江湖的歌手,都如此戲稱。羅思嘉對鏡子,端祥起自己糊暈開的眼線,脂垢與妝,抹去了立體感的臉。開始長妝斑了,他很是心疼的憐影自顧,莫名所以的想起了黃瑞德,分明他禮貌性打過招呼,拗不過輸入黃的手機號碼,立時隨手刪去,省得麻煩。矛盾當下,思緒紊亂,他又惦記起自己這一兩天,唱至頂巔之處大破音,尷尬敗下陣來的場景。

    老樂手探頭入內,濃濃黑黑仁丹鬍,一抹安慰的笑。羅思嘉強作鎮定,揮揮手表示沒事,兩人分別。他又忖度起,老樂手前些時候叮嚀他,不如跟他學學樂器,他願收他徒弟,免費的,這樣跑場之路比較長久。

老闆不在,場子顯然罩不住。羅思嘉短短一吁,他只是個小小歌者,頭皮發酸也得照唱不誤。識時務些,對自己也好,好過前一陣子別家店的原住民駐唱前輩,只是口氣生冷,回絕了某位黑寨老大的情婦的點歌,下了班,在巷口被一群小嘍囉圍住,痛扁至鼻樑斷裂,臉骨脆碎,家人認不出外,下半輩子的走唱生涯也堪虞,令人心寒。

 

    冬日寒。聖誕結。

    二十歲的羅思嘉,怔看對面,公車司機沾黏上棉花球般的假鬍子,於制服外再裹上的聖誕老公公服裝,笨拙臃腫,使他駕駛的動作,滯礙不便。等紅燈的空檔,司機摘下帽子,拿出手怕小心勻淨他額角沁出的汗珠。司機的瞳神,與羅思嘉一樣,空洞迷茫。

在一整座城市歡騰鼓舞,可比迸炸開來的節慶氛圍,於那個分秒,羅思嘉自顧自撫娑只有他自個兒懂的冷暖炎涼。

羅思嘉想。起碼,現在是安全的。離開台北,已有些時日。城市未變,行人依舊匆促步伐。例年來,這一個同志教會,總提前、或延後舉辦聖誕晚會,為了考量到有其他母會的弟兄姐妹們的難處,一樣過節,錯開舉辦,折衷表示了一票同性戀者們的虔敬。

車上除了羅思嘉,還有一位學生妹楓兒,不知該歸類好姐妹還是好弟兄的溫柔漢,朱大,以及黃瑞德的大兒子,瓜瓜。羅思嘉的視線自窗外,瞄向後照鏡,他仨。一男、一女、一童兒,緊湊依偎,也恍恍惚惚似一家子。

瓜瓜霎了霎根根睫毛分明的大眼,問楓兒道:「姨姨,我問你唷!妳是爸爸的朋友,妳覺得爸爸比較愛我,還是媽媽、叔叔、或是弟弟呢?」

楓兒搔了搔頭心,回道:「都愛呀!」

瓜瓜聲音弱兮兮,委曲囁嚅:「可是爸爸媽媽應該不相愛了,才離婚呀。還有,爸爸偏心弟弟,每次禮拜天來台北教會,一樣大吵大鬧,他只打我,永遠不打弟弟。」

包括羅思嘉的三位成年人,倒沉吟了。羅思嘉想,或許聚少離多,加上傳統家庭觀念,管好大的,小的也一併有規矩,這般的觀念作祟吧。黃瑞德對於判給妻子的么兒,不難臆測,自是多了些嬌寵溺愛。

朱大趕忙打圓場,道:「你是哥哥!哥哥多讓弟弟,爸爸會更喜歡你!」

瓜瓜哀哀嬌嬌道:「可是,瓜瓜希望跟以前一樣,爸爸媽媽弟弟與我住在一起。不要有奇怪的叔叔,每次來家中,都跟爸爸關在房間。還有,叔叔有次忘了我們,把瓜瓜跟弟弟丟在大賣場。後來,爸爸找到我們,跟叔叔吵了一架。可是,一直有新的叔叔來……。」

車子駛近會場,在司機頗具玩味的注目下,他們狼狽下車。羅思嘉吁出一口氣,飄渺白煙,被絲絲細雨穿透。剛才一切,虛浮難以言傳,有如人生,治絲益棼。

飄。只能不停的飄呀飄。

事隔多日,二十歲的羅思嘉,與朋友扯淡些五四三,朋友不經意說,黃大哥一家離開教會,高層致了電去。羅思嘉再再詢問之下,才聽到了後半段。接到電話,黃瑞德靜了一晌,優雅不傷人的回覆,瓜瓜學校老師說,因為瓜瓜常發出一些奇怪見解,甚至於開黃腔,爆粗口。使得老師,同學,其他家長產生困擾。最近更形成了排擠的情形,思量再三,黃瑞德幫他轉了學校。他說,我,只好跟大家說聲抱歉了。

 

晌午,街與巷,兀自睡在白白黃黃的陽光底。逢暑假,連附近學校的嘈雜擾攘,也像是被熱度蒸發了去。羅思嘉還沒踏進巷口的餃子館,氣韻生動的招牌,及門前一池舒緩泅泳的魚,便讓燠熱之氣,先消散了一大半。

羅思嘉穿一件藏青色的休閒外套,越顯得身材浮浮腫腫。藏青色外套下,搭配了一件橘紅色Polo衫,還是他二十多歲時的潮款。下半身一條灰色運動泡泡褲,和一雙綻了大紅邊線的白球鞋。他今年三十三歲,如今的模樣是他立誓決不想成為的那種男人。

「心術不可得罪於天地,言行須留好樣與兒孫。」羅思嘉喃喃叨念起牆上的行草,老闆見了是他,老熟客一枚,也就識趣沒上前詢問要點什麼。

來了,是一盤黃金脆脆的煎餃。羅思嘉雖不喜歡,但仍可接受。稀哩嘩啦吃將起來,甫一嚥下,麵皮香層層疊疊的漫延,隨後是湯水汩汩而出,但令人啟疑竇的是,湯汁不帶任何濃豔的膏腴氣,齒頰流竄的,反倒是本本份份的肉香,中間依稀可以嘗出菜根香。

這些年,領悟到自己身材窈窕之大勢已去,羅思嘉在舌頭上刁鑽了起來。不自覺成了朋友間的食神。他用膝蓋頭都可訴出,巷口這家餃子與眾不同,靠的是經過去皮、刨絲、過水煮過的蘿蔔絲纖維,將湯汁鎖住,而非尋常可以探知的添加豬皮凍、吉利丁。

吃到人間百味都匹配不上他千錘萬鍊的舌頭,羅思嘉洗手作羹湯,特別喜愛上炒辣椒,炒到嗆煙一陣一陣蓬蓬飛升,羅思嘉一臉淚漶滿腮,說不出的宣洩儀式,在此都獲得了完滿。彼時,他已經與黃瑞德廝守一塊,他們那干朋友,久了星散各方,最詫異的是,朱大與楓兒結婚了。宴完客,小倆口一齊遷往內地,做起食品業,賣湖州粽子。台灣人賣湖州粽子,就跟朱大與楓兒,風馬牛完全不騷上身的兩個人,選擇結婚,一樣衝突不失好笑。

偶一稍來的消息,飄洋過海到了羅思嘉的淡活日子,朱大說,嘿你不知道,湖州粽早改名叫「嘉興粽」,更突顯其幅員遼闊的帝國氣勢,而工廠內,凍庫中粽山粽海,全由機械大量製成。多到,跟年節返鄉的車站人頭,一樣多。

末了,朱大卻回到台北,填鴨子似的飽餐一頓,吞了過量的搖頭丸,也許還有K他命或其他,搖搖墜墜他攀上了,一棟離老家不遠處的大樓頂端,俐俐落落的跳下。

風聲蜚言如是,楓兒肚皮許多年沒有動靜,橫豎天高皇帝遠,小夫妻對外口徑一致,先當頂客族拚事業,說的過去,朱大爸媽縱使鞭長,也莫可奈何。但朱大染病,還是羞恥病,陸方是刻不容緩會遣送他們回台,問題一下子就全兜頭都臉,逼人喘不過氣來了。

飄。羅思嘉再一次感受了飄,朱大跳樓身亡之後,某個晨光普照的早上,都市通勤車流川川不息,末微巷弄底,羅思嘉一人,踽踽晃過了街心,一步步踏來實在,尾隨的影子卻又疊藏了多少炎涼遇合。

往往,羅思嘉拖沓一個仿行李箱的菜籠子,忽忽覺得自己安身立命的,為卑微人生所標註的,就是一些老攤子的滋味。恍神行過路口,差點被虎虎衝出的車子撞到,他才想起,中午要請繼承了一大筆錢,及朱大老父母的楓兒,吃頓便飯。

影子。飄。

朱大是外省第三代,酗餃子可兇了。羅思嘉猶記得,朱大樂滋滋的說,如果能夠,一天三餐都吃餃子。他半點都不排拒,而且啊,外省小孩才懂的,下課回家一身還臭烘烘,跑入家門,朝中午吃剩的冷餅冷餃,胡亂抓一把往嘴裡送,那真是人間美味呵。

等楓兒姍姍來訪,羅思嘉早包起了餃子,打發時間。才覺得,包餃子本身,是一種以身分與時間,作為經緯交錯的魔幻分隔。這分隔,似乎也消弭去了一切有如隔閡般的陳倉夾層,人人在明暗曖昧的頃刻,喘口氣,想想自己一生。

包餃之人,無論男女,非得十指皆沾上濛濛白粉,平起平坐。餃色紛紜,,因為各人力道及手指手掌掐合的角度不一,各異其趣。餡量多寡,也是門學問。太多,一下水,餃子皮開肉綻,像一個個圈套或一個個暗局走漏;倘餡太少,上了餐桌,箸一夾起送入口中,千咀百嚼,全麵皮味,也太過於單薄乏善了。

    羅思嘉約了她包餃子。答應朱大的,不能不做。

    朱大往生了至今,已過約莫一個季節的長度。如今,冬衣藏櫃,羅思嘉與日子一起輕裝簡出。羅思嘉與朱大,同年同月同日生,每每思及,往往使羅思嘉噓唏不已。

     楓兒到了。雖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憔悴之色,像是藏匿在楓兒臉上冬日的殘骸。連笑起來都僵僵假假,一番不碰痛點的寒暄之後,他們開始包餃子。

兩人對坐,羅思嘉叮囑她,煮水餃呢,三開三點。水第一次沸騰,把餃子下到水裡,鍋蓋闔上悶煮,等到再滾,再加水,完成第一次的『開』,與第一次的『點』。按照這樣,總共要三個回合,才叫做『三開』、『三點』。

她回,「噯我現在在家,好像都只一開一點呢。」

羅思嘉沉吟了,她肺腑之言如生命釀成的一滴醲醋,粹取的辛酸,一滑溜入耳朵,涓涓流至心底,將心巢蝕出一個破洞。

兩人沉言。直到楓兒哼哼唧唧唱起曲來。

楓兒最近開始學戲。她噫噫呀呀唱起,傳統戲曲《鳳求凰》中的詞,天地為爐,世間萬物芸芸眾生,誰不是在煎熬著?

 

開鍋煮餡,關鍋煮皮。一語道盡煮餃子為何必須三開、三點的緣由所在,湯湯水水沸沸滾滾,餃子載浮載沉,也像是人生。

楓兒素來不見老,為人直言不諱,潑辣。如此,也不太得人緣。現今,她黯淡失色了許多。羅思嘉睨著她,想起了伍子胥一夜白頭的典故,想攀說,又想想不恰當。他想,或許,他們這些她富了以後,有些鄙夷共處的老朋友們,是先行滄桑,而後緩緩停駐在某一個坎站,再讓楓兒,追趕上他們吧。

為了不讓氣氛太過傷春悲秋,羅思嘉笑道,「是呀,可能妳吃的餃子量少,怪不得身材還維持在少女階段。」

她答,「一個人用餐,也甭大費周章。」

羅思嘉不忍續下這個話端,連忙差遣她,「不是說好了中午聚餐,怎麼其他人都還沒到呢?妳幫我個忙,打電話問問她們好嗎?」

「我沒有她們的號碼呢!」

「妳去我客廳沙發上的包包找找,用我手機撥給她們吧!」

楓兒出了廚房,羅思嘉卻沉緬入一段回憶。

Mike是他們這些老朋友中先走的。猶記喪禮當天,羅思嘉不知何事遲到了。一到了新生南路與羅斯福路交叉口的教堂,淒淒哀哀的管風琴聲響起。羅思嘉入內,端坐在最前排的木椅上,看著合唱檯上黑壓壓一群老朋友們,紅了鼻子眼框,唱著輓歌。Mike高懸於正堂上的遺照,清臞高瘦,長條身子一看就知是癌末給折騰的,眼神清炯炯,笑容開懷。

Mike的伴,忘記叫Allen還是Vincent,抱著一隻毛絨絨大熊,淚笑交加說,Mike生前,說這是Mike熊,以後代替Mike,陪他過下半輩子。

說得一場子老拉老基,老淚縱橫。

 

楓兒拍了下羅思嘉背,羅思嘉回頭,兩人緘言不語。

要洗刷第三者的原罪,比大力用手摳刮,因懶墮而積累的灶台黃垢,更難。

羅思嘉想起了自己,他從沒想過與已婚人士交往,更遑論,走入他的家庭,當小爸爸。

羅思嘉看水沫繾綣而起,繞了鍋邊像是穿上了芭蕾舞裙,趕忙掀蓋,拿起他一旁備好的水,將之注入鍋中,想也好吧!今天就他們兩人,又指示楓兒,切些香菜佐醬。

唉呦一聲嬌呢,楓兒切到了手指。羅思嘉趕忙抓起她骨棱分明的腕,搽藥。那纖纖十指有茭白筍的翠嫩質地。羅思嘉心想,自己久作羹湯的粗糙男人手,覆蓋在她的手上,此刻他們倒有些不像朋友,比較像父女。

    她似乎是感應到羅思嘉的視線,抬頭道,「你看這餃子,又白、又透著像晚霞一樣的橙紅粉紅,跟朱大的骨灰罐有點像。」

    她不是沒去朱大的告別式嗎?羅思嘉想。

更久之前,Mike家祭,楓兒被指定要上場獨唱,以悼慰未亡人。在臺上,她整個人緊張直發抖。那天她唱的Kala帶,不知脫磁?機器跳軌?襯樂又悶悶又沌沌,像隔在浴室之中的音效。她亂了拍子,緊鎖的喉頭越發乾澀,幾個高音扯了半天也扯不上去。場面見絀,老朋友們向來有人嫉妒她,說聲音都像人一樣,甜嫩。而如今,羅思嘉相信,那刮喇聲線的金屬刺耳,說明很多事只是早或晚的差別罷了。

她狼狽下臺,一屁股坐在羅思嘉後方位子,她有些惱恨,與朱大撒嬌。

 

    她頓了一頓,眼巴巴望去窗外的夕暉,羅思嘉只好搏起感情,幽幽道,「黃老先生跟我說過,他年輕時又不能不結婚,後來呢,改口說老夫老妻那麼多年,他不能離婚。我只好隨他高高興興,一天過了又是一天。有時候,我想,我與他應該都只愛自己吧。」

 

    朱大罹病之後返台,賃間小公寓,與老父母冷戰。無業,成天在家歇息,幾乎快與羅思嘉他們斷了連繫。

某天,他們三五好友,一齊去探望朱大。到了朱大家,楓兒也正好約了朋友。羅思嘉說,真是湊巧不如大家一起聚聚吧。她婉拒,與友人離去。心病成鬱,朱大出房門來,逞強與大家耍耍嘴皮子,羅思嘉隱約覺得,有某一大部份的朱大,似乎在皮相皮囊底下,被掏空去了。羅思嘉那時候已經開始發福,一坐下整副腰貫浮突出一圈膩脂,一張圓盤臉傻傻地笑,旁人看了也於心不忍,勸不會聽,解鈴還需繫鈴人吧。

羅思嘉還記得,某次Mike的伴主導,與一群網路上的癌友年度聚會,不免俗地,為求熱鬧,羅思嘉他們這些老友應邀赴宴。一如往常,朱大與楓兒雙雙儷影現身,觥籌交會間,大夥又鬧起歌來,她人前人後花枝亂顫地起鬨,嚷唱呀唱呀。有人暗地說,這是哪個場合,活像新郎新娘敬酒。

 

    羅思嘉向她道,趁熱吃吧!我們邊吃邊聊。

    她掂起了幾顆熱餃子,吁吁吹氣,一口一口囓吃,再細細吞下。怕她嫌淡,羅思嘉連忙再入了廚房,用刀背砰砰打碎幾個蒜,再另拿出個小碟子,呈上另一盤醬料。

    她擱下碗筷,一隻手橫放在桌上,一隻手撐住腮幫子,柔柔婉婉唱,蜜蜜,甜如蜜,人生如蜜。唱得是黃友棣。羅思嘉想,這曲調除非是一些如同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已鮮少有人喜歡唱了。

    羅思嘉走回客廳,把醬料放在她眼前。她挾起了兩三顆餃子,沾涮一二回。一嚥下,她兩隻瞇瞇眼卻放大了,眼球氾出緋紅血絲,有一道瑩亮的水光從眼頭眼梢,匯流,冒出了一粒豆大水珠,墜下。

她嫣嫣一笑道,哎連我的舌頭都開始不爭氣了,以前年輕時天天嗑麻辣鍋都不怕,這麼一點台灣蒜就嗆出淚來,唉真是。

    說著說著,她又惘惘。頭垂了下來,筷子挑翻著餃子。羅思嘉見狀問吃飽了嗎?

    她回神,說,她飽了。夏天快到了,我得減肥,不然一堆衣服都不能穿。

    羅思嘉笑,「哈我大學時代的衣服都不知道放哪去呢,吃飽了嗎?她們都不來,平白包了這些餃子。連同剛才沒下的,妳帶些回去吧。」

    「這怎麼好意思,小嘉你也留點吧,記得你不是跟黃先生養了一堆孩子,這樣一餐應該就能打發完?」

    「他們一個現在在南部念私立中學,小一點的男孩子在媽媽那邊,下課之後有安親班,現在都自己處理晚餐了。這個數量,我跟黃先生,倆個人得要吃個好幾天,吃到有些膩,又擱置一旁,直到酸餿掉再丟了,可惜呢。」

    「好吧,我拿一些。聽你說這樣挺浪費的。」她說。

羅思嘉站起,步往廚房,邊找便當盒邊問她,下次,我們再來吃餃子。這次是韮菜豬肉餡,下次改包四季豆或薑豆如何?

    她怔了一怔。

羅思嘉微笑,像一個主婦。

 

藍色治嗔,紅色治貪,綠色主要克服妒嫉,白色可以救贖無明癡頑,黃色可對抗傲慢。黃瑞德拿起了羅思嘉的手寫食譜,上面草草寫下這段咒籙一般的文字。黃瑞德心知,這些年他們改信藏傳佛教,佛教有五色旗,象徵五方佛,也代表信徒須守五方戒。

他撿起了馬鈴薯皮,一圈圈蛇蛻狀,靜靜躺在垃圾統底的牛肉脂肪上。水槽被他注滿了水,剛使用完的刀子扔在水底,冷光灩灩,沾板上還有餘垢未清的渣滓,懸浮在水面上。他用了半顆檸檬,擦拭指尖,洋蔥的刺鼻味一掃而空,這是他從羅思嘉身上學來的小撇步。

門被打開。是羅思嘉回來了,他豎起耳朵,諦聽羅思嘉將他的球鞋,粗暴的踢落玄關的聲響。然後,刷然一聲,包包或是外套擲在門口的舊沙發上。黃瑞德失神,因為五官全集中在聽覺,後來才覺醒,自己視線仍擱淺在羅思嘉的五色筆記。

藍色SKY,紅色Kitty,綠色鱷魚,白色亞當,黃色金剛鑽。每一次如數家珍般,向他兜售的年輕藥頭,如此娓娓道來。聽的黃瑞德一愣一愣,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熟極而老練,年齡應該跟瓜瓜差不多大吧?他想。

之後與年輕藥頭成了朋友,還免費請他幾次,有時發生關係,有時不。他開始耽溺在這一段關係上,每每當他目眩神馳,在年輕藥頭的體內橫衝直撞,年輕藥頭會命令他叫,「乖囡仔,阿爸疼。」

年輕藥頭也回之以更痙攣的夾縮,直呼:「爸!爸!」

他不知道兩個男人的固定關係,也能像尋常一夫一妻,走到過日子的相敬如冰。要不是某天,在公司廁所聽聞兩個同道中人的後輩新人,吱吱喳喳聊起,真正的大玩咖,可是養生得很,因為這樣藥性才會發揮的淋漓盡致,欲仙欲死。聽畢,他當晚又重回了固定回家的路線,難以忘記打開門剎那,羅思嘉兩眼晶晶圓圓,同樣的光芒,在他晚上進入他贅重的肉身之前,又再閃了一次。

那段日子,羅思嘉瘋狂迷上了五行食物養生法,金、木、水、火、土,對照上食物顏色,就是黃、黑、白、紅、綠。

完了事,羅思嘉又嘮嘮叨叨起來,說的無非是瓜瓜在學校裡的事,送去私立學校,功課突飛猛進了,大概是門禁森嚴,除了唸書沒有其他排遣時間的方式。但放假人就蒸發,總有法子讓他撲空,也不知道瘋哪裡去了。一到月底查匯生活費的帳戶,花得一毛不剩。

 

一毛不剩。黃瑞德在事發之後才心知肚明,父子倆齊入魔道,上樑不正下樑也歪。

羅思嘉淋浴時,黃瑞德跑到另一間浴室,拉開五斗櫃內的牙刷,多虧了羅思嘉的習慣性採買,他如今還有牙刷可用。但卻又不是他牙齦合搭的那一牌子,硬毛纖維弄傷了他的齒肉,汩汩流出紅血,他皺了皺眉,吐了一盥洗檯的血,漱好口也走回了餐廳。

回到餐廳,羅思嘉早把剩下的料理步驟完成,餐全上了桌,飫香撲鼻,煙霧冉冉飛上了天花板,燈卻是一明一滅,一明一滅,索性就漸漸痿靡至一個昏黃的光度,止止不動。

在曖昧中,他每一吋毛孔知覺了羅思嘉的存在。他知道,他會略略斜乜身子,一條腿翹在另一條上,腳背平垂向下,有些女人媚態。他左手隨意橫放在桌上,好似無用無當。他喜歡漫不經心的吃著,故作一派優閒。

「我要搬走了,找到個不錯的房子,在大安區。」

「嗯。」

「走之前,我想聽聽你說,當天晚上,你還記得的細節,你上了誰?還有,瓜瓜跟你分別在那個場所的位置?」

邊啖邊說,驟然一根排骨的筋肉太韌,咬也要不開,舌間感受全是口水味,滷排骨的鹹鹹稠稠,全像被無形一條鋼絲給吊在眼前,話,就此打住。羅思佳想問他,那你又是怎麼免於牢獄之災?又為何不順便拉兒子一把?

黃瑞得背脊一涼,當羅思嘉一而再再而三對他窮追猛打,好比他垃圾忘了倒,或是碗盤已堆積如山時,他一聽到碎碎念局,會直覺而起的反應。

 

「不然你以為,我怎麼養活自己?我爸媽都不在了,怎麼養活自己呀?把拔?」藥頭說。說完一雙瞳黑,有了星曜石的宇宙感,玄之也玄。

黃瑞德藥性一上來,人也變得爽朗健談,連帶藥頭也對他剖心置腹,瞳仁又再慢慢擴大,像廣告中戴了角膜變色片一樣,天真又可愛。室內影影綽綽,只有人人身上一條遮羞般的白內褲,才可清處標出一具具胴體所在。藥頭在他懷中,一喘一喘蠕動身子,後來連白內褲也褪下,跨騎在他身上。

歡愉之際,有一雙眼睛,直伶伶地看往他,他熟悉不過的怨毒,像前妻,也非常像瓜瓜。之所以他厭惡他,也就是那日復一日神似起前妻輪廓的臉。起起落落了一下子,濃重的鼻息,如鯊魚嗅及了血腥一般,簇擁過來。不是意識模糊,絕對不是。

他反而相當清楚透徹,只是內裡某個東西壯大了,無所謂了。去他媽的這個世界,他可以想怎幹就怎幹。

一座座軀體,坐落而包覆住了他,彷彿他是獨大的供應者。直到,燈大白,粗軋的男聲,喝令他們全部不許動。

「我不知道。」黃瑞德說。

羅思嘉站起來,獨自把盤子拿到水槽裡,沒有水聲嘩嘩,也沒有盤子摔碎的清脆聲。燈光依舊朦朧,黃瑞德清楚看見,羅思嘉又更顯臃腫的身子,手掌扣住水槽邊緣,身子骨緊繃,被稱持的手臂拉成一尊未乾的水泥像,羅思嘉的臉,朝向一小格的窗外,扭曲,猙獰。

一聲又一聲,用力卻又無聲的吶喊。

無聲的話語,飄落在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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