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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她必須畫下去。

每天每天,總有人,在她耳邊好幾千遍好幾萬遍的提醒著:你必須畫下去。「你的進度如何啦?」「哇!參加過這展覽後,你未來就一片光明啦!」「我好期待看到你下一幅作品!加油!」「這次展出對你是個難得的機會,你要好好的把握。」你必須畫下去。

老實說,她從沒想過能參加這次展出。二月的某一天,她聽老師的指示到辦公室找他。那天很冷,但辦公室很熱,她還來不及把心愛的雪白色羽絨衣脫下,老師就板著臉告訴她:「你必須在七月中的展覽前趕出三幅作品。」這樣她才能參加展出。老師說話時,除了頭微微抬高之外,表情一點變化也沒有,彷彿皇帝正賞下恩典似的。但她沒有感激的痛哭流涕,更沒有跪下親吻老師那臭氣沖天的腳趾頭們。她只說好,然後停頓,不怎麼確定的再加上,謝謝。

她已經「手」不停蹄的連畫五個月,寒流走了、綠芽萌發了、大夥穿上短袖秀出白嫩嫩的雙臂……蟬叫了。七月初了,而她已經完成了二又二分之一幅作品。還不夠…還不夠…進度永遠在落後。

每個人都在催著她,你必須畫下去。

她像是被關在畫室的展示品一般,每天都有人來參觀她,盯她的進度,然後說著那句,加油,你很厲害,但還要再加油。說真的,她不知道自己還加不加的了油,已經盡力了,但好像還遠遠不夠。每晚,她做著可怕的惡夢,背著沉重的背包,在黑壓壓的樹林裡迷失著,繞呀繞,卻永遠繞不出出口,道路永無止盡…永無止盡…。

終於,在一天萬里無雲的晴朗天氣中,她逃了。

帶著為數不多的零錢、一大瓶礦泉水,踏上踏板,她騎著單車逃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想去看海。

桃園,桃園哪裡有海呢?她依稀記得爸媽曾開著車,帶她到永安漁港玩耍。那裡有沙、那裡有夕陽、那裡有海!應該是往西邊吧,她記得。

沿著大馬路,往西騎著。一路通順。

她在捲入大卡車巨輪前緊急煞車、在所有車輛往東時逆行往西、再慢吞吞超越所有等紅燈的騎士們。她時而騎在馬路上,時而登上人行道,不管是人是車都會避開她,讓她勇往直前。

其實一點也不難嘛。她記得報章上,有個剛完成環島的年輕人說過:「我什麼都沒做,只是不斷踏著踏板前進罷了。」是的,只是不斷踏著踏板前進罷了。

天氣很熱,她可以感覺汗不停滴落,滴下她的下巴,落到她的胸、她的背。全身黏得不得了。太陽愈來愈高、愈來愈刺眼,忘了帶帽子的她,以為她的頭皮、她的後頸正燃燒著。她的水什麼時候已經喝完了?

她仍踏著踏板。

一台在紅燈時被她超過的機車咻的一聲從她耳邊呼嘯而過。她已經騎出大都市,四周是高高芒草,正被風吹的搖搖擺擺。但一點也不涼快,她感覺風帶著火,隨時會爆破她的車輪。

想想海洋,她強迫自己。想想那冰涼的藍色海水、想想沙灘上嬉戲歡笑的可愛孩童—他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追逐著鮮黃色沙灘球、想想那片浪漫的橙紅夕陽……。

踏呀踏,你已經無法回頭了,她告訴自己,你必須踏下去。

她的喉嚨好乾,像被撕裂了。她的頭暈暈的,像四周的芒草一樣,晃呀晃、搖呀搖。柏油路在蒸發,她看的到上升的水氣。

叮叮叮,她聽到後頭也有二台腳踏車在踏著。叮叮叮,一個老伯伯-年約八十吧,帶著他的孫子-年約七歲吧,身穿專業的單車配備,騎著應該很貴的越野車,叮叮叮,呼嘯而過。

她感覺單車一扭—已經累的熱的慘叫不出來,滿是脂肪的大屁股便重重落地。膝蓋和手臂都摔傷了,血流不止。

還好雙手保住了。

停車到便利商店門口,買瓶水和ok蹦,她翻翻地圖,發現原來她才騎到一半。離海洋,還有十公里多…。

她飛也似的逃了,逃進那熟悉安全的畫室裡。

她拿起鑿子。

一鑿又一鑿,她瘋了似的不斷刺著那幅未完成的作品。木屑濺起,畫室充斥著粉沫。朋友老師喊著,住手住手,你沒時間了你趕不上進度了你的展覽呀你的機會呀!她還是不斷不斷的鑿著,一鑿又一鑿,終於,那座山、那片樹林,一分為二。

 

七月中的畫展極為成功。人們都在談著那幅作品,那片海洋,澄紅色的夕陽照耀著波光粼粼的大海,沙灘上四個身穿鮮豔衣裳的孩童正追逐著一顆黃色沙灘球。人們都說,太美了,簡直活靈活現。

老師拍拍她的肩,請她對記者說幾句話。

鎂光燈閃著,她感到很刺眼。女孩只說一句話:「我什麼都沒做,只是不斷拿著筆刷畫下去罷了。」是的,只是不斷拿著筆刷畫下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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