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遠處傳來哆、哆、哆、哆哆哆....忽而快忽而慢,就像木匠拿著鐵槌用力敲打木板的聲音,此起彼落響遍整座森林。哈珊指著那一片針葉林,告訴好奇的我:「那是啄木鳥。」。呵,第一次聽到啄木鳥啄木的聲音,原本瑟縮在薄大衣裡的我,總算可以把凍僵的臉稍微運動一下,「哦,原來是樹的醫生啊!」我說,彼此相視一笑。

 

認識哈珊是個奇妙的緣分,那是多遙遠以前的事啊!那年三月我帶參展團到漢諾威,在飛往德國的班機上,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和一位隔壁座的女客人聊天。我告訴她因為團員們在展覽結束後各有行程,我的工作就在漢諾威機場送完最後一個客人登機飛往捷克後結束,之後我將到漢堡去找一位朋友。她告訴我展後她會先到布萊梅再往漢堡,也是去找一位朋友,她談起那位在漢堡的朋友,總覺得她說的那個人怎麼跟我認識的人這麼相似,這世界果然是很小又很巧,正是同一個人呢!在那長途飛行的天空裏,我不再失眠、不再覺得時間的難熬,她邀我等展覽結束後一起到布萊梅再去漢堡,對這樣的邀約我欣然接受。

 

走出布萊梅車站時,灰濛濛的天空正飄著細細的春雪。看到一位笑盈盈、長得滿臉鬍渣、黝黑性感的中東人衝著我們直笑,頓時心中小鹿亂撞,羞紅著臉,霎時覺得自己像是言情小說中的女主角,有個又高又帥的陌生沙漠王子在迎接著。這是哈珊,朋友這樣介紹著,整理自己胡思亂想的思緒,稍稍鎮定後伸出手感謝他的好心,謝謝讓我在未來幾天叨擾他。這位體貼的沙漠王子,拎起我們的行李往他的小白馬走去,不是,是白色的飛雅特走去,果真是遇到阿里巴巴,身材健碩、體態優美,真是引人遐想,如果這時出現一件飛天魔毯,我一點也不會驚訝。

 

到了哈珊家安頓好行李,他開始做料理,他說為了迎接我們的到來,

已經忙了好幾天到處去購物,準備一些家鄉的風味菜。一直對自己是個不速之客感覺萬分的不好意思,他要我別再提,因為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聽了好感動,果真是阿里巴巴沒錯。看他把沙漠的料理一樣樣的搬上桌,這是烤羊排,醃了兩天,這是酸奶飯,放了許多酸羊奶,這是沙拉、這是……,這是醃蒜頭,從伊朗逃出來時,母親讓我帶著的家鄉味中唯一留下來的,為了你們我把它開封了,這又讓我感動的想噴淚。他教我怎麼吃酸羊奶飯,用手抓,在手上捏成飯糰,塞進嘴裡,原來吃飯還有一道道的程序呢,我那位朋友早就熟捻又津津有味的開心吃著。哈珊饒富性味的觀察著笨拙的我,我不好意思告訴他,我其實不敢吃羊肉,更不敢吃酸奶飯,沙拉也酸得不敢入口,笨拙只是拖延時間,假裝新鮮、好奇,那天唯一可以下嚥的是那罐「思念媽媽的最珍貴味道」,因為那罐醃蒜頭的滋味跟台灣的一模一樣,吃起來挺順口,用來壓奶味、羊騷味正好。隔天起床,在浴室看著我的右手,百思不解怎麼右手脫皮,左手安好?舉起手來聞一聞,好酸的奶味,原來是昨晚抓酸奶飯留下的痕跡,上廁所時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那味兒真是前所未聞的酸騷,怎麼覺得自己被一群羊給包圍了,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羊,那味道跟了我一整天,跟著我到針葉森林,到二次世界大戰建造潛艇的秘密基地,穿梭在布萊梅的古典與現代中。哈珊指著那蜿蜒的矮屋子,熱情的解說著二次世界大戰這裡沒被盟軍轟炸到,幸運的保持著幾百年來的原汁原味。那街道只能容納兩個人併走,他說得口沫橫飛,我用仰慕的眼神聽得專注,朋友被我們給疏忽了,等我想起,又一陣的羞愧,趕忙把腳步放慢退開,讓他倆可以敘敘舊。

 

傍晚回到哈珊家,他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送給我,告訴我他沒有太多錢可以買好的東西送給我,我訝異他的細心,打開禮物是布萊梅的市徽---驢狗貓雞的磁器。在神祕難懂的中東音樂中,他開始說故事,在他的國家---伊朗,他是個激進派崇拜共產主義、嚮往改革、厭惡當權腐敗的人,在一次地下反政府的活動中被捕入獄,在獄中每天被刑求,他掀起當年留下的痕跡,凹凹凸凸的傷痕,看了讓人觸目驚心。那些人每天用不同殘酷的方式逼問他同夥名單,他絕口不說,眼看同時被抓的同伴因而被凌遲致死。問他怕不怕死?他說:「誰不怕死,但是當你知道死亡已在不遠處,就算怕也沒用,說服自己接受是唯一該做的了!」,他每天向阿拉祈禱早點讓他死了乾脆些。眼看將被處死,他的母親散盡所有家產,想盡辦法營救他,因為他的父親早已犧牲。在母親賄賂成功後,送他上安排好接應的車子,拿著母親準備的衣服、食物匆匆上車,來不及道別車已遠離。連夜搭汽車、火車不停轉換交通工具,馬不停蹄的直奔土耳其,到了那裡,面臨了人生第一次的重大抉擇,該去法國大使館或是德國大使館尋求政治庇護?猶豫間,想起了幼年時的一則---驢、狗、貓、雞團結打敗強盜的童話故事,他決定到布萊梅,因為這四隻動物象徵了他和同伴們的心願,這將時時提醒著他,他的同伴還在為同胞的福祉努力著,將來有一天等他的母親不在人世,不再擔心他的安危時,他會再回到出生地盡一分力,現在的他只是苟活著。

 

聽完故事拿在手上的禮物忽然變得好沉重,可憐的阿里巴巴,我雖痛恨共產主義,卻對他產生了同情,不明白他在做生命抉擇時內心真正想的是什麼,理想、愛國、改變、同胞的福祉?還是想成就自己莫名奇妙的英雄主義???離開的那天,我請朋友轉交給他這幾天的生活費,感謝他請假陪伴,他堅持不收,他說,也許這一別永遠也見不著了,不必在乎這一點點的招待。趁他不注意,我將身上所剩下的德國馬克全留在他的書桌上,書桌上毛澤東的像在跟我微笑著……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