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塗鴉可以透露一個人的心理狀態,有如窺探夢境,所以坊間有書教導父母如何解碼幼兒的繪畫秘密。我曾在收拾會場時,偶然發現上司遺落的會議資料,在冗長的過程裡,他隨手畫下一輛小汽車,以及一張頑皮鬼臉。他想要這輛車帶他去哪裡呢?是上山還是下海,是不是期待身上有明媚的金光灑落,有波感的涼風陣陣吹拂,最好的景色都能在眼前一覽無遺?然而,他被困在這小小的冷氣房內,沒有日光,沒有自然風,只能聽著席座輪番發言,重複毫無交集的爭執與解釋,他舉起手掌,遮掩他難以控制的呵欠,心裡浮現一張齜牙裂嘴的鬼頭,對著每位與會者伸出舌頭,將他們吐出的文字狠狠拍掉。他對會議的怨懟轉嫁到出席人的身上,這些人說越多的話,花越多的時間爭論,他的自由時光就越少,日風山海便離他越遠,漸漸剝奪移動的能力……

 

我沒有塗鴉的習慣,但恆常留意他人胡描亂寫的圖案或文字,經常發生在從圖書館借回來的舊書內頁,泛黃蒙塵的書冊最容易遭殃,隱約是蔑視這樣的書況再沾一點墨水也無所謂。有些人將深刻的段落劃線放星星,一如學生的考試重點;有人圈出他疑惑的名詞,在旁補上圖解,寫下「是這個?」的猜測,似乎打算按圖索驥;有人會在文末寫下好幾個問題,可比教科書中的「問題與討論」;其他在書中夾雜「胡說八道」、「說得極是」、「不知所云」之屬的評判亦不在少數,不免使人失笑。

 

有一回借回朱天心的《方舟上的日子》,之前的借閱者將第一則故事裡面出現過的「他媽的」全數圈起來,一派追根究柢的味道,連帶催動下一個讀者我也想要知道裡頭究竟出現幾次「他媽的」(我真的數了,有七十五個),可以感知主角浮躁不滿的青年血氣躍然紙上,一眼看過去,鉛筆圈了許多的語氣詞。

 

又有一次閱讀波特萊爾《巴黎的憂鬱》,前人早在大師的體悟旁邊加上自己的註解,好幾頁在空白處以歪斜的墨跡寫著沉重的感想,筆觸很年輕,嘆息很空泛,猶如夢囈的喃喃。這人大概跟我一樣覺得書所散發的能量太巨大了,體內有什麼餘毒被逼出,促使他寫下這些字句。

 

有人看過更離奇瑰麗的塗鴉,比如栩栩如生的連環武功招式、高屋華服。我無緣得見,不過,期待這樣的小插曲也成為我喜從圖書館借書的理由。塗鴨之所以有趣,在於讀者不僅看了作品,也參與其他讀者的閱讀歷程。不見得是附加的優惠,這歧出的枝節讓人分心,容易偏離原有的航道,引領自己走向別於慣性的殊途。那感覺是自己原本獨自上街,隨心所至瀏覽櫥窗,突然有人拉了你的手就跑,又彷似路人大方往你籃子裡塞一把蔥蒜一般令人哭笑不得。

 

偶爾會出現一些受用的指引,譬如簡潔說明該文特色的備註,提醒你如何從迷霧中順利覓徑。但說是分享,更像是炫學,觀察與心得應該寫進自己的筆記裡,而非公用的書冊。這樣批評似乎得了便宜又賣乖,當我發現這些遺留的文字,總不能停止設想情境,這人是在怎樣的心情氣候下提筆呢。

 

多年以前,一位朋友寄本書給我,他在裡頭動了手腳,巧妙夾了禮物,寫下秘密的文字,讓我去尋寶。現在那本書的重量、內容已經記不得,而他留於書中的痕跡,恆久在腦海閃耀。因此我容易偏心那些藏在書裡的優美符碼,將其視作給他人的情書,充滿訊息的字條。這些戀人絮語存在圖書館的書中,理想的讀者穿經重重櫃架,手指掃過一列高低瘦腴,終於撥開冊頁,壓扁的玫瑰再次呼吸到生氣,空間注入迴旋的能量,聲音開始轉動,化為一片幽靈。

 

這麼形容或許又太美化了,一些塗鴉者以為有作者的加持背書,在作品上附加幾筆,讓自己的聲音更容易傳出去。設想自己與作者存有緊緊相依的情感,懷有強烈的認同,於是企圖建立兩人之間的連結,讀者撿拾到的,是他心靈的碎片,夢想的草圖。在現實與夢的交界,塗鴉呈現精神的揮發,留下腳印證明自己的存在,等待一雙穿透的眼睛。

 

不過,話說回來,在公物上塗鴉是強迫他人閱讀的任性,大多數的筆畫比奶油蛋糕上的假花還無用。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