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后豔陽亮的刺眼,整個天空萬里無雲,沒有一絲瑕疵。

 

他很久沒看過這樣的天空,從眼鏡裡望出去的視野是一片湛藍,而且透過鏡片所觸及的色彩,更令人感覺額外不真實,它是這麼清晰透徹,是這麼絕對存在。他第一次發現人身後竟沒有影子拖曳,而是謹慎小心地躲在人的腳下,並從鞋子邊緣微微暈出一圈小小的黑影。這些黑影像是人們的孩子般緊緊依附著,生怕被捨棄,又或者像是恐怖詛咒,令人一輩子也無法逃脫。

 

能見到這樣的景致,是一個難得的意外。

 

他躺在一棵大樹下,藉著樹蔭的陰涼得到一些喘息。在回家途中,他突然感到胸口滯悶,肺大力地抽痛著,那種揪痛感令他身子蜷曲,彎成一條小蟲。這種徵狀將近半年了,經常令他嘔出一些血來。他猜測自己應該得了什麼不治之症,雖然自己年紀還輕,可也聽聞過許多和他年齡相仿的人早逝的消息。

 

彷彿心有靈犀般,他轉過頭看著躺在自己身邊麻袋,果然從袋口裡露出了一隻眼睛,幽幽地望著自己。

 

「妳希望我陪妳嗎?」他揚起了上唇,對著那隻哀傷的瞳子,俏皮地眨了眨眼後說:「再等等,快了。」

 

那隻灰濛濛的眼睛似乎無言以對,只是楞在那不作響,這令他感到乏味,他原先希望她表示什麼的,例如她能作些自我介紹,或是為他唱首歌,可惜可能初次見面,她的反應還太羞澀了。他摸摸鼻子,小心翼翼地拉緊袋口後,決定虔心閉上雙眼休息。

 

麻袋中的屍體還是溫的,半小時前才死亡,那是一個紅髮雀斑少女,笑容甜美,模樣長的可愛,體態纖細,十分賞心悅目。女孩死前,他們並不相識,但死後,他們卻像是熟識的老朋友。

 

遠遠的,傳來一陣孩童的哭聲,起初他並不想理會;等到聲音越來越近,令他不得不關心時,一睜開眼,赫然發現哭聲的主人就站在他旁邊,那是一團小小的黑影。逆光令他看不清楚對方的模樣,但從體態跟穿著,推斷出是名約九歲的小女孩。她哭聲已經沒有原先這麼激烈,現在她哭的很安心,他明白先前嚎啕大哭只不過是孤單讓她害怕罷了。

 

彷彿有什麼正在落下,他的臉被一滴滴的液體給填滿,原本以為是女孩的淚水,但抹去後發覺是血,帶點令他懷念的濃臭腥味,不斷從她的臉上滴下。

 

細嚐這些味道後,他才慢慢起身地推開她,不斷地往前推開她,直到女孩站在陽光下後,他終於看了明白--女孩滿臉是血,整個臉爛成一團,血肉模糊,但那雙噙著淚水的眼睛,又圓又亮。想必這女孩必定遭逢什麼厄運,才變成如此,而且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她這副樣子,就算是親生父母恐怕也不能接受。

 

「妳有家人嗎?」他輕聲地問。

 

女孩頓了頓,才搖了搖頭。

 

良久後,他又問:「妳是啞巴嗎?」

 

這次女孩機敏地點了點頭,臉上的血灑得厲害,無不代表認同。

 

他望著她沈默了好久,彷彿經歷幾世紀的掙扎後,他才靜靜地牽起了女孩的手。

 

他們走到樹蔭下,他使了力氣將地上的麻袋挑起來揹在身上後,兩人便啟程前往少年的家。

 

女孩敏感地察覺到,初識沒多久的少年好像決心照顧她,雖然他們沒有交談。

 

她不是啞巴,但卻決心不再說話,因為她發現唯有如此,少年才會接納她。她有著比一般孩童更靈敏的心思,她懂得少年要什麼,他不要她說話,他要她沈默,像死人那般的沈默。雖然他的手很冰冷,臉色也很慘白,可是眼神裡卻透露著無比堅強的感覺,這一點讓她好安心、好安心,彷彿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

 

02. 

在少年身邊的日子是長還是短,鬼娃並不懂。

 

她何時被撿到的呢?她也不明白。

 

在這個世界中,時間並沒有意義。

 

剛開始被撿回來時,她為了討好他,千方百計地順應他,機靈地配合他各種需要,但他從沒有任何鼓勵。他像不吭聲的石頭,靜靜地滾落。她害怕再度被拋棄,所以學習模仿他的表情、他的動作,讓他們維持同一種調性,唯有如此,她才能感受到他們骨肉相連。

 

在她臉上還是完美無瑕的女娃時,附近幾個鎮上都發生連續殺人命案。死者多半是少女,有時也夾帶清秀的少年,他們從乳房到整個後背的皮膚都被扒下,皮膚被切的整整齊齊,將它們攤開來就是一個T字,所以鎮民都統稱兇手為「惡T」。惡T每一個禮拜犯一次案,犯案手法是先迷昏被害人,再注射不明藥劑令其缺氧而死,然後乾淨俐落地扒下對方的皮後,再把屍體棄置在河岸邊。當然情況允許時,他便會將屍體帶走。

 

惡T唯一還不令人憎恨之處,大概就是他從不曾侵犯任何一個受害者,並且極其珍惜的剝下他們的皮。這麼溫柔殺人手法,是小鎮上最駭人聽聞也前所未有的。

 

第一次她跟少年回到他的家時,少年就以相當熟練的技術處理好她的傷口,他眼睛幾乎連眨也沒眨,對她一臉爛肉毫不畏懼,手只是在她眼前穿穿梭梭,便縫製完成。她沒感到痛楚,或許是疼的太久,被人置之不理太漫長,這種近乎溫馨的治療,讓她很幸福。

 

接著,少年不避諱地從麻袋中倒出一具裸露的屍體,那是一個很美麗的紅髮女孩。當下她幾乎不用思考,就知道他是傳說中那一個殺人犯,因為那女孩的背上已經沒有皮,裸露出一大塊豔紅的皮下組織。

 

有人認為兇手有能力殺這麼多人,應該是個魁梧兇殘的人,但也有人推測是醫生或屠夫,畢竟這麼完美的切割手法,不是一般人辦得到。只是令人不明白的是,這麼細膩而謹慎的割下對方的皮,究竟拿來做什麼用處呢?

 

現在她終於明白了,是作畫。

 

少年將剛帶回來的人皮處理好風乾後,就會開始在上頭作畫。

 

他只畫一種主題,就是玉蘭花,他就看著窗外的玉蘭花,或摘下放置瓶中的玉蘭花作畫,經常是如此。偶爾少年無須看任何東西,就能畫出玉蘭花,但那樣的作品,他往往不滿意。

 

他們從未詢問過對方的名字,可是她明白,鎮上的人都稱自己為鬼娃,然後稱連續殺人犯為惡T。他們沒有名字,可是她會在心裡這樣喚他:惡T。人都該有名字的,不管取名的是誰。

 

對他,她從不曾感到害怕,即使他殺人不眨眼又性格古怪,可是在她滿臉是血的時候,他卻可以溫柔的牽起她的手。

 

這種人怎麼會可怕呢?鬼娃毫不畏懼。

 

她認為,他只是孤獨太久,只是絕望太久,導致心靈呈現冰封的狀態,在惡T心中,絕對也有稱為「愛的感情」存在吧。

 

03.

無事可做時,惡T就會特別感覺到孤獨,他必須被迫思索眼前的一切有什麼意義,這種壓迫感令他額外難受,他只想無意義做著他無須思考的事情,此時,他的腦海中便會閃過一些斷斷續續的影像--嚴寒中的父親雕著巨大的冰塊,雪花在他手中飛奔,他只是擊著厚重的冰層,雕塑出某個絕望的姿態。父親在執著什麼呢?他當時是無法理解的,只能日復一日看著父親身陷在濃厚的霧氣裡,隱遁在這樣淒迷雪白的景致中,無盡地悲傷。

 

這裡已經沒有冬季了,許久沒有出現白藹藹的雪地與冬候鳥過境,氣候劇烈的改變,將父親的哀傷無情地融化掉。雖然有時,父親的影像會在他被迫專注時,出來攪局一下。父親已經逝世很久,而他所遺留的一切,卻又是沈重的令人難以喘息。

 

鬼娃就是為此存在,她的任務就是使他分心,讓他可以看著活生生的東西,專注的看著,讓他感覺有趣。但他又不希望她臉上擁有人類的表情,那會讓他感覺陌生,所幸她的臉早就殘破不堪,表情是哭是笑,他根本分辨不清。

 

「世界有多大呢?」鬼娃寫著歪歪斜斜的字問他。

 

「對於雨而言,它的世界就是那片烏雲下吧。」他指著遠方籠罩山頂的一片烏雲。

 

「那對我而言呢?」她不死心地又寫。

 

「妳的世界就是我,在我之下,永遠不能分離。」

 

這次,他指著腳邊的影子。

 

鬼娃不懂他話中的含意,但聽到惡T回答「不能分離時」,她感覺好滿足,眼前這個人是愛她的,即使不是愛的情感,也是接近於愛的層次吧。

 

「妳想要媽媽嗎?」惡T突然問。

 

看了他一會兒,鬼娃終於點了點頭,因為她看見他的眼神中,寫著「想要」。

 

惡T頓時沈默,只是望著窗邊的玉蘭花,久久不語。

 

就這樣,有時一天有好幾次,惡T會一邊嗅聞著人皮,一邊問她:「妳想要媽媽嗎?」而鬼娃總是依照他期待的反應回答著他。

 

鬼娃並不在乎有沒有媽媽,她只在乎他,這一個給她臉、給她生命的人。她只在乎這些。

 

現在鬼娃已經是惡T得力的助手,她幫他販售畫作,幫他處理風乾人皮,幫他將屍體放血和挖空內臟清洗、製作人體標本…等等,她分擔了他一半工作,讓他更能全心作畫。

 

惡T對玉蘭花有一種奇異執著,他特愛這種花香,所有的人皮都必須噴上玉蘭花的香水,並等待它能自然散發出香味時,他才會作畫或做其他加工。像是他的枕頭、薄被、窗簾、皮衣、皮褲、皮帽、行李袋甚至是書皮,全都是他的作品,當然,連她現在身上穿的皮外套也是。他無疑是個天才,藝術的天才,他的畫作在黑市流通,賣得價錢之高經常讓人瞠目結舌。沒有人知道畫家的來歷,但是卻早有傳言指出,白晰高貴的玉蘭花長在血淋淋的人皮上,這是連續殺人犯的畫作,是他恐怖絕美的結晶。能將玉蘭花的神韻描繪成如此淒美的,普天下也只有他一人了。

 

雖然殺人很慘忍,但對於這種遭天譴的藝術,卻是令人迷戀。有些人甚至放話,暗示著某家的少女皮膚多麼無暇白晰,她們的背部是上好的畫布,相當值得惡T去收藏。這些話也果然傳進惡T的耳中,也因此他根本無須去調查,自然就有精準的情報。這是屬於惡魔的藝術,讓人畏懼,又讓人期待。

 

在小鎮同時存在兩種現象,擁有正值青春期孩子的父母期待他落網,而眼光挑剔的藝術家則祈禱他永遠平安。

 

鬼娃明白,沒有人能真正懂得他的藝術或者深入瞭解他的殘酷,他只是不斷地尋找玉蘭花的影子,甚至期待永留它的花香。她深信,玉蘭花的原型必定就是存在於他心中「愛的感情」。但屍體保存再久終究會發臭,即使在濃郁的花香也掩蓋不住。惡T經常為此生氣,因為他不斷嘗試利用各種方法保存屍體,但效果顯然不彰。

 

直到惡T發現另一名天才藝術家--米洛的存在,鬼娃才第一次發現,原來他也有笑臉啊…

 

 

(明日續刊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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