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炎熱的天氣裡,魏爾多走進了另一個世界:台南地方法院。一切都顯得好酷,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穿越「金屬探測門」。

寬敞明亮的空間、挑高氣派的建築,跟百貨公司有何差別?嗯嗯,少了音樂,加上內容物也很不同,比起服務至上的百貨公司,法院的內容物取而代之的是法官、檢察官與公務員,一個的臉比一個更冷漠。

魏爾多走向看門的員警,謙恭有禮地微笑。

「你好!」員警非常親切。

「你好,請問辦理法人變更登記,要去哪裡?」

「啊……呃……」員警露出被考倒的表情。「登記應該是到公證處,右邊那裡。」

魏爾多走往公證處,那就是傳說中公證結婚的地方嗎?他一邊瞧著週遭的法庭,大概有三四十間法庭,法庭裡的攻防戰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庭外的排排長椅零星參差坐著等候開庭的人,這些隔著老遠靜默對峙的人們都有仇嗎?唉……法院真是個悲喜交集的地方。

「法人登記?你要到聯合登記處,在法院的另一頭右轉。」公證處的工作人員說。

笨員警!賊頭!黑白報路!魏爾多咒罵著,卻忽然完成了哲學性的邏輯思考(邏輯思考包含前提與結論,形成一個完整的論證過程。這是魏爾多自認聰明的地方,不像他服務的協會的一位會員,只會寫下一些類似格言錄,沒有完整邏輯思考的感想,但這不能怪那位會員,他太多愁善感)。聰明人都是冷漠的,只有白痴會堆著笑臉,如同方才那位員警。聰明人大概想到要跟笨蛋解釋,會有股無名火自內心發出吧!沉默已經是最大的容忍,不過這些法官與檢察官我不認為代表真正的聰明,他們三分之二是從補習班補出來的。新聞曾報導過,某男企圖強暴某女,某女於是剪掉某男的命根子。結果某女遭到檢察官求處五年徒刑。他媽的!沒學過法律的也知道某女沒有錯,這種補習出來的檢察官,卻連最基本的是非觀念都遺忘了,這哪能算聰明呢,比起單純的員警更顯無知到不行。

前往聯合登記處途中,魏爾多看到一些有趣的區域,「家暴處理中心」,真的會有人來這邊求助嗎?「免費法律諮詢中心」,喔,魏爾多滿需要的,有空也許可以來問問如何處理家中的那些遺棄外婆的不孝子……

聯合登記處坐著一個師奶,她把自己名貴的包包從另一張椅子拿起,給魏爾多坐。辦公桌後的歐巴桑跟師奶正在熱絡地聊著。

「沒想到你現在在這裡工作啊!興玲,在國中當職員不是挺好的嗎?」師奶說。

歐巴桑邊敲著滑鼠邊說:「在學校工作是不錯啦!可是現在電腦作業系統更新了,沒有我喜歡玩的新接龍,所以我就申請調到法院來了,這裡電腦比較老舊,你女兒呢?應該讀高中了吧?」

「喏!」師奶按了按手機,交給歐巴桑。

「你女兒真漂亮。」歐巴桑欣賞了一下,把手機還給師奶,魏爾多偷瞄了一眼師奶手機螢幕的照片,嗯,還不錯,和師奶彷彿一模樣刻出來的。

魏爾多把文件交給歐巴桑處理,而歐巴桑和師奶仍然繼續聊著,魏爾多不介意,他鄉遇故知吧,隨便她們聊。

魏爾多很快就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師奶是來出庭的,她告了某人性騷擾,真有意思,這是位很有自信與女人味的師奶。

「他很不要臉,拿很多合照的照片來舉證我們很親密,那不過是普通的合照,在社交場合,別人要跟你合照,當然不會拒絕啊?對吧?」師奶問魏爾多。

「唔……對。」魏爾多點點頭,師奶認為他代表一般民眾立場是吧。

「我們兩人單獨在山上,只是因為其他人還在山腰沒爬上來,不代表我想跟他怎樣。他還說他會養我跟我女兒,法官告訴他,你也要問人家需不需要你養啊!真可笑。等一下。」師奶的手機響了。

「是垃圾簡訊,最近好多。」師奶說,她開始向魏爾多搭訕,「像我們收這種垃圾簡訊,要不要花錢啊?」

「不用,」魏爾多搖搖頭,笑得很開心,好呆的問題。「簡訊是寄的人才要花錢啦。」

歐巴桑審核完魏爾多的文件後起身到辦公室找主任批閱。

「你讀什麼的?弟弟。」師奶轉向魏爾多,翹起一條腿側身而坐,朝他發散著會令人喜悅的香水味。

「資訊管理。」魏爾多為了表示尊重,直視師奶回答,他看著美麗的師奶,一邊喊,忍住啊!她會告人性騷擾。

「我女兒在讀私立高中,我好煩惱她該念什麼,不知道現在熱門什麼科系?」

魏爾多聽了便笑:「重點是讀她喜歡的,像我,念的是當年最夯的資訊科技,現在卻在非營利組織打拼。」

「你幾歲啦!」

「二十七歲。」

「這麼大了啊!看不出來。」師奶看著魏爾多白皙的娃娃臉。

「哈!我十五歲的時候就長這樣了,還曾經被嫌說太老氣長得像李安,姐姐你才年輕。」

「財團法人宅男生活自救會的魏爾多社工員。」這時,歐巴桑從辦公室走了出來,「你這個印章都亂蓋啊!協會對外只能有一個章,還有這邊這邊這邊都要改。」

「喔,Fuck!這些文件都是總幹事翟若適處理的,他媽的真是個低能兒,可以預料我還會跑很多趟。」

「呵,這沒什麼,一些標準變更程序罷了,改選理事長辦理法人變更登記是吧?」師奶站起身,低頭挨近魏爾多看著文件。

「你怎麼知道?」魏爾多很訝異,更訝異的是從俯身的師奶寬闊的上衣胸口望進去,是一片大好的風光,兩座巍峨的山峰倒立,魏爾多提醒自己,小心,性騷擾!

「嘿!她可是有名的包律師啊。」歐巴桑說。

包律師拿起BMW的汽車鑰匙。「走吧!到我律師事務所,姐姐免費幫你處理。」

魏爾多再次進入了嶄新的世界:BMW 3系列雙門跑車的乘客座。這是他第一次坐BMW。魏爾多雙手握緊胸前的灰色十字架。呢喃道:「感謝主。」

魏爾多是馬門教信徒,同樣是信奉耶穌,但又摻雜一點地球教派的色彩。所謂地球教派,就是指任何傷害地球的事都不做的教派。因此,魏爾多一生都不打算考汽車駕照,也不打算買車,因為製造大量二氧化碳是不道德的事。可是坐進BMW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包律師看著傻笑激動的魏爾多,他穿著凱文克萊緊身V領T恤,以及白色帶帽款PUMA純棉外套。一頭黑色的長髮,白皙的臉蛋。

「你看起來像一尾雀躍的黑白分明殺人鯨,好可愛!」包律師笑著操作恆溫空調控制面板,「要不是天氣太熱,我就把頂蓬打開變成敞篷車,你一定開心死了,呵呵呵!」

2010年小改款的BMW 335i正在寬廣的健康路上疾駛。包律師開著車邊哈啦。「魏爾多。」

「有!」魏爾多說,「姐姐,你可以叫我穢多就好。」

「穢多?」包律師笑了,「那不是日本話『賤民』的意思?」

「是的,我本來叫魏建民,但我信奉馬門教之後,Elder Wiseman,魏長老幫我改了個名字,叫魏爾多。」魏爾多笑著,「賤民沒有什麼不好,我喜歡跟下層階級在一起,就像美國的工人領袖戴布茲曾說的,只要有下層階級,我就同儔。只要有犯罪成分,我就同流。只要獄底有遊魂,我就不自由。」

「所以你選擇跟宅男在一起?」

「我本身就是宅男啊!」說到這裡,魏爾多為自己的命運坎坷哽咽,「然後,我女朋友是一個腐女,冬天太冷夏天太熱都不出門的腐女。冬至吃過湯圓後,我就沒有見過她了,嗚嗚……」

「可憐的孩子。」包律師拍拍魏爾多的大腿。

魏爾多心情好多了,開始介紹自己的協會。「還好,我現在的生活重心都在工作,有好多宅男比我活得更辛苦呢。我們財團法人宅男自救委員會是兩年前由一位高齡九十歲的富翁捐出所有遺產成立的。他沒有後代,因為他本身就是宅男。年輕的時候靠賣醫療器材一夕致富,但傳說他其實是把醫療器材當情趣用品賣,像鴨嘴器,一個賣給醫院只能賣三百,賣給情趣商店卻可以賣三千。他因此發了財,卻也把初戀情人搞到不孕。唉,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單渦輪雙渦流的金色BMW 335i Coupe,由靜止加速至100km/h只要5.5秒,經過五分鐘,已經抵達了位於安平運河旁高級郊區的包雁南律師事務所。

包雁南與魏爾多緊緊擁抱在一起,呼吸急促。

「不要!」包雁南尖叫。

「啊啊……快點,快點。」魏爾多用力搖晃著她。「要高潮了!」

魏爾多再次進入到一個前所未有的世界:THX認證豪華家庭電影院。這是包雁南律師事務所三樓的客廳,當包雁南幫忙魏爾多修改完法人登記的文件後,心血來潮兩人一起欣賞了一部電影。

兩百吋的大螢幕正在播放著鬼片《靈動:鬼影實錄》,最後一幕高潮,被鬼附身的女主角殺了丈夫,朝螢幕飛過來,露出一張可怕的鬼臉。

「喔!好爽。」包雁南雖然雙手遮著眼睛,卻也從指縫看完了整部片。「你怎麼會隨身攜帶這部DVD?」

「這是我的最愛。」魏爾多說,忽然又心中一陣心酸。「其實我家以前也有間豪華劇院的,只是我爸生意失敗,都變賣了,唉,我珍藏的《黑鷹計劃》DVD,也不知不覺不見了。」

「可憐的孩子。」包雁南溫柔地梳理著魏爾多胸口的胸毛。「我們再來看點僵屍片吧,我這邊有很多喔,《惡靈古堡》三部曲、《活人牲吃》、《我是傳奇》……我覺得僵屍片真有創意,如果世界上真有這種僵屍病毒就可怕了。」

「哈哈!世界上真的有這種病毒喔。」魏爾多笑著。

「真的嗎?不要嚇我。」包雁南胸口靠緊了魏爾多,魏爾多下了一個結論:唔!是真奶。

「很遺憾,是真的。我們宅男生活自救會的理事陳白安,他在他的博士論文集《殺人直播之二十一世紀終極病毒》中提到,這種僵屍病毒,其實是一個隱喻。僵屍病毒就是:失智症。」

「把人類變得失去情感,殘害親朋好友,冷酷無情又變態的僵屍病毒……跟失智症還真的很類似。」包雁南想起父親去時前十年,也罹患了失智症,最後完全變了個人,把完美的家庭弄得天怒人怨,她也因此跟老公離婚了,死前父親已完全喪失記憶,被綑綁在病床上,只會發出「唔唔……喔喔……」的呻吟。

「包律師,其實我有個問題想請你幫忙,既然你是律師。」維爾多握緊了包雁南的手。「我外婆就罹患了失智症,她和我們住在一起。」

「奇怪,外婆怎麼會跟你住呢?應該跟兒子們住啊?」

「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外婆的子女,除了我媽媽和三舅,都是不──孝──子。」魏爾多細細述說著這個故事:「我外婆陳來于,有五個子女。大姐是我媽,二姐郭月桂。長男郭榮山、次男郭榮芳、三男郭榮水。失智症往往爆發在受到重大打擊時,外婆就是在二舅登山失蹤時發病的,外婆本身是虔誠的佛教徒,還是天壇誦經團的長老,每天都會去誦經,但有一天,她開始罵其他團員,說她們盜領了她的薪水。其實,是她領了,卻忘記了。

「於是,她很快就不能去誦經了,整天在家中,就像變了個人,有教養的她開始整天用髒話罵人、偷錢……失智症患者,記憶是慢慢倒數退化的,會先忘記現在的記憶,再漸漸忘記過去。我外婆的記憶大概已經回到三四十年前了,整天吵著說要回老家,老家早拆了。但她還是會出去尋找,常常走丟,被警察帶回來。」

「你們要看好她呀!」包雁南說。

「說得好,但我們家人都要上班,我靠著擔任社工的關係,申請了看護,但每天只有兩小時,其他時間還是很難照料外婆。三舅偶爾會來幫忙,但其他像阿姨郭月桂,大概也就兩三個月來一次,大舅郭榮山更是雜碎,一年大概回來兩三次。」

「真糟糕,至少要每個家人輪流照料一禮拜呀!」

「可不是?但這兩個雜碎既不出錢也不出力,阿姨本身就是擔任看護的工作,卻從沒想過看護自己的媽媽。大舅更不用說。

「我以前和大舅生的兩個表弟很要好的,讀逢甲大學的耀彰,讀南台科技大學的耀賓。但後來大舅開的電腦公司倒了,他帶著孩子跑路了多年,當我再看到兩個表弟時,已經像看到兩個陌生人般默默無言。」

「大舅跑路,也可以派大舅媽來照顧外婆吧?」

「問得好,我大舅媽陳秀絨,在新光人壽賣保險,我們家幾乎都買了她的壽險,她卻還很機車,給我的機車險保最貴的,什麼被撞的、撞人的保險都保。我真想騎機車去撞她看我能領多少。

「哼,沒錢的時候,她還跑來跟我媽借信用卡,要去刷一台液晶電視,我家都沒有液晶電視了。我仁慈的老母還是買給她了,她仍是不知感恩,大概一兩個月來看一次外婆罷了。我真想質問大舅夫妻倆,你們這麼不孝,叫表弟們以後要怎麼孝順你們呢?」

包雁南抱住了魏爾多,「唉,你是個好孩子。姐姐,也曾經跟這樣的僵屍住在一起……你照顧外婆的時間比外婆的子女們都要更多呢,你會有好報的!」

魏爾多眼睛發出閃閃淚光:「雁南姐,你會幫我告死他們嗎?」

「喔呵呵,這真是一片蛋糕般的小問題,放心啦!」包雁南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勾住魏爾多的肩膀。「你先幫幫我吧!我買了一張電動按摩椅,可是都不會用耶,我是科技白癡,你先來教教我吧!」

「義不容辭!」3C產品怎麼可能難得倒宅男魏爾多呢?然而,踏入了包雁南的臥房後,魏爾多再度進入到一個日新又新的世界。

那是一張第六代Osex電動八爪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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