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例行接兒子回家,途中,驚見等候中的夏云生。章茉感到一陣顫慄,四月的風竟如此寒冽?云生不說話,只是隔著距離看著她。「媽媽,他是誰啊?」章茉一聽見洛寶喚她,猛地舉起一把斧頭,準備斬殺從心谷竄出的那頭獸。她蹲下身環抱住兒子,「洛寶乖,媽在這裡──」云生也蹲下來,靠近她,「星期五中午我在學校後門等妳,好嗎?」他的聲音是那樣的溫柔,彷彿夏日的黃昏,叫人放心。四歲的洛寶瞇著眼覷了一下眼前的這個陌生人,緊緊抱住母親。章茉沒有抬頭,她怕,怕一抬頭命運不知要將她帶往何方。她蹲踞著,緊緊環抱住唯一的兒子。不遠處,那頭趴伏在地上的獸正咧著嘴朝她笑。

 

心受到驚擾,激盪著,無法專注,不能平息。章茉騎著單車在偌大的校園裡環繞,一圈又一圈,背脊冒著絲絲冷汗。心受到驚擾,激盪著,悲欣交集。又夜夢了,夢境裡,她租下一間鬧區的六樓房子,六樓,也是頂樓。房屋老舊,陽光篩過瓦牆上的毛玻璃落在粗陋的室內,空氣裡飄散著一股霉鏽的味道。浴室也斑駁,龜裂的茶色瓷磚殘破不堪,彷彿上個世紀遺留下來。一切令人不適,可她竟毫不猶豫租了下來,因為上一個房客是他,夏云生。他蹲踞在屋子的一角,整理最後的行李,準備起身離去。他們好像互不相識,可是他削短的頭髮不知怎地觸動了她的記憶,哪裡見過似的。他坐著,仰起頭,看著她。屋內寂靜,屋外卻一片喧騰,摩托車隆隆,巴士,小販叫賣,人們的交談和私語。他起身,提著行李,走向她,將手中的鑰匙交給她。她站著,化為一朵靛青的野玫瑰,盛開著。他走了,空盪盪的屋子裡只剩下她一人,塵埃在昏黃的光暈裡流離著。樓下的街道熱鬧了起來,她倚著朝東敞開的窗櫺,望向遠方。

 

就這麼一次!章茉對馮竣撒了謊,說學校派她帶畢業班學生戶外教學,兩天一夜,星期五不回來了。第一次她對丈夫說謊,心情卻異樣地平靜。啊!身陷泥淖千萬重。彷彿有一種毀滅的力量正迎面襲來,夾雜著亢奮,無處可躲,無處可逃,我做不了生命的主──。馮竣背對她,低著頭,「天冷,記得帶件厚外套。」有摩托車呼嘯而過,引擎隆隆,宛如一隻落荒而逃的野貓,睜著瑩瑩的綠眼睥睨著。

 

隔天中午,夏云生穿了件墨綠POLO衫,站在她的學校的後門;他立著,如棋盤上的一顆棋子,那般絶決。章茉套上一襲黑底襯橘黃色桔梗的紗綢薄衫,跟隨他,一同離開豐田。離開豐田,去尋找傳說中的吉蒸牧野。到了瑞穗,彎進泛舟遊客中心,吉蒸到底在哪裡?怎麼一路蜿蜒崎嶇,卻仍未尋著?熟悉的文明世界隱退了,此刻踏進的彷彿是一個無止盡的祕境。這牧野真隱密,些許世外桃源的味道,人世間真的有桃花源嗎?柳暗花明,終於抵達,果然景致幽深美好,放眼望去,既能坐擁海岸山脈與秀姑巒溪,又能飽覽蒼鬱的舞鶴台地,桃花源,人世間真的有桃花源!登上一旁露天矮亭的二樓平台上,章茉伸出手,握住他。離開牧野,他們去尋找神話裡的大石。掃叭石柱令人驚奇,一柱575公分,另一399公分,矗立在秀姑巒溪中段流域的舞鶴紅土台地上,直挺挺,碩大陽具的姿態,面對紅葉溪谷,傳遞著原始文化對生殖的崇拜。這兩根石柱是東部巨石文化最大的遺產,約三千年歷史,原始先民深信石頭具有靈性,能產生不可思議的力量。是的,不可思議的力量,他們卸下背包,在這兩柱靈石間戲遊了起來,穿梭著,歡樂如此巨大,她幾乎無法承受。夜宿瑞穗,離豐田很遠很遠了嗎?

 

隔天,章茉再度踏上石梯坪。四月是飛魚的季節嗎?聽說飛魚其實不會飛,是為了避免被鬼頭刀魚吞噬,在逃亡之際張開胸鰭上下拍打來加速跳躍,乍看之下彷彿飛翔。不知事實是否如此,但為了活下去,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會發展出一套獨特的生存方式。而什麼樣的存活型態與愛慾人生才是我真正渴望的呢?章茉問自己。前方飄來陣陣月桃葉燻飛魚的白煙,香味四溢,妙不可言,兩人置身煙霧中,牽著手。

 

向晚,驅車駛向豐濱,沿途的景物幻影般飛馳而過,回不去了──。經過和南寺,章茉執意入殿參拜佛陀,帶著一顆悸動的心。寺院稀疏的點點紅梅寒風中仍搖曳著霏霏姿影,直道人間悲喜。梅枝空靜,浮爍的暗香一點一點濕濡她隱隱雀躍的眉頭。月光化為澄澄的一片花白,籠罩全寺。唉唉,去冬的紅梅已凋,化作春泥,我來到和南寺,參拜佛陀。遠方傳來悶雷,山雨欲來,閃電劃破黑綢夜空,映出銀光魅影,似女人盈盈的眼;悶雷又逼近,閃電再度割裂黑緞夜空,映出飛天白蛇,如女人窈窈的身。手機響了,美紀子打的,夏云生不接。他仰見佛陀,可章茉的臉却一再疊蓋住佛陀的臉,他越想甩開,她的臉就越清晰。感覺熱,有一壺爐香在前方,啊!有誰能借我一把芭蕉扇,好讓我渡過生命的這座火燄山?手機又響了,馮峻打的,章茉不接。她聽說,觀音菩薩見眾生之苦而流淚,左眼之淚曰慈悲,化作綠度母,右眼之淚成智慧,化作白度母,此時此刻,她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受到觀音的垂憐和護佑,給她一點點慈悲與智慧,讓她渡過這個顛沛的情關。

 

週六晚上回家,屋裡一片漆黑,異常的冷,她躡手躡腳,像個過路的賊。進臥室,空無一人,「洛寶!」無人回應,只有門外咆哮的風。章茉悚然,或是心虛,不安了起來,她提高嗓子,大聲喊著:「馮竣啊!洛寶──」無人回應,窗口的巒木枝葉相錯,弦月掛樹梢。沁著冷汗,她打手機給丈夫,「茉,妳回來了,我、我在醫院,洛寶他──」馮峻的聲音十分微弱,即將滅頂似的。電話從章茉的手中滑落,「砰」的一聲響徹了整個天。大街上她披散著一頭亂髮,踩著拖鞋,奔跑著,像一隻飛舞的鬼影。推開加護病房的門,她看見四歲的兒子平躺在雪白的床上,手臂插著針,馮竣坐在床緣掩面低泣,眉心糾結。「昨晚我在書房忙趕製圖,以為洛寶自己在客廳玩,怎知他跑到浴室……,茉,都怪我,對不起!」馮峻走向她,深疚地枕在她的肩上,悲太重,他抬不起頭。昨晚?昨晚──,她走向那張床,無法置信那一動也不動的安靜的小小身軀是平日活蹦的兒子,她唯一的兒子。她想起每次去幼稚園接他時他站在門口高興地大喊媽媽的模樣,穿著小襪襪;想起炎夏傍晚餵他吃冰涼的檸檬愛玉,然後手牽手到公園散步騎木馬;想起三歲大的他第一次在六十石山看見滿谷金針花海的驚喜神情;想起他在林田山一邊走鐵軌一邊唱童歌的純真模樣……,兒子穿著小黃布鞋在布洛彎追逐蝴蝶的身影是那樣深刻地烙印在她心中,如今他卻一動也不動的安靜地躺在眼前。兒子肉身承受的苦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嗎?章茉猛地一震。她走向那張床,要喊兒子的名字,喉嚨卻乾涸欲焚,雙腿一軟,整個人爛泥般癱了下去。

 

「茉,我們一起走吧!你離開馮竣,我離開美紀子,我們一起離開花蓮,離開台灣。」離開花蓮?離開台灣?然後到一個陌生的異域重新開展人生?她想到病床上閉眼蒼白的兒子,想到病床旁掩面低泣的丈夫,她輕輕的掛上電話,遲了──。

 

洛寶終於脫離險境,她和丈夫輪流駐守在醫院。今晚馮竣留院陪洛寶,章茉打算好好回去整頓她的家。停好車,提著背包推開家門,洛寶的玩具仍擱置在客廳的地板上,一顆顆鮮亮的彩球安靜地沉睡在貼滿動物貼紙的塑膠遊戲桶裡,深紅、淡藍、青綠、橘黃,馮峻的米白運動外套掛在餐椅背上,桌上曆翻在三月。時光,彷彿停格。一切,都是夢嗎?章茉丟下背包,立即沾濕抹布開始擦拭,流理台、茶几、餐桌、電視櫃,然後掃地、拖地、換床單,再將竹簍裡的衣物丟進洗衣機,女兒的浴巾、丈夫的棉衫、自己的睡袍……,汗流浹背,她卻一刻也不肯休息,刻意讓生命耗損,直到筋疲力盡。然後一路踉蹌,她頹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將自己蜷曲起來,任肉身腐朽,情慾枯竭。她就這樣癱著,許久許久,晴空的流雲退隱了,墨色的暗夜即將籠罩,有一輪早來的明月掛在天角,遲暮了──。手機響了,夏云生打的,她不接,任它兀自響著,鈴……鈴……。她不接,可那刺耳的鈴聲如窗外的驟雨,一點一滴敲痛了她的心。鈴聲停了,她不動,一秒、兩秒……,無可遏止地,她嚎啕了起來,在這空寂的屋子裡。

 

章茉病了,左上方徹骨的牙痛幾乎要了她的命,她變得口齒不清、無法進食。但這猛然襲來的肉身之苦反而讓她堅強了起來──她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治療好這惱人的牙病,回到生活的軌道,晚上還得到醫院照顧洛寶。下星期六她要去台北參加夏芃的婚禮,帶著丈夫與兒子,不是嗎?和學校請了半天假,忍著劇痛,章茉獨自驅車到市區就醫。在毫無預警之下,牙醫拔了她一顆智齒,一顆長歪了卻陪伴她多年的一顆牙。雖然打了兩劑麻藥,在金屬器具叮叮咚咚的敲擊之下,她依然感受到一種深植在體內的某個東西瞬間被連根拔起的慟,不是肉體上的,是靈魂深處一股被掏空的蒼涼。醫生將那顆牙放置在她面前,笑說不妨帶回去做紀念,她看了一眼當場愣住了,那真的是長在我的體內與我共生多年的東西嗎?那魘般的牙不可思議的大,並且醜陋不堪,此刻正垂死般歪斜地倒在佈滿整牙用具的檯面上,看起來是那樣恐怖!走出診所,她緩慢開車從市區回豐田,髒血卻不斷汩汩湧出,即使她咬緊棉花吞了止痛消炎藥。轉彎,前行,行經一棟烏木的建築樓坊,粗礪的色調,美崙溪畔,大隱於市。暗紅的血從傷口溢出,口中充斥著一股血的味道,濃稠的,帶著腥。茉,我要結婚了,下個月,跟方皓天。夏,恭喜。怎麼他與削短髮的芃長得如此相似呢?云生,他叫夏云生──。章茉在十字路口的紅燈停下,擱淺,綠燈亮時,她已淚流滿面。

 

拔完智齒的那一晚,她又入夢。夢見十六歲的她潛進他的住所,那棟異鄉的洋樓,坐在他的椅子上,翻他的書,摸他的床,用他的杯子喝水,赤裸著雙足自由地穿梭在空無一人的客廳、房間、浴室。她終於可以放心地深入他的空間,走進他的世界了。她赤裸的處子之身站在他掛在牆上的大衣面前,許久許久,遠方似有海潮湧來,又退下,一波又一波,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夢境跳躍,她置身在花蓮港正前方,盛裝,提著行李,赴約似的,和他嗎?那個在邊城遇見的男人。白色燈塔矗立著,以停格的姿態訴說自身的歷史和故事。有船入港了,嗚嗚──,她突然想和自己打個賭,如果船身通過燈塔的那數秒鐘他來了,她就跟他走;如果他沒出現,她就與他訣別。緩緩地,船首開始游經燈塔了,然後,船身。船尾即將劃過白色燈塔的那一刻,他來了,「茉─」,她回頭,是馮峻!

 

云生走了,在八年前一個仲夏的午后。那天,他穿了一件藏青斜紋襯衫,在花蓮機場赤色的夕照裡噠噠噠離去。他轉身隱沒在登機門的那一刻,四周的景物瞬間落日般沉淪了下去。機身起飛,航向曠野,從此人在天涯。這些年,章茉只要一想起他,腦海便會浮現那逐步遠颺的藏青背影,以及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青影隨著日光的游移一寸寸縮小,模糊,嵌在記憶的一角,然後縮成一張小癟嘴,咬著心,噬著歲月,淌著罌粟紅的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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