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云生八年了。

那年他穿了一件藏青斜紋襯衫,在花蓮機場赤色的夕照裡噠噠噠離去。機身起飛,航向曠野,從此人在天涯。這些年,章茉只要一想起他,腦海便會浮現那逐步遠颺的藏青背影,以及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青影隨著日光的游移一寸寸縮小,模糊,嵌在記憶的一角,然後縮成一張小癟嘴,咬著心,噬著歲月,淌著罌粟紅的淚。

 

和夏芃約在邊城茶館,美崙溪畔,大隱於市。章茉提早半小時到,揀了二樓木窗旁的位子,等候。許久未見夏芃了,自從移居花蓮之後。透窗遠眺,驚見一株雪白的三月野櫻,花瓣紛紛落了一地,風一吹,如夢遠去了。是升大四的那個暑假吧!同學們忙著準備考研究所、投履歷找工作,她和夏芃卻放下一切出走旅行。那一季夏暑,兩人浪遊到東岸,步行鬼斧太魯閣,沿著山徑追逐,攀岩嘻鬧,直到筋疲力竭。隔天睡到中午,租機車往花南奔馳而去,艷陽愈炙,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醺然,芭崎眺望台上那無邊境際的碧海藍天,是今生再不能重返的經典鏡頭。然後到磯崎浮潛,熱浪拍打在青春白皙的胴體上,微微刺痛,卻很幸福,夏芃赤裸的手臂輕輕撩著浪濤,彷彿凝結的銀色月光。再往南到石梯坪,兩人站在一塊彩紋巨石上合影,牽著手。海岸線上,金陽與靛藍相互掩映,天涯一方列著一排青濛濛的海岸山脈,恍如仙境。夜宿瑞穗,草叢傳來咯咯的蛙聲,窸窣的蟬鳴,離開台北很遠很遠了。還要更遠嗎?她問她,夏芃牽動嘴角,寧靜的臉上露出一朵奇異的微笑,緩緩將視線拋向夜空。到六十石山看金針花,行程之外的,兩人背著背包走到一個荒廢的圓形場地,四周無人,中間有兩座鞦韆,空蕩著。金針花在一旁搖曳生姿,遠方有群山縱谷環峙,暮靄煙嵐裊裊,只有她和她兩個人,是夢嗎?卸下背包,兩人在這塊與世隔絕的方圓野地戲遊了起來,穿梭著,歡樂如此巨大,她幾乎無法承受。章茉啜了口鳳梨香茶,酸甜混雜的滋味,太劇烈,她看了眼手錶,夏芃應該快到了。離開東岸的前一晚,她們躺在七星潭的石堆上聽潮聲,有上弦月,漁舟,釣客,她們躺著,牽著手,直到破曉時分……。

 

「茉─」夏芃站在邊城的木梯上喚她,一身灰,如北來的野雁。「怎麼,生活忙碌嗎?」章茉拍拍夏芃的肩,她瘦了,頭髮留長了。「雜誌社的工作整天像一只鐘擺,催稿,校對,編寫……,忙?也許吧!」不提當年事,現在的夏芃是個女強人,成功創辦了一份女性雜誌,市場鎖定都會粉領上班族,銷路一再創佳績,這些年,她幾乎以社為家。夏芃總是這樣的,一旦投入,便義無反顧。許久許久,夏芃從一本書裡取出一張紅色帖子,遞在章茉面前,「茉,我要結婚了,下個月,跟方皓天。」夏芃要結婚了,章茉啜了口鳳梨香茶,酸甜混雜的滋味,太劇烈,她咳了起來,一時說不出恭喜兩字。

 

昏燈樓影,夜幕垂垂,茶館流淌著低音大提琴的樂聲,無伴奏安魂曲。「芃姊?」她們同時被這突擾的喚聲一驚,抬起頭,一個陌生男子逆著光,立在桌緣。那一幕,八年後章茉憶起,彷彿某塊凝滯的記憶被打開了,似曾相識,她聽見海潮的聲響,隱隱的,自遠方襲來;那一幕,成了一個詩的意象,融入月光。「云生?是你…,怎麼你會在這裡?」茶館流淌著低音大提琴的樂聲,烏木的建築樓坊,粗礪的色調──。「你回台灣了?美紀子也跟著嗎……,啊啊,我介紹一下,云生是我的堂弟,這位呢!我的大學同學,章茉。」

 

云生,他叫夏云生。怎麼他與當年削短髮的芃長得如此相似呢?「茉,云生雖是堂弟,但我們長相酷似,常被認為親姊弟,那是因為我爸爸和我姑姑是雙胞胎。云生高中畢業就跟著做生意的姑丈遷居日本了,不知何時回台灣的……。」聽不見夏芃說什麼,湖綠方格的圍巾自她肩上垂了下來,毛茸茸的線球彷彿一朵朵的蒲公英,欲飛的姿態。怎麼他與當年削短髮、和她四處浪遊的芃長得如此相似呢?云生,他叫夏云生。蒲公英飛走了,化為一群彩蝶,飛過藩籬,越過靜臥的車軌,投向暮色裡的金光。她翻開她的紅色喜帖,「夏,恭喜。」

 

日子在平穩中安度,章茉落腳在豐田一帶。下了課驅車到幼稚園接四歲的兒子洛寶,然後繞進黃昏市場買菜,回家燒飯,等丈夫回來。認識丈夫是在她接升學班導師的那一年,每天忙得像支陀螺,常常頭疼欲裂。好幾次,忍受不住那種困獸之苦,她極想狠狠地將自己拋向遠方,可就是放不下,這樣穩定的工作,台北市的公立中學,她又那麼年輕。直到在一次公益活動中遇見他,馮竣。馮竣一身黝黑,有一半原住民血統,那一個冬天,他陽光般的笑容燃亮了她灰撲撲的天空,八個月後,章茉就決定嫁給他,逃難似地離開台北這擁擠的火盆之地,跟隨馮竣回到他的故鄉,花蓮。丈夫很疼惜她,春夏之交,帶她出海賞鯨,陪她在田埂間細數枝枒;秋去冬來,帶她到富里看油菜花,水璉摘波斯菊,銅門拾芒草……,丈夫很疼惜她,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婚姻裡,她常常感到一種孤獨,尤其是,他那一大家族咿咿呀呀說著她怎麼努力都無法聽懂的方言時,她感到一種很深的、無以言喻的孤獨。

 

從邊城回來的那一晚,章茉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台北,和一群朋友計畫到越南旅行。夏芃也在,挺著大肚子,方皓天站在她身旁。所有人都訂好機票了,只有她還沒,可怪的是怎麼都訂不到,任憑她再努力、周圍的朋友再怎麼幫忙,就是無法成功。夢境跳躍,她站在一家新開張的賣場門口排隊買冰淇淋,隊伍十分冗長,每個人都歡欣鼓舞地期待嚐鮮,隊伍中看見姊姊、國中同學曉君、打工認識的佩佩,大家都如願買到了,吃得津津有味,露出滿足的表情。終於輪到她時,販賣的小弟卻說:「對不起,已經賣完了!」她當場傻眼,立在那裡,久久說不出話,每個人都等到了呀!為什麼輪到我就沒有了?所有的人都有了,只有我,被擱淺在群眾之外。夢境再跳躍,她戴著一頂深棕色的碎花絨帽,披上暗紫大衣,獨自走在海岸路上。風很大,她卻著魔似地向前,走向海,海風呼呼,迎面襲來,她沒有歇息,轉彎,前行,投向它。不甚晴朗的天候,灰濛濛一片,看不清遠方的船,飄起細細的雨了,怎麼四周沒有任何遊客?行經洄瀾客棧,坐看池裡的錦魚,如此消遙,前方的欖葉婆娑著,發出沙沙聲響。她抬起頭,對面有兩座鞦韆,空蕩著。

 

期末考,章茉早早放了學生,到豐田教書之後,早已不再頭痛欲裂。才踏出校門,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晃掠眼前,逆著光。起風了,天色突然陰霾了起來,四周悄然,有一頭獸從心谷裡爬了出來,以極緩的步伐,她整理手中的試卷。烏雲片片,以飛快的速度,天厚沉沉,如一把墨黑的淚。「章小姐。」第一次,她與他面對面,他一身黑,她一身藍,毛衣上印著一朵靛青野玫瑰,盛開著。她與他,藍與黑,對峙著。雷聲振耳,在天的後方。隔著距離,他們聊了起來,聊花東,台北,夏芃。「我來豐田作田野調查,順道與妳招呼,希望沒有打擾妳。芃姊總是……一再說妳好。」云生微微笑了,逆著光,彷彿月影下一條靜謐的魚,也彷彿,當年的夏芃。

 

從幼稚園接兒子回家,已經五點半了,馮竣晚上加班,家裡只剩母子二人。電視櫃擺著一朵純金打造的百合,是馮竣送她的結婚三週年禮物,百年好合,他說。走進臥房,看見牆壁上掛著一幅鑲銀框的照片,她披著一襲橙色夾襖,挽著丈夫的手笑著,章茉立在照片前端,覺得相框裡的女子有些陌生,她是她,她又不是她。她忽然想起童年住眷村時,經常在黃昏看見寡居的母親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發呆,四周像是隔絕了光和空氣。母親囚坐在陰暗廚房的異象讓童年的她既陌生又害怕,她總是背著沉甸甸的書包,以輕得不能再輕的、怯怯的聲音喚著,媽——。很小的時候,在章茉模糊的記憶裡,母親是美麗的,可失去丈夫囚坐在陰暗廚房的她再也不笑了,小小梨渦不見了,鏡子反射出來的是一張灰黃多皺的臉,如夕陽下轔轔的轍痕。甩甩頭,章茉獨自踱步到陽台,望見月色蒼茫,銀河斑斕,不知道為什麼,她感到內心似有一片荒漠。洛寶不知何時赤著腳走了過來,抱住她的腿,輕喊著,媽——。下雨了,好久沒聽到雨聲,她不自覺地閉上眼,佇立在陽台陰暗的角落聆聽這突來的夜雨,嘩嘩──,騷動的心一分一秒平靜了下來。

 

「一起到鹽寮聽聽海好嗎?」豐田就這麼小,他們又見面了。車駛入海岸公路,天地遼闊了,喧囂塵世被拋到後方,時光正無情地飛逝。春陽煦煦,無垠的海面迎光瀲灩,他們相偕靠在石階上,暢所欲言。後方是繽紛的海洋公園,人類打造出來的樂土。云生轉過身,低語著,「從日本回台灣之後,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無法好好適應生活,無法好好融入群眾,那些眾聲喧嘩,以及過度的關懷,常常令我喘不過氣……。短暫停留之後,我又提起行囊,重返日本,好像、好像那種漂泊異鄉的日子反而沒有壓力,讓人放心。身邊的親友都認為我該成家了,結婚是唯一讓我安定下來的辦法,於是透過長輩的介紹,我娶了美紀子。美紀子是很典型的日本女子,溫順靜美,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妻子。」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婚姻裡,我常常感到一種孤獨,尤其是,她那一大家族咿咿呀呀說著他怎麼努力都無法聽懂的外語時,我感到一種很深的、難以言喻的孤獨。人與人之間有一種關係是:背對背,永遠只能讓對方看見反面,我和美紀子,就是如此。章茉走到一根石柱後面,露出半張臉,看著他。云生,我在你身上看見了某種東西,某種無以形容的、複雜的氣質,好像是堅毅,好像是無奈,好像是淡漠,好像是隱藏的熱情,這些東西不只在你眼神中流轉,也在你言談舉止中散發出來。我可以明瞭這份複雜的氣質是來自你輾轉遷徙於兩個海島間對生活的種種淬鍊,我甚至看見了你在那場異國婚姻裡是如何徬徨著自己的未來。我能體會你的一切,真的,因為我在你的身上看見了另一個自己。海面上刮起了小小的颶風,她站在山壁與峭岩之間,藕色的背心裙垂著短流蘇,盪啊盪的——,忘了時間,忘了身置何處,海風呼嘯著,她悄悄落下一滴淚,往深淵裡掉。

 

鹽寮回來那一晚,她又做了一個夢。夢中的她回到十六歲,是個高中少女,米黃襯衫,深咖啡色及膝百褶裙,齊肩的直髮,有些凌亂。又回到台北那間老舊的小公寓了,灣彎曲曲的巷弄,彷彿永遠找不到出路。和母親激烈爭吵,她背起書包離家出走,鐵門「砰」的一聲響徹了整個天。像個漫遊者,穿著中學制服的她四處閒晃,不知何去何從。下雨了,她不躱,依舊向前走。走著走著,遇見他,夏云生,立在桌緣,東岸的邊城茶館。十六歲的她一臉狼狽,在他的面前,一個未涉世的少女。夢裡的他則是現實的他,中年,成熟。他帶她回他的住所,一棟異鄉的洋樓,少女的她沒有任何不安、矜持或者恐懼,只是安靜地跟隨著他,一級一級走上舖滿碧色絨布的樓梯,昏黃的壁燈掩映著他的側臉,他微微一笑,沉默。然後開啟房門,讓她進入。走進客廳,迎面而來是一片落地大窗,彷彿電影院裡的銀幕。他說他得出去,要她待在屋子裡,他的聲音是那樣的溫柔,彷彿夏日的黃昏,叫人放心。他走了,她站在原地,兩眼注視著那片大玻璃窗,窗外是海,湛藍的,起伏著情的波瀾、慾的浪花,陽光魔幻般劃亮了整個海面,光燦燦。外面不是正在下雨嗎?她站著,石柱般,頭髮和眉睫閃動著水珠,百褶裙溼了,身體沉重起來。溢滿金光的海面駛進一艘船,航向遠方的巨輪,船身橘紅,野火花的色調,喑啞的,彷彿再往前,那火紅就要燃燒上來。牆上掛著他的大衣,她取下,裹住自己青春的軀體,雨滴順著髮梢滴下來了,一滴、兩滴……。

 

 

(明日續刊下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