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空曠的房間內,四周角落散亂著一些髒污的紙張跟破爛的箱子,外頭是個悶熱的艷陽天,光線從房間一邊的窗戶透發進來,有些激人的魄力。

徐博章立在房間中央處,穿著那洗過不知幾次的白色T-shirt,上面的圖案早就破碎零散,領口處還有著變形的皺褶,下身裹著一條平板的牛仔褲,一雙腳下套著老舊的污黑帆布鞋,腳跟難以忍受似的探出頭來。

面前的畫架上放了一疊紙,徐博章右手拿著炭筆在上面急促地揮舞著,不時用手掌及手指塗抹,左手也沒閒著,一會蹲下去拿腳邊的礦泉水,不時又擦拭著額上的汗珠,有時實在悶了還得把衣服直接往臉上抹去,搞的久了,衣服變的污黑了,臉上也變得黑一塊一塊的。

 

這天氣多令人煩躁,這種念頭促擁著徐博章的神經,房間外的風吹著樹枝搖擺的聲音,嘶嘶沙沙的,真煩。

皺了皺眉,他總是覺得不滿意,撕了一張又一張,畫到累了,他走到旁邊,拿起一旁塑膠袋內買的三明治跟礦泉水,一口水一口三明治,快速咀嚼著,坐在大理石的地板上還有些許的涼意,感覺是舒服了些,可是當他看著那粗略的構圖,總覺得沒有把它完成著實讓人心裡不踏實,大口吞了三明治,兀自咀嚼著就站起來繼續畫,三明治上沾著的碳粉也渾不當回事,和著水一口吞了。

 

徐博章在房內不知待了多久,眼睛漸漸感到難以掌握眼前圖畫的深淺,仔細看了看四周,天已黑了。獨自一人的房間在夜晚顯得有些孤寂,徐博章沒帶錶,只隨意把畫架收一收,拿了些垃圾,出了房間,然後把房門鎖上就離開了建築物。

 

漫步在台灣藝術大學的一角,眼前實在空曠得令人心驚,椰子樹在兩側吱吱搖曳,昏暗的教室玻璃上有著月光反射的白光,徐博章漠視著這一切,走到接近校門口處,牽了自己那輛古董的腳踏車,雙腳一跨,將畫架夾在左邊腋下,悠悠然離開了校園。

 

徐博章在學校附近租了個房間,那是個專門出租給學生的公寓雅房,騎車約略只要7分鐘,一個很幸運的時間。一路上他沒有耽擱,直接到了他所住的公寓,爬了60階樓梯後,在一排一模一樣的房門走廊上,他走到右邊的第四個房門口,從口袋裡摸了鑰匙,開了房間的門,右手夾著畫架,左手在黑暗中往門邊摸索著,往前移了幾步,有了,房間中央的燈泡瞬即亮了起來。

徐博章的房間在4樓,約略3、4坪的長方形空間內,沒有書桌也沒有床,只是單調的木板,角落擱著棉被跟一些零散的書籍以及散亂的衣物,另一角有一台收音機跟手機充電座,房間內其餘的空間都是散亂著水彩、顏料、畫筆、毛筆、鉛筆、炭筆、白紙、紙團…一盤混亂的狀態。

他隨意把腳蹬了蹬,把鞋子脫去落在門前,用腳撥了撥地板,清出一塊空地,把畫架放在上面,自己則靠在牆上,雙手抱著雙腳的膝蓋,坐在窗邊看著窗外。這是一個很無意義的動作,因為窗外只有漫天的黑夜,他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性,只是不知道該把視線擺在哪,他不想看到書,不想看到收音機,不想看到手機,更不想看到畫具,為什麼不想看到這些東西,因為眼睛就是為了看東西,與其看那些不美的東西,不如遙望美麗的天空。

這是藉口。

徐博章實在不想待在房間,很醜。他實在不是個走藝術的料,他打從心底這麼認為,他從不覺得天空有什麼美的,更不覺得那從小畫到大的蘋果有什麼好看的,他抓了抓頭,實在百無聊賴,雖然無趣,但他已經不知道自己一個人就這樣渡過多少個這樣的夜晚,他已經習慣了。

人在無聊時,就算身體不具有任何動作,很奇妙的是腦袋卻仍然不時的轉著,徐博章突然想到這個很有趣的概念,因為他剛才正想讓自己處於完全的靜止,像個死人一樣,沒錯,就像個死人,可是當他這樣想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想像還是沒有停止,那真的死的話還可以像這樣想像嗎?

這是無解的。

徐博章規律的停止了胡思亂想,這時是晚上的9點多,他整了整自己的思緒,順道拍了拍自己髒亂的白T-shirt,接著打開房門,套上那髒污的布鞋,放輕腳步,一切都很熟練,他走到這層樓宿舍公用的浴室,但是他並沒有進去使用的打算。

他靜靜的在門口前站著。就只是站著。

突然一切就如預料中一般,在走廊的另一頭有了打開門的聲音,徐博章往後走了幾步,低著頭,口中念著節拍,數到4的時候,又突然往回向浴室走去。

「啊…」聽到一聲呼叫,徐博章頭抬起,那是種期待且熟悉的聲音。

「這麼巧…你也要用嗎?」對方有些靦腆的問著。

徐博章有些不好意思的別過了對方的視線,雙眼仍是不經意會注意到對方手上被毛巾蓋著的女性內衣褲。

「沒…沒關係,妳先吧,我…不急。」徐博章說著,雖然是盡力不讓對方發覺自己的視線,但仍是不斷掃視著那藏在毛巾內的白色內褲以及淡粉紅的胸罩。

「不好意思…每次都給你讓我,謝謝喔。」對方似乎很習以為常般地逕自往浴室走去,在進去浴室前,距離徐博章大約一公尺,徐博章才將頭抬起來,看著對方那飄逸的黑色長髮,貼身的白色襯衫、內裡的白色胸罩、深綠色短褲、深黃色的拖鞋。

對方在關上門前,在門的夾縫中對徐博章笑著點了點頭。

這是徐博章每天最快樂的時刻。

一種甜上心頭的幸福。

 

約莫過了數十分鐘,當浴室的門再度打開時,女人往兩側探頭探腦了一會兒,似乎以為有什麼人在等她,確定沒人後,女人悠然的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剛洗完澡的女人身上透著股清新的芳香,身上仍是穿著深綠色的短褲跟白色的襯衫,但是隨著濕潤有光亮的長髮下來的女人身體,帶著一種專屬於剛沐浴完的裊裊水氣,那股水氣會讓人的衣衫顯得透明而貼身,剛才換好的粉紅色胸罩毫不遮掩的坦露出來,緊貼臀部的短褲,也透出內裡內褲的痕跡…

徐博章在角落的一旁,低著頭,默默的看著女人離去,然後走進浴室。浴室內仍充滿著適才使用者的香味跟水氣,徐博章真喜歡這種感覺,迅速的脫去了自己的衣物,那種微熱的蒸氣包覆著自己的感覺,會讓他感覺渾身的疲勞跟不快一掃而空。他接著將馬桶的掀蓋放了下來,一屁股坐了下去,這種如廁的感覺讓他打從心裡感到舒服,縱使這只是個老舊的公眾馬桶。

離開浴室後,徐博章低著頭,老實說,他總是在這之後感到很憤恨,想到剛才自己那種陶醉的神情就覺得噁心,自己怎麼會這麼…病態!只為了頃刻的慾望,自己花了這許多機心,然後完事後還有種深深的罪惡感,那種罪惡感就像長滿刺的粗狀藤蔓,不停地纏繞住自己,用力攪緊,刺進血肉,扎進骨頭,讓自己痛苦的掙扎,然後難以自拔。

 

隔日,徐博章一如往常起了大早,拿著畫架跟畫具,彷如逃難般離開自己的寢室,騎上腳踏車,路經便利商店隨手買了份三明治跟飲料,逕自往學校騎去。然後機械式的回到昨日的空教室,架起畫架,擺上紙,然後瘋狂的作畫。

他這樣從早到晚作畫已經一個多禮拜了,然而他始終不滿意,到現在連構圖都出不來,每天每天都像在不停的想抓住什麼一樣,這種感覺讓他很憤恨,明明想畫的東西很明顯,卻怎麼也無法讓自己滿意,右手好像不是自己一直以來都能充分掌握的那隻手一樣,好像個殘廢。沒錯,就像個殘廢一樣,徐博章在心中重覆咬著這幾個字,

從小到大除了畫畫之外,自己沒有任何一項值得跟人誇耀的專長或興趣,自己是個甚至連看電視都會沒興趣的人,如果有天真的殘廢了,就是這隻右手,如果真的有個萬一…徐博章用左手緊抓著自己的右手腕喃喃念著。

「不,不行,一定還要撐一下,這樣我不甘心。」他心想。於是他奮力的將雙手拍了幾響,看看手掌,確定雙手都已經通紅,然後再用力拍自己的雙頰,深吸一口氣,繼續提筆作畫。

 

「笑一個,嘻~」一個穿著學士服的女孩拿著數位相機,對著面前一群同樣穿學士服,興奮展開笑顏的人指示著。

「好捨不得妳喔~~。」一對穿著學士服的女生緊抱在一起。

「哈哈。」

「終於畢業了…」

「喂,等下要幹嘛?」

「你之後打算做什麼?」

徐博章右手緊夾著畫框,穿梭在校園內各個一圈一圈聚集的人潮,週遭的嘻笑聲讓他不敢抬起頭,他覺得每個人都好耀眼,都洋溢著幸福跟快樂,他不自覺的矮了幾分,深怕被任何一個人發現到自己,更怕自己腋下的畫被人看到,只得快步往前走。照理說,他也是今年的畢業生,但他並沒有穿著學士服,參與任何一個團體,他之前也沒拍過畢業照,更不用說畢業典禮了,其實不是他不願意去,只是打從老師跟他說了要做畢業展的作品以來,他就再也不去上課了。

徐博章看了看錶,腳步又加快了幾分,來到舞蹈系的系辦前,他不敢太靠近,只敢保持一點距離在外向內窺視,但又怕人來人往的注意到自己怪異的行徑,於是讓自己顯得更是扭捏。

待了不知是幾分、幾秒、還是有過了幾小時,徐博章越來越有些不安,探頭張望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自己不知不覺也靠舞蹈系辦越來越近,終於,他在隔著毛玻璃的一端,看到了等待已久的目標。

眼前所見的物事瞬間消失,只看到那期待已久的目標,原本吵雜的環境也瞬間安靜了下來,他鼓起了最大的勇氣,雖然是這樣說,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卻一點猶豫都沒有,頭抬了起來,連脖子都伸了出去,紮實的踏著每一個出去的步伐。

徐博章走到一個女人的面前,兩手緊抓著畫框兩側,就這樣大剌剌將畫展示在女人的面前。

那是一幅油畫,大約有A1開方的大小,畫中場景是在浴室內,一個女人正將頭髮挽起來,面對著鏡子,而畫中的鏡子內投射出女孩清麗的身材,不著一絲衣衫。

徐博章此舉讓原本嘻鬧喧囂的系辦瞬間安靜了下來,大約靜了數秒,女人身旁的年輕男子先開口了:「這什麼?妳讓他畫妳的裸體?」

男子的話彷彿是個引爆點,然後整個系辦像炸了開來。

「這男的是誰啊?」

「挖靠,裸體耶,是依照本人去畫的嗎?很正耶。」

「這男的不是徐博章嗎?」

「MIYA的奶頭還是粉紅色耶!」

「原來他一直在畫的就是MIYA喔?他為什麼要畫MIYA啊?」

「徐博章是不是那個大一入學時就開過個人畫展那個?」

「他超怪的啊,整個是個怪人。」

「靠,我好想跟他買那張畫。」

「真的假的?他一張畫最高賣到百萬過?!」

……………………………………………………………………………………

 

「怎麼可能!你不要亂說!」女人轉頭瞪視著男子。

「MIYA,可是…真的很像耶…而且好像比妳本人還美…」女人一旁的女性友人喃喃念著。

「妳看,媽的這麼像,沒看過怎麼畫的出來。」男子用手比了比說道:「這種地方沒看過怎麼會這麼像?」

「喂!你很過分!我怎麼會知道!」女人說到後來整個臉部漲紅,不知是太激動,還是受到畫的影響。

「喂!你是誰啊?畫她幹嘛?你是不是看過她裸體?」男子毫不客氣的直指著徐博章質問,但卻也不敢碰到畫。

然後系辦又恢復了安靜,全部人都在期待著徐博章的回答。

「我愛妳。」徐博章將畫放回腋下,吐出了堅定而緩慢的三個字。他對於自己完全沒有停頓跟遲疑的語氣感到有些滿意的不可思議。

「原來是你!」女人一直沒看到徐博章的臉,從頭到尾都被面前那幅畫給擋住,現在一看到徐博章,立刻像想到什麼似的叫了出來。

「妳在裝什麼?他都可以畫妳的裸體妳怎麼可能不認識他。」女人身旁的男子嘲諷著。

「他只是跟我住同個宿舍的人,偶爾見過幾次面…」女人說到後來覺得有些不對勁,她看了看徐博章,雖然見過幾次,但是自己根本沒有仔細看過對方,眼前的人穿著一件白色Tshirt,有點破爛的牛仔褲,眉眼之間有些無神,黑眼圈很深,頂著一頭算是整理過的垃塌髮型,單從外表上看,她實在對他沒什麼好感,但不知為什麼,當她看到了畫,她覺得心都軟了,自己完全不懂繪畫,但也看的出來這幅畫畫得很美,美到甚至不敢相信畫中人就是自己,這種感覺太特別了,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是表演工作者,在內心深處總是期待著有人能一直注視著自己,看著自己、了解自己、期待自己,而這張畫充分的讓自己感受到這一切。

「現在是怎樣?」男子對這一切感到莫名其妙的生氣。轉過頭看到女人一臉迷濛的看著徐博章,怒氣愈發強烈,卻也沒有發作,只淡淡的說:「好啊,告白了,MIYA妳來選吧,妳要選眼前這傢伙還是我?」

徐博章一聽到男子這麼說,著急地似乎想表達什麼,卻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得慌忙的擺了擺手、搖搖頭。

那喚做MIYA的女人彷彿仍沉醉在被人看透的感覺,雙頰緋紅,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個…同學…很謝謝你畫我,不好意思,我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我…」

一旁的男子看到女人一臉徬徨迷惘的神情,已經忍受不住的說:「算了,看不下去,我幹嘛陪你們玩這齣智障戲,我走了,隨你們搞吧。」

當男子準備轉身離去時,徐博章突然抓住了他,用他那隻顫抖著的右手。

「怎樣,我還不能走嗎?全部人都在看我耍猴戲,你是要我演到底嗎?」

徐博章努力地動著嘴巴說:「我…我沒有想打擾你們的意思,只是想跟她說…我愛她,就這樣。」他拉著男人的手臂貼近女人,然後咬了咬下唇,低下了頭,雙眼用力閉緊。「不好意思。」說完左腋下夾緊了畫,衝出人群,頭也不回的狂奔出去。

徐博章顧不得他人在一旁的聲音了,只能一鼓腦的往前跑,他覺得快虛脫了,全身乏力,腦子空蕩蕩的,但是雙腳卻是出奇的活躍著,他什麼念頭都沒有,甚至連回想的心思都沒有,夠了,已經足夠了,現在他只想離開這裡,帶著這幅畫。

他迅速的跑到腳踏車旁,跨坐上去,一切動作再自然不過,然後兩腳抓狂似的運轉著,直到遠離了校園、遠離了人群,他才漸漸恢復了思緒。他不再畫畫了,打從頭他就決定了,他什麼都不要了。

他只是愛妳而已。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