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張喜帖

 

回到社區大門口,聽到警衛的呼叫聲,我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反射性回首望了一下。

他匆忙地拿著一張喜帖和信件簽收本遞給我簽收。我訝異於現在哪有人喜帖用掛號寄的。走往電梯的長廊下,我迫不及待地拆開看看到底是那個冒失鬼這麼慎重其事的來邀請。看到照片,我驚喜地說不出話,是張誌成!快六年沒見了,從他師大畢業典禮那天起,我們再也沒有互通訊息,包括我結婚前,還有蜜月時跑到他家去找他也不得其果。依稀記得他媽媽說他人在新竹當老師,至於是那所學校,她老人家也沒記這麼多,反正寒暑假會回金山住一陣子,沒幾天人就跑了。至於家用,因為都是弟弟在收,也沒隻字片語的地址讓我有個蛛絲馬跡可尋。這張喜帖讓我有「身在他鄉遇故知」的喜悅感,畢竟這喜帖算是喜上加喜,彷彿找到一個失散多年的親人,而一個月後他將娶妻生子、成家立業了,怎不讓人興奮!

喜帖內附著一疊厚厚的信,用鋼筆寫的!這年頭的人,大學畢業後寫字寫的歪七扭八,連自己的名字都嫌搞怪不多,還要藝術地標新立異,讓人看不懂才厲害;正式工作報告、文章信件都直接用電腦列印,又整齊又標準,像張誌成堅持用鋼筆書寫的人還真不多。我心中泛起一片窩心,至少代表他對我的尊重和崇拜依舊,並沒有因為多年沒聯絡而絲毫稍減。

信中大約意思是提到他今天的成就都是靠我一手提攜,他的婚禮無論如何要我撥空參加。去!去!去!我當然一定要參加,好些年沒見了。我將喜帖拋給老婆,告訴她我們將在一月份第二個星期天下鄉一趟。她早已忘了我們曾經專程到金山鄉找張誌成的事,對張誌成這名字也沒啥印象,於是我便將和張誌成交往的過程從頭到尾的告訴她。

 

§ 偏遠地區

 

大二那年,學校奉救國團的指示,要求各大專院校班聯會能成立「偏遠地區社會服務團」,以認養學校所在地教育資源不足的鄉鎮,鼓勵大專青年下鄉輔導孩童以及為政府作政策宣導、地方教學環境調查報告等事情。這紙命令一出,學校當然得照表操課。然而,在諸多宣傳和獎勵措施下,連我一共才廿個人報名,距員額所需尚不足廿五人。眼看著出發日期近逼,只好先成立「社會服務隊」擋擋。當所有同學在放暑假納涼、打工賺錢之際,我們卻仍在學校忙著編印、彩排和採買工作,以避免到時發生「下海救人,反先溺水」的窘況。

七月的第三個週五,我們按既定行程由團康室主任授旗出發。因為平時到金山街上或金山青年活動中心大都是假日前往,感覺沒什麼特別,金山就是一個海水浴場景點的市集,談不上有何深刻印象。等校車開了近二小時到達台北縣金山鄉磺港村中角國小的時候,我們一干人馬才驚於原來台北還有這麼落後的地方。

中角國小校前是一來一往、雙向僅二個線道的淡金公路,再過去一尺半就得跳海了。它的升旗台向前望去,翠巒峰疊,一顆顆、一座座地綿延到大屯山系,許多學生因為住山上,沒有產業道路可以騎腳踏車上學,因此早上得四點半起床,走兩小時山路才到學校;傍晚,還得走原路回去,我猜很多中、高年級的同學走到家應該都快八點了吧!我甚至不敢想像,如果冬雨季節又濘又滑的山路,究竟要如何往返學校。校舍一共只有兩座,一座是二層樓的教室、辦公室,外牆不知是海風銹蝕還是硫磺燻蝕,一粒粒、一塊塊的大小磁磚燻黃的燻黃、斑剝的斑剝;教室裡的牆壁也似乎年久失修,表面的裂痕活像蜘蛛網竄得滿間都是。校桌椅則是補補貼貼,很明顯的看的出來用報廢的桌腳釘在較舊的桌面下又拼湊成一張「勇腳桌」。另一座校舍區塊則是一層樓的倉庫兼廚房,是雜舊桌椅、器材和體育用品囤積的地方。

我們進駐後將二樓二邊的教室課桌併排成通舖,靠女廁是女生宿舍,相反則是男生宿舍。未來十五天裡,我們都得在這邊睡。等埋灶理鍋吃完晚餐,我們旋即在磺港村民活動中心就先敦親睦鄰地放映了第一場電影--精武門。但電影放映前,我們隊長當然有些開場白要演說,介紹我們此行來的目的,活動有:國小科學學習營、趣味運動大會、電影放映、家庭訪問(政策宣導)和電氣維修等等。當然,最重要的是嘉年華晚會,將由學童、村民和我們合作,在次週日晚上演出,敦請大家踴躍安排節目和報名。

 

§ 英雄崇拜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們就被早到、急著報名參加學習營的小朋友嘰嘰喳喳地吵醒。沒辦法,只好倉促地分頭進行,有空的人先去張羅早餐,學習營的老師則是分低、中、高三個年級班分別帶開。比較麻煩的是我們原先規定六年級以下的國小生才能參加,在人數不足的狀況下,一旁充滿期盼有「特赦」機會的幾個即將升國二的學生到底要不要、能不能讓他們參加,這其中包含張誌成兄弟,因為弟弟張誌為是五年級生,弟弟來了,哥哥也跟著來湊熱鬧。由於金山鄉整個轄區中很難找出幾個大學生,面對一大群城裡來、頂著大學生身分的大男生、大女生們,他們感到很好奇,想知道大學生和一般人有什麼不同。為了滿足孩子的好奇心,隊長決定讓所有學生統統可以報名參加。

我在隊上的職責是材管組兼維修組的組長,除了教小孩用電常識的學習課程外,我還得指導其他「大學生」如何修理家電用品,至於每二天一部的電影放映也是我,最最慘的應該是嘉年華晚會,我得彈風琴、吉他伴奏,還兼音響調控。我們編了六組小朋友玩遊戲、演話劇、合唱團和熱舞表演;此外,咱們這群大學生的熱門音樂和民歌演唱節目也需要我伴隨排練、表演。整個團隊裡的工作除了燒菜、煮飯外,我都得插上一腳。因為活動多樣化,我跟當地的小朋友最熟、也最受歡迎,尤其是國中生的那五個人,愛在我修電器的時候問東問西,還將電料箱東翻西翻,甚至我彈吉他他們也要加隻手撥弄,或是去扭轉麥克風的擴大器。總之,不曉得他們是來「學習」,還是來「亂」的,連我晚上開工作簡討會,他們也要在操場等我,等我陪他們在星空下聊聊外頭的世界和唸大學的「神跡」。對他們來說,國中畢業後,家境好一點的就上高工,普通的就幫忙家裡種田或是被送到親戚家當學徒:水泥工、油漆工、修理機車工、碾米和烘培茶業的學徒都有。我除了鼓勵他們多唸書的好處,也聽他們講些在我們看來是同一個村,可是貧富差距和家裡從事行業的不同、各人家裡有什麼「慷慨、悲慘」的事發生。像說我前面寫黎明即起,走山路上學的事也是這時候知道的。不入地獄,不瞭解地獄的悲慘更勝人間千百倍;沒見過地獄,不知道知足、惜福和行善積德會有好果報。真的!身在都市裡專職唸書的我們真是不曉得和這些人家的小孩相比較是有多麼的幸福!

 

§ 知性之灘

 

一天下午,我沒什麼重要的工作,禁不起他們慫恿,於是藉著家訪的理由,我們一行十幾個國中國小生、男男女女就騎著腳踏車相載到磺港附近的岩岸去潛水。我交代他們:除非意外,像漲潮或大浪打來,否則一律不准作危險動作和脫離我視線範圍。一群小蘿蔔頭在那三個小時的潛水、游泳玩的滿盡興的。其實,原本就住在靠海的他們大多數水性都比我好,我只是比較担心男生欺負女生,壓女生下去喝鹹水的惡作劇。

這段午後,我有一半時間待在岸上注視著海面。張誌成一直隨著我的腳步,我作什麼,他就跟著我。問他為什麼不下水,他問我可不可以和他聊聊。

「王大哥!我看你在你們隊上很活躍喔!?」張誌成先開頭說。

我回道:「還好啦!能者多勞!既然選擇參加社服隊,我的觀念就是盡量奉獻自己。感覺『好不好』,留給別人決定,凡事盡其在我就好!」

張誌成接著問:「王大哥我覺得你好厲害耶!什麼都會!你是學什麼的啊?」

「我唸商科,記帳的!」我一時三刻無法說明商學院的課程,簡捷地閃過回說。

張誌成睜大眼睛問道:「記帳?那你怎麼對電器知道這麼多?還有樂器、音響那些東西!」

我回說:「哦,沒什麼!修理電器是騙吃騙吃而已,我在家也是送給水電修啊!來到這裡,只是打鴨子上架、硬著頭皮幫忙修而已。還有,最重要的是不要太浪費,可以修的東西盡量修一修,可以用就好。除非重要組件壞了,像馬達、IC、電路板等等,不要製造一大堆廢棄物,處理起來也是頂麻煩的,不能隨意四處丟。總之,不管是不是故意,反正人類製造了太多地球固有之外的加工物,對地球環境的維護來說都是一種負担。至於會不會修電器,我不過就是善用電錶,先測試通不通電,再試試主要零件的電流、電壓輸出夠不夠,不夠就換零件,等該量的都量了,實在找不出原因,只好告訴主人報銷了。在這裡能修好這麼多東西,大部份是靠運氣好吧!」

張誌成聽我說了一堆道理,不曉得到底懂不懂:「王大哥,真希望以後我也能像你一樣厲害!」

我謙虛的笑說:「沒什麼啦!在學校比我厲害的人多的是,我不過是一顆小沙子而已。倒是你,你家是種田的,看樣子將來大概是留在家裡種田,有機會你要多唸點書,有沒有用處是其次,但至少一定會有好處。套句課本的話:開卷有益,不是嗎?」

「可是我們唸書根本比不過那些在街上開店作生意的。他們大部份都有請家教補習,要不然就是送到台北市去唸書,可以上補習班。就算這樣,每年也沒出多少唸高中的。我家更不用說了,上學之外,我要除草、曬稻、養豬、餵雞…雜事一大堆,功課沒辦法和街上的人比拼的。」張誌成似乎滿腹委屈的說。

我趕緊糾正他的觀念:「哦~喔!不對,不對!唸書不是光看成績,也不是非得人人都要補習才能唸高中、上大學。升學管道有很多,行行出狀元,讀高職、專科一樣可以拿到碩士、博士。讀書最要緊的是熟讀課本,習作課題,只要能融會貫通、舉一反三,一樣可以考好成績,不要事事拿家境當藉口。勤能補拙,一天一小時不夠用,那就一天少睡一小時,比別人多下一分功夫,一樣可以出人頭地的!」

「嗯!我知道了!」

當天,黃昏前下起雷陣雨,我們大家都四處奔竄地各自回去,結束了午後的潛水之旅。

 

§ 學有所成

 

    那段期間社服下鄉的行程真是給我行囊滿載而歸的學習之旅。日後學校正式在班聯會成立了社會服務團,每年寒暑假跑遍從淡水到頭城之間的所有鄉市鎮。可能,人總是對第一次特別懷念,因為容易在第一次全心投入,我的經驗和付出的態度讓我升到總團長的位階。

    往後的兩年裡,我幾乎每個月至少一次會收到張誌成的信,多數是他對求學的問題和窮鄉僻壤的生活態度及觀感,我總不厭其煩耐心地回信,鼓勵他要向上。後來,他參加北聯考試,同時考上復興高中和大安高工,因為當時復興高中的升學率不是很好,而且學校地點和課後學習的考量上對張誌成來說不是很理想,因此我勸他走技職路線,並安排他到我高中同學家寄宿,每個月象徵性收他五百塊月租。其實,五百塊光早餐費就不夠了,還好同學的媽媽知道此事,力挺我對張誌成的幫助。

    張誌成在大安高工的成績表現很優異,每學期都是模具科第一名。三年級下學期參加學校的推薦甄試,以第一名成績保送台北工專機械工程科。記得放榜後,他拉著我到他家,他老爸殺豬宰雞弄了幾桌宴席請村裡的人在村民活動中心熱鬧了一番,到處宣揚都是我的功勞。由於我快要退役了,並且知道我不會留在台北工作,那攤慶功宴給我的感觸真是很多,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有志氣,沒有不能成功的道理。

    過了五年,我長期在南部討生活,而且居無定所,偶爾接到張誌成的來信都是回台北時放在我書桌上的,若要回信,也不知張誌成子彈涼了沒,所以很少回信。可那段時間,張誌成還真是有心,總一段時間就會寫信報告他的狀況,比較重要的有,他當完兵之後又跑去插班考大學,錄取到國立師範大學工教系;另外,就是他快畢業要正式升格為老師,他希望他的畢業典禮我能代表家長去參加。畢業典禮我有到,除了恭喜他,心裡高興之餘,也有點難過。他的畢業典禮是他滿廿八歲的時候才拿到大學文憑,這段歲月真是難為他,如果他像其他國中同學一樣,十八歲前先娶老婆再當兵,現在小孩都十歲大了。因為一個外地人給了他一顆無名的種子,竟埋下他十餘年的辛苦,廿八歲人生才剛要起步,真是天知道究竟算是命好,還是…!?

 

§ 光宗耀祖

 

    元月份的第二個禮拜,我開著車子全家到金山中角參加張誌成的婚禮。席間,他爸爸媽媽一定要我坐主婚人的大位,我回說阿公在,怎麼樣也輪不到我當主婚人。張誌成的阿爸說:「無要緊!我老爸知啦!伊講一定就愛你做主婚人!」拗不過盛情,我只好勉為其難充任主婚人。其實,新郎今年卅四歲,在厝邊隔壁算是阿公級的老新郎了,我真是有點靦於担任主婚人。當司儀站在左邊唱名,我望著台下,耳邊忽聽有點聲音:「張主任要出來了!」,我感到很納悶,因為小孩口中的「張主任」指的應該是新郎新娘,而新郎姓張,莫非…張誌成當了什麼主任?這時,張誌成自己先衝上台說話:「各位鄉親氏大!大家聽我講,…」約略的將十幾年前我初次到中角國小結緣,後來又如何鼓勵、幫助他的事蹟從頭說了一遍。害我一直點頭、臉紅的想找地洞,最後在張誌成說:「…,就是講,那無王先生的栽培,著無今日的張誌成…!」掌聲之中,我趕快推他下台,此時迎娶新娘、行禮如儀來的重要的多!

    在一杯杯恭喜和道謝的喜酒杯聲中,我問清楚了結論:那就是金山高中將改制為綜合高中,除了普通科,也將包含技職科班,在立法委員的爭取下,張誌成將成為改制後不作第二人想的技職教育部主管候選名單--在地、科班出身,努力的成就也是鄉民中最出色的活榜樣,正所謂「實至名歸」!

 

§ 追逐陽光的人

 

   回台北的車程上,我一路咀嚼張誌成的成長過程。記得他在專科之前個性很靦腆、自卑,他認為自己只能站在別人的背後,望著別人的背影行走,就連專科二年級時喜歡一個電子科的女生,也只敢追隨其後,望著她蓮步輕移,對著阿娜多姿的腰身流盡口水。我曾鼓勵他壯著胆子去邀約或寫封仰慕信投石問路,以他優異的成績說不定可以獲得青睞,他當時只是搖搖頭說:「(幻)想想就好!」我當時用盡了力氣解說:「一個人想要成功、出人頭地,一定要迎向陽光,除了將自己的影子踩在腳下、身後,還要讓其他競爭者只能望之項背,追著你的影子跑!」沒想到,張誌成對此事的感想頗深,他今天的成就,我只能說來自於他的處處用心、事事堅持地迎向陽光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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