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夾著刺骨的寒風。

 

除了在華中工作的那段日子--零下一度,地面鋪層霜,雙腿從腳趾到膝蓋都凍僵著。在台灣,從來沒有這種經歷過,但現在冷的讓人感覺全身不舒服,尤其是耳朵。

 

接近耶誕了,一年即將到尾。許多人的心情總顯的複雜--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多數的普羅眾生是在自己覺得不如意的三百六十五天度著,因為古有明訓:「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我猜大家都不如意。相反的,果反用「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來期盼自己在新的一年開始能有好的開端、否極泰來,一掃過去的陰霾,過「年」是不是會令人「感覺」快樂點?但日復一日,歲歲月月,年紀越大,感受「年」之將屆,特別容易讓情緒盪到谷底。如果「紀元」這玩意兒能讓人翻身,世上不會產生憂苦。

 

昨天我打電話回老爸家,問耶誕節家裡有沒有聚會。老爸說,因為媽媽中風癱瘓,四肢無法動作,心情不好,再加上寒冷,今年的familyday就不打算舉辦了。此事令我更加心涼的雪上加霜。

 

媽媽是個後母。雖然我不是她親生的,可是從我六歲她嫁入王家,我們的生活的確是每天在改善。原本老爸已經快要沒什麼朋友了,有的只是債主--不是要酒錢的,就是要舞廳簽帳的,連我們的生活也從來都是阿母去賒欠來才有粥喝的。可是媽媽到我們家之後,不但克勤克儉幫助老爸的事業,還照顧一家九口的生活。記憶裡,媽媽教導我的第一件人生的大道理就是「這輩子賺多賺少,是好是壞都沒關係,最要緊的就是不要欠人家錢。」小時候不明白人際關係是什麼,只知道上門的男男女女都是要債的。媽媽在張羅事業、應付債主之際,我想低聲下氣的哀求延些日期,尤其,錢又不是她借、她花的。但為了讓小孩有尊嚴的過日子,她從來也沒向我們說或表現欠債難堪的場景。所以我們這群小孩第一個學習的人生課題就是:不欠債!

 

 

媽媽嫁到我家來的時候我還有個不知道的弟弟,已經「賣」給奶媽當義子的弟弟;其實,那也不叫「賣」,就只是因為阿母身體不好,弟弟生下來沒有奶水喝,只好請奶媽帶。誰知養了一年多,老爸沒付過半分錢,也沒錢可以付,後來乾脆說:如果要,弟弟就讓他們領養,當抵債。到我八歲那年,弟弟回來了,因為媽媽託人打聽找了好久,才探出奶媽她們搬到桃園龍潭躲老爸,目的就是要親生父子關係斷絕個徹底,那知冒出第二個女人,還是花了四萬元將弟弟贖回來。想想那年代,四萬元可是半棟公寓的錢吶!除了我和弟弟年紀小,其他兄姐都算是成熟、有思考能力的小孩了,常常就會為王家和媽媽娘家的人槓起來,媽媽有時常覺得很委屈,事實上,父親顧家的態度並沒有改善多少,要養一缸子人口,媽媽真是很辛苦、很勞累的全部自幾張羅。但她說:好!由得你們去說,「後母敢作,屎敢吃」,我既然決定嫁乎王仔,就不怕吃苦,嘴生在你們臉上,愛怎說,笑罵由人。

 

媽媽從小沒唸過多少書,雖然有上過小學,但學歷程度應該僅止於「識字」,而且日本字還多過漢字。她在日據戰爭末期起就開始掘碳、養豬、賣雜貨養家,但她骨子裡從不感到自己命苦或自卑。要不是後來家裡不但衣食無虞,還可以有存款、買房子,一些王家親戚想坐享其成,於是就四處放話說,老爸賺來的錢都給媽媽霸佔著,吃人不吐骨頭…等等的惡言惡語,但其實媽媽除了要顧好她的心上人的面子、裡子外,還有雙方家庭近廿口人要吃、要住,還要學費唸書,甚且,我們家在我以上的兄姐全是唸私立學校,每一學期開學的註冊費就要好幾萬,光想這筆錢就不是一般人扛的起的。

 

到我卅幾歲,老爸在大陸老家花了美金二萬元娶了個二房,不但我們看不下去,老爸還為了那二房和老媽拳腳相向、大打出手。我們一度勸媽媽和老爸離婚,不要硬著吞忍那一輩子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的傢伙,也不想想自己已經七老八十了,還娶什麼二房。剛開放回鄉探親之始,「二奶」這玩意我不知道眼底除了錢還有些什麼,但老爸不但不這麼想,還登堂入室地將二房的名字寫進族譜中,簡直快把我們氣炸了,真是鬼迷心竅!還好,此事件沒多久,那二奶奈不住寂寞的生理需求,趁機和小白臉跑了。老爸傷心了好一陣子,也病了好一陣子。那段期間,媽媽還是親自調理羹藥不假他人之手。每回上醫院領藥回來,嘴裡就碎碎唸著說:也不想想自己的身體,擱細姨咧!真是前輩子欠你的!沒法度,相欠債,這世該還就盡快還清,免得來世再繼續「糕糕纏」!嘴上這麼唸,其實我們心裡都知道,她縱到地老天荒,最在意的還是她的「阿娜答」!

 

俗話說:烏鴉嘴,乎雷雷!好事不靈,壞事靈!就在前年初春的夜裡,她突然大聲嚷著要進房和老爸一起睡,其實他倆分房睡已經很多年了,那夜一直到天亮她都無法動彈、不能言語。老爸早上感覺不對勁的情況下叫了119送到醫院,才知老媽中風了。在醫院人事不省昏迷了三個星期,到她醒來,全身已無力再活動。經過半年的復健和炙藥都不見改善,大家只好放棄了,請個外勞每日照顧餵食和推輪椅讓她進出活動。

 

最近的兩次回家,她都傷心的向我哭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不想再繼續這樣活下去,怎樣才能快點死。我安慰地回說:「妳常說棺材裡裝的不是老人,而是死人;再說,妳年輕時一路辛苦到現在,現在好了,妳可以好好休息,換我們侍候妳了,放寬心!天地命運自有定數,命不該絕時,也許還有轉機!…」說到此時,她滿臉淚水,連我自己都不相信謊言,她又怎可能聽的進去?

 

時序初冬後我便極少再回家探望媽媽了。我每天心裡都在掙扎著自己的不孝,但許多事我確有難言之隱。一來,她教我作人第一要緊就是不要欠人家錢,可近年來我收入一天比一天少,逐漸的向銀行貸款,分期金已壓的我喘不過氣來;再者,她老人家一輩子辛勤,腳踏實地、埋頭苦幹的榜樣,我也沒學好,我每天都花大錢妄想一步登天,中一注頭彩,我就可以解決上半輩子好逸惡勞、好吃懶作的罪愆;最糟的是,我曾多次興起念頭,與其將心力放在沒救的人身上,倒不如好好栽培兒女成龍成鳳。但這個念頭對媽媽來說是如此的不公平,如果當初她也將我們王家放下,也不會有今天的我。不管我現時是否成材,但媽媽辛勤的養育之恩卻是無可抹滅的。心裡響起的那句年輕時引以不屑的俚語:飼子不論,飼父母照頓算!前世媽媽無論是欠誰的,雖然還未蓋棺論定,但相信她該還的已經還清了;而我這輩子欠她的,願來世加倍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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