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小問題困擾我很久,使我覺得膩,然而這個問題卻來自於它自身:人活多久會覺得膩?倘若一位個性老成的青年在少年維特便已具備中老年人的心境,那往後的日子又要如何形容那般的漫長和苦澀?

我在一間診所工作,工作項目一開始有點繁雜,但再繁雜的東西透過時間的累積也會熟悉到膩,如同午餐時間決定要吃什麼一樣,有幾間不錯但也已經吃到膩的餐廳作為選擇項目,但終究要選擇一間還殘留新鮮感的裹腹,當走進時又要面對那千篇一律的菜單(有滿漢全席亦然),腦袋開始盤算著上禮拜才吃過A飯+B湯,前幾天才吃過的C餐+D湯的組合,昨天才剛嚐過比較冷門的E餐;今天你想嚐鮮來點不一樣的,以為透過縝密的思考可以誕生出新花樣,當老闆問「要點什麼餐?」經過再三考量你終於說出A餐+D湯,看似別出心裁了,但這種新鮮感卻是由已經像回鍋油那般膩的組合項目再重組而成,也許有時你對重口味的肉排感到油膩(心裡和口感的雙重的膩)會勸自己為地球暖化盡分力,改吃素好了,有20道素食,透過統計學那類排列組合的運算,可能有千萬種組合,但不是每道菜都想吃的,素食食材大多由豆類瓜類包辦,扣除清蒸豆腐和皮蛋豆腐這種類似的替代品,再扣除挑食的項目,可能只剩10道菜可選,如此一來菜色組合驟降了。生命裡可悲卻永恆的真理是:「一天要吃三餐」(除非減肥或苦修日食一麥),如果胃口好一點,可能會增加餐數。每餐四菜一湯就好,最後再清淡的的菜也免不了一種輪迴下的宿命:膩。

有人揶揄繁忙的倫敦人生活被簡化成三步驟:工作、睡覺、搭地鐵。

高雄的交通一向為大眾詬病,但真正該詬病的卻不是交通,而是交通騎士。雖然在法律無明文規定,但這城市的交通實屬自治區,紅綠燈和交通號誌僅供參考,即便施政者未雨綢繆建造出兩條通向主要景點的捷運線道,但真正的高雄在地人依舊喜歡騎著小綿羊、大野狼壓馬路。

對我而言,長大的過程是一道慢慢收斂成一元一次的方程式,最後生活模式也差不多等於工作+睡覺+搭地鐵(機車就是我的地鐵),然而這卻可以更簡化成一個更簡易的公式:膩+膩+膩。

南部以熱情聞名,在空間的對照上,相較於台北確實如此;但在時間軸的對照,比起往昔的農村生活,依舊和北部的淡漠相仿。文字的意義會隨著時間遞變,近來我時常懷疑MSN的聯絡人還能稱的上「朋友」嗎?還是早已悲情地退化成酒肉朋友?即使群組美其名為「好友」、「死黨」、「哥們」,久而久之也看膩了(即便裡頭有林志玲)。我就像青春期想遠離父母的管轄般,與朋友的理念漸行漸遠,不想再整天膩在一起,這時唯一想做的就是寄情於工作和異性。

診所十坪大的工作場所真夠膩了!儘管每天三班的櫃臺小姐都不一樣,但對習慣面對紅男綠女的現代人而言可能一天就膩了。最後生活的感覺是看膩了、吃膩了、玩膩了、逛膩了……最後竟……活膩了!

當早班那位年近四十、態度親切的櫃臺小姐因家庭糾紛離職時,雖然事不關己,但唯一要好的同事離職卻令我悵然若失。為什麼人們常用悵然「若」失來形容明明「已經」失去了的東西呢?在一片經濟恐慌下,三天的應徵時間便來了兩百位應徵者,經過醫師娘的精挑細選,最後挑選一位年紀比我小數歲的女生,外表充斥著青澀的氣質,戴支厚框眼鏡,雙腳踩(不是穿)著一雙濟公般的布鞋,帶著女生缺乏自信下慣有的駝背,頭髮有些凌亂,但整體的氣質還算清新。

初始,我時常對這小妹交代一些該注意事項,從每天清潔項目、如何與病患應對進退、醫師親屬間的利害關係……,最後還透露不少醫師八卦,就在這種家常閒聊下,儘管她寡言內向也開始和我熱絡起來。

當一種甜蜜的氣氛在曖昧的語言和矜持的互動下,逐漸醞釀、醞釀……形成一種接近愛情的氛圍時,面對這種情境該有怎樣的心情?興奮?猶豫或害怕?儘管曾經面臨過不少次這種情境,我始終感到無所適從。也許是看穿了人生的現實面,我和她都沒談過戀愛,但在面對這次可能萌發的愛情都有一種不正常的冷靜和矜持,該興奮時不興奮算是病吧!

上班時,她就在我咫尺之內,數台監視器嚴密監控著診所大小事,醫師坐在辦公室,像情報頭子清楚掌握著室內每個角落,他早已下令上班不准閒聊,杜絕員工任何勾結和洩密的機會。然而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他有天羅地網的監視器,我們卻有無孔不入的MSN,身處一個如《1984》老大哥(big brother)的環境,我們還是對上眼了,這算是她剛來公司上班的「來電」禮。

某次週末我問她有何活動?「有朋友邀才會出去,不然都待在家。」 從她的氣息和對話研判,我篤定她沒交過男朋友,於是大方邀約看電影,她沒有一般女生的猜忌和矜持,爽快答應。當天預計會各騎機車前往,她臨時打電話說機車被家人騎出。

「那我載妳好了!」回話時,我邊質疑難道初次出遊的她不怕被男生吃豆腐,還是欲擒故縱的伎倆,我把這次約會定義成同事的純邀約,不願多猜忌。到了集合地,我看見她頓覺耳目一新,摘下厚框眼鏡戴上隱形眼鏡,清新的臉龐顯露,足踏的不是那雙台客穿法的步鞋,而是一雙清秀閃亮的高跟鞋,這是生平有女生為我穿高跟鞋,我興奮中帶點感動,只要再設計髮型和服裝就足以令男人動心,然而內涵和精神面尚待評估,「上車吧!」

到了電影院,我禮貌詢問想看什麼種類的電影?有排斥的類型嗎?「隨便!」時下年輕人的這種回答究竟是隨和、隨性還是真的隨便,我始終不懂。

「妳要買點東西吃嗎?」

「剛吃過不會很餓?」

「中途可能會餓,要不要吃點鹹酥雞?」詢問時,我暗想她皮膚潔淨,思想單純,可能吃不慣這種重口味垃圾食物。

「好啊!我還滿愛吃。」她隨性回答。

當鹹酥雞放在我和她中間時,這種感覺親暱且微甜,我想著:「難道情侶就是這樣嗎?」在電影院裡花了四小時看兩部懸疑片,中途我還偷偷打盹,在看電影時我沒有那種想藉打哈欠之名行搭肩之實的念頭,想得比較多的是等一下去哪?「也許她是個大玩家」我心想。

電影結束後,我提議美術館正在展覽普普教父Andy Wathol的作品,她回答依舊率性,我判定以她這種沒個性的個性勢必要男方主導行程。我沒有某些男人那般狡猾,第一次約會就帶女方去寺廟拜拜探測對方態度如何,我決定帶她去感染藝文氣息。當天戶外廣場有政治名人鋼琴演奏會,我隨口問問她家庭的政治色彩,「我父母應該是挺綠的吧。」她的語氣透露對政治不感興趣,這是好現象。「我們先看展覽吧。」

進館後,大師Andy Wathol的作品就在右側,票價每位兩百,考慮了她和我的經濟狀況,這參觀並不經濟,我們決定只看免費展出。美術館不少主題是長年展出,只有幾間展覽室會定期更換,當走到我看過N遍的高雄歷史主題館時隨意提問:「妳應該去過西子灣吧?」

她搖搖頭,「只經過沒進去過,平常沒人邀,不會想去。」

「那妳不會和姊妹一起出去嗎?」

「她們更不愛出去——」

此言讓我難承接話題,當下的心境已經淪為禮貌性地應付閒聊,真希望約會趕緊結束。之後我問她一連串景點去過沒?中山大學、渡輪船、旗津公園、壽山、中央公園、漢神巨蛋,不是沒去過就是只從旁經過,當下我對她的表現真的膩了,難道約會是這般盲目又疲乏嗎?在長期工作欠缺遊玩下,我還是鼓起勇氣帶她去「認識」高雄。

騎車登上旗津渡輪船,「這要坐多久?」她問。我用手指著對岸碼頭代替回應。搭船途中我們沒有太多對話,這沈默並非來自尷尬和陌生,而是出自一種背景和認知上的落差,人與人之間的認識過程不就是在沈默中摸索,逐漸建構出話題嗎?

到了對岸海灘,我先買了張抓餅討好她封閉的心和沈默的嘴,當時接近黃昏,我詢問晚餐想吃什麼,提議有間海鮮餐廳挺有名,「我對蝦子過敏,不常吃海鮮。」折煞風景!但我不以為忤,「那麼邊逛邊找吧!」

當兩人踏在旗津海灘上時,海灘面積因為某次颱風被刮蝕掉一半,也僅剩一半(不及格)的美感,大批群眾站在原有二分之一的海灘,顯著狹隘擁擠,原本被埋在海裡的水管突兀露出水面極煞風景,我向她簡介這海灘滿目瘡痍的由來。下一站往風車公園出發,牽車途中,她難得主動表現出對攤販的燒酒螺感興趣。「老闆,包五十。」拎著香辣的燒酒螺,舒爽吹著晚風,風車公園的昏黃天空飄舞著繽紛風箏,我們挑了一處面對海洋的長椅坐下,此時當務之急不是散步,而是嗑完手上那包燒酒螺。

「這在吃什麼?」她捏起一顆問著。

「這種小吃是空穴來風,是在吃調味料,我吸一次給妳看。」

一小包燒酒螺吸得我嘴唇頭皮發麻,這真是美味便宜又殺時間的小吃,吸螺肉的過程我們閒聊一番,交換彼此生活和工作心得(實際上我單向傳授),聊聊興趣家庭,我感到她實在是一位過份單純的女生,有個念頭便在腦海盤旋:「這種乖乖牌宅女要追嗎?可以娶嗎?」倘若我不喜歡宅女,那全世界又有幾個女生非宅女?我的朋友可都是不折不扣的宅男,我也是「準」宅男啊!有這種溫純質樸的女生相伴不也是一種幸福!我想到文豪歌德和詩人布雷克的老婆都是文盲,便不想再用門當戶對的階級觀念看待愛情?當下我體會到現實人生中那種無法追求到自己真愛,卻又為時間逼迫妥協的愛情是種生命的沈重。這種愛如同那包燒酒螺,「食之無肉,棄之可惜」,或許許多人的愛情都無脫於此吧!最後雙方演變成一種「將就」的心態。

我早已經捨棄夢中情人、情定終生、風花雪月這類病態的憧憬,至少今天還有個我不討厭的女生相陪,在現在這個善於挑剔的時代已經算是奢求了,以後不需要窩囊到和死黨躲在紅茶店偷瞄辣妹,叼大老二了。

回途中,看見一間Subway,「潛艇堡妳應該吃過吧!」不出所料我得到否定句,點了兩個6吋堡,她竟說不餓,好一陣白搭!我耐性幾乎消耗殆盡(此時的我已經厭倦了和異性約會,然而這卻是第一次)。我索性自己大快朵頤,看著她無喜無悲的表情,當天我心情的起伏可是大喜大悲,始終不瞭解她快不快樂,或許她對生活已經感到膩了。

「不管今天怎樣,灑脫來個happy ending吧!」我告訴自己。逛百貨公司應該可以正中每個女生下懷吧!原本想以漢神巨蛋做為今日行程的閉幕,「百貨都差不多吧!沒什麼好逛的。」這句話徹底擊垮瓦解平日足智多謀的我,然而這句平凡的話也讓我感受到一位最平凡女生的「非凡」思想。

載她回家途中,我感覺到約會是種嚴厲的慢性疲勞,想著今天花費一整天導遊又掏錢請客值得嗎?算了!人生可不是會計學,不要再計較對方是不是豐胸肥臀,對人大方是種能力也是種快樂!何況她也是一個值得善待的女生。

回到家洗完澡,手機上出現一封簡訊:「你這樣會不會累啊?明天如果比較早到診所再還你錢,今天玩得滿快樂的,Thank you。」當晚我確實滿累的,更感到膩,但卻不斷告訴自己「應該快樂」。我時常納悶外頭那些終日尋歡作樂的年輕人為何不膩?我真切渴望愛情嗎?還是男人下流的基因作祟,只是貪求女人青春的肉體。我想到哲學家桑塔耶那(Santayana)的一句話:「肉體的快感是離美感最遠的快感。」總之,當晚的我對人類感官的一切需求和刺激感到深沈的悲哀和厭倦。

大科學家愛因斯坦說過:「我只在腦裡做實驗,真正的實驗就留給別人去做。」或許我的人生屬於修行命格,對於愛情壓根沒耐性,只適合在腦海沙盤推演不適合實踐,思及至此,我頓時感念父母的偉大,思維他們怎能忍受苦悶的家庭生活數十年;我開始嚴肅觀察大街小巷的行人在忙什麼?搭捷運的、趕公車的、過馬路的始終那樣多那樣急,「難道他們對這種生活都不膩嗎?為何不放慢腳步?」也許他們根本喪失感覺能力了,也或許對「膩」這種感覺膩了。

在診所上班,我曾聽過一位出家師父因慢性頭痛哀嘆「人生是苦」,出家人追求萬事皆空,既然一切皆空何來痛苦?我想遁入空門的過久也會膩吧。我好奇詢問過一位九旬師父:「你們廟裡最小的出家人幾歲?」

「六歲。」

「才六歲!?他是被迫出家的吧?」

「是自願的。小時候他和弟弟第一次去廟裡拜拜,便向父母吵著說要出家,削髮前一刻,弟弟在上廁所,他說『你卡緊喔,時間袂赴啊!我是嘸要等你喔!』後來廟方住持用天眼看出他前世是位出家人,這輩子佛緣深厚。」

六歲出家?難道人生真是那般無趣乏味!?尚未就讀樂趣十足的幼稚園(還有麥當勞和遠足呢!)就渴望遁入空門,出家就真的不膩嗎?那為何診所師父又要喊著人生是苦,我想無論在家眾或出家眾都要面臨「膩」的苦果吧,生命的過程既是逆境,亦是「膩」境。也許我對於單身真的夠膩了,父母常有意無意催促我交女友結婚之類的,但我似乎對未曾經歷過的婚姻生活更加厭倦。

幾年來,為重度憂鬱症所緊緊糾纏,醫生囑咐我不要想太多,建議不妨交個女友分散注意,老大不小的我的確該談戀愛了,然而這正是廣泛焦慮症的開始:情人節該送怎樣的禮物、約會該如何打扮、平日要怎樣安排驚喜、見到她父母該怎樣開口、該怎樣賺更多錢……瞬間,生命的難題指數成長;或許我還要苦惱怎麼面對女人的愛情考古題:「你愛我嗎?愛多久?」、「我和你媽一起掉到河裡要救誰?」……,單身又憂鬱時,我怕尋短不敢想太多,我愛歌手張震嶽歌裡那句:「我不敢想得太多,因為我一個人」,兩個人的時候我更不敢想了。

經濟學說「休閒」是種財貨,那麼戀愛又算什麼呢?奢侈品?炫耀財?還是必需品?每個月總得克勤克儉才能攢存幾千塊的我再來場熱戀必定淪落為月光族,麵包和愛情的難題啊!

愛好想像創作的我自詡是個文史工作者,模擬著一個未來極可能發生的情境:假設我們變成情人,當戀情走到某個階段,我到她家吃飯懇切地說出:「伯父,伯母,請把女兒交給我照顧。」

「先生,請問你從事什麼?」她父母打量著我。

這時我會像懺悔般猶豫說出:「文……史工作者!」

「什麼!?穩死工作者!」

伯父伯母天縱英明,在下的確不才!這時代男人的上進心、責任感、家庭觀就跟信用貸款、空頭支票一樣不可靠,存款數目顯得有威權多了。我迷戀紀伯倫那詩句:「世上如果沒有愛你的心和你愛的心,那你不過是飄散的灰塵」,我確實當灰塵滿久了,也許久到令人髮指,我雖覺得汗顏,然而當灰塵可恥嗎?我曾經被憂鬱症的深切痛楚折磨到只篤信佛教的虛無和空境,塵埃還代表著牽掛。「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我曾看過《Science》雜誌一篇報導說人類和老鼠的基因只差3%,外型差距如此大的兩種生物密碼差距竟這般小!想必男女之間應該差不到0.3%吧!那為何我們又要愛一個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人呢?攬鏡自照、顧影自憐不是單純簡易多了嗎?難道愛情只是純粹喜歡肉慾的乳房和陰部?愛如果如此美好,為何耶和華沒有老婆呢?為何宙斯又要時常出軌呢?擁有不計其數的情聖Casa Nova為何感嘆自己女人緣不好?……一連串彼此對立的道德和獸性不斷浮現腦海,這真是叔本華的《愛與生的苦惱》,也許醫生說錯了,愛不是憂鬱症的解藥,而是肇因。

我的心境處在一種迷離、徬徨、患得患失的心境,她那雙釋出善意又近在咫尺的手,我還在猶豫該不該牽,那是認養愛的儀式。是我沒勇氣還是根本不想牽?也許是久病離群讓我自卑懦弱,怕把自己的痛苦和悲觀傳染給她吧,我應該被隔離,徹底封鎖體內瘋狂的DNA。

晚年的尼采住在精神病院,神情渙散,目光呆滯,妹妹探病時心疼落淚,他掏手帕遞給她:「妹妹,有什麼好哭的?我們不是曾幸福過嗎?」任何生命的深沈美感都隱含著痛苦吧!慶幸我早已擁抱著一句真理: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

糟了!我得戀愛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