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 子

甚麼?這個題目之前有人用過了?

那又如何?與我有何相干?

喔!不能用別人用過的,除了會被誤導外,還有甚麼來著?

基於先入為主,後者的作品往往不被青睞?是這樣嗎?

或許你說的都對。

不過,我並不在乎。

題目相同不等於內容相同。

旁人寫旁人的故事,我寫我的,誰也管不著誰吧!

同意嗎?同意了就別多話,仔細的聽我說故事吧!

 

第一個 二分之一

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夜。

沙發圍著一條帶狀的石桌,桌面上密密實實的堆放著各式花紋的碗盤,形狀大多是圓形,樣式和色澤都相當普通,是那種在傳統市場中以三個五十塊低價叫賣的廉價商品。

  兩張雙人沙發和一張單人沙發在距電視機一公尺遠的地方散列開來,沙發與沙發間的空隙被小小矮矮的圓凳填滿,每張椅子都被不同的身影佔據。沙發的毛絮從幾處破損處冒出頭來,探向一片黯紅色中。幾個人橫七豎八的躺在沙發上,個個默契十足的擺出挺著肚子以半餵進沙發嘴巴裡的相同姿勢,臉上則呈現出既痛苦又滿足的表情,活像躺在長椅上享受著吳神父腳底按摩的人。

  「小霖,媽媽剛才不是說過東西放那麼旁邊容易打翻,要你把杯子推進去點嗎?你不聽,你看你,又打翻東西了吧!」

  她像一具失控的火車頭般從廚房衝向大廳,停在桌面幾乎被餐盤淹沒的石桌旁,原有的杯盤狼藉景象,又意外的遭到可樂渲染,深濃的咖啡色澤在繞過盤間不均勻的潑向半個桌面,織就出暴風雨洗劫過的奇異世界。擠壓在胸口的煩躁與內心深處的無奈在滯礙凝重的空氣中意外結合,為了壓抑那股不平之氣,她使勁的甩著抹布抹著污水,在窄小的角落中圈出一個小小的宇宙黑洞。偶有幾滴深漬機警的逃出黑洞外,沿著桌角滾落地面,然後藏進磨石地板黑黑髒髒的裂縫裡去。

  大寶小霖楞楞的立在桌邊,頭低低的,垂著雙手,一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尷尬表情。

  「孩子還小,妳別老是罵他。小孩子嘛!哪個不打翻東西的。」

闇啞的聲音起於單人沙發上被緊緊吸附的婦人,不過五十出頭年紀卻已養出一頭花白而粗糙的毛髮,話一說完勉強挺起的身子便回軟下來,一口一口進了沙發的血盆大口內。

  「媽,孩子就是這樣被你寵壞的。」

靈無奈的翻了一下白眼輕輕嘆息起來,倒不是因為孩子難教導致心情不好甚麼的,只是習慣性的嘆息,一如過去。

「去和室陪弟弟玩吧!」

一接收到母親所下達的命令,小霖立時如釋重負的跳進和室躲藏,避開了母親帶著苛責的眼神他的心情輕鬆不少,不時傳出爽朗而愉悅的笑聲。

  「冰箱裡有好多水果,妳看看阿建愛吃甚麼就弄甚麼。」

婦人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螢幕,隨著上演的戲碼時而微笑時而蹙眉,想起不知是誰說小孩和老人永遠與電視脫不了干係,靈緊緊抿著的唇瓣忍不住扯開一絲笑容。

「媽,哥哥打我……」

還來不及擲出回應,小寶哽咽的呼救聲倒先搶著從和室裡悲切的傳出,靈再也顧不得尚待收拾的殘局,油膩的雙手在腰際的圍裙隨手擦拭了一下便又趕著去排解紛爭了。

「是弟弟先打我的……。」

和室房裡,小霖正雙手叉腰的對著弟弟小寶生氣叫囂著,說到激動處還不時加上肢體語言,弟弟也不甘示弱的搶白還擊。

「是你先搶我的糖果的。」

「那是我的糖果,你的早就吃完了………」

兩兄弟你一言我一語的僵持不下,一個八歲,一個四歲,正是最愛爭鬧鬥氣的時候。這種鬧劇每天都得上映個幾回,起初她還耐性十足的諄諄教誨,時日一久,再好的性子也被磨光,勸說的興致不再,索性直接攔上前隔開兩人。

「你們兩個別鬧了好不好?你們就不能乖一點嗎?每天吵吵鬧鬧的,你們兩個不嫌煩我還嫌煩呢!」

翻了翻白眼,靈陰沉著臉說,看來是真的動了肝火。視線切過和室房向外望去,孩子的父親阿建正屈起腿縮在沙發上,繼續專心一意的盯牢電視,對和室內發生的一切恍如未聞,看在靈的眼裡被撩起的怒火燒的更是織烈。

孩子永遠是母親的!這是誰說過的話她壓根不記得了,反正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正身不由己的印證此話,這個認知讓她心靈的熱度急速的降溫。

「你能不能不要看電視幫忙管教小孩?」

她投注在阿建身上的目光燃著星火,小小的火簇正如火如荼的燒著,可惜她的激烈反應只換來先生阿建滿是歉意的微笑,此外甚麼也沒有。

「你們別再吵了,再吵阿姨要罵人了喔!」

終於她的妹妹滿看不下了,板起臉來恫嚇孩子,不知道是因為她的臉原本看起來就凶,還是她本身具有教養孩子的天賦,孩子對她的話總是言聽計從,這齣鬧劇終告落幕。

「你們乖,阿姨去拿蛋糕給你們吃。」

蘭從矮矮的板凳上站了起來,面帶笑容的回到廚房去,不一會兒出來時,兩手捧著一個約六吋大的鮮奶油蛋糕。

「我要吃。」

「阿姨,我也要。」

小霖和小名不約而同搶成一團,蛋糕尚未正式過刀,外圍的鮮奶油倒先被瓜分殆盡,破損的外觀可以看見黃黃的海綿蛋糕,以及鑲在其間一粒粒乾乾扁扁的葡萄乾。

「你們真是太沒規矩了。還不乖乖坐好!我看哪個小朋友最乖,最先坐好,先坐好的乖寶寶才有蛋糕吃。」

辛苦做糕餅的人是蘭,但每次發號司令主導一切的卻是滿,偏偏孩子們對她的話十分信服,果真安安靜靜的就定位坐定,顯然是應了一句古話:手裡有糖便是娘。

「你們也太誇張了吧!才剛吃完晚飯,現在馬上又要接著吃蛋糕,我就不相信你們的胃口真的那麼好。你們兄弟倆別再胡鬧了,還不快去把房間的玩具收拾乾淨。」

靈的語氣裡儘是不滿。那也難怪了,她捧著疊了半天高的碗盤來回走了兩趟才清空的桌面又再度凌亂起來,心頭的朗朗乾坤頓時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烏雲蓋頂的黑暗世界。

「沒關係啦!小孩要吃就給他吃嘛!幹嘛那麼小氣。」阿建伸了一下懶腰,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但除了動動兩片嘴皮外,他始終沒有進一步行動。

小氣!這個男人、她的丈夫居然說她小氣!不給小孩吃蛋糕她是小氣,可孩子吃壞肚子呢?他只要負責開車送他們上醫院,心急如焚的守在孩子身邊不眠不休照料的人卻是她,這樣公平嗎?他總是搶著當好人,壞人的缺就由她遞補,她心裡又何嘗真的好受過?他可以甚麼都不顧、甚麼都不管只做他的好好先生便成,而她呢?她卻無法卸下心頭這塊肉獨自灑脫起來。身為孩子的母親,她對孩子有一定的期許與責任,她並不奢求孩子將來能夠飛黃騰達,只願他們平平順順的度過一生,成為一個光明磊落的謙謙君子,她便餘願足已。但她無論做甚麼,得不到先生支持也就罷了,偏偏還三不五十的扯她後腿,忙的心力交瘁卻一無所獲,也難怪她氣憤難平了。

「不行吃!萬一等一下又鬧肚子痛怎麼辦?」

寶貝還小,對吃的不懂節制,再加上他的腸胃吸收不好,她說甚麼也不能放任他因飲食無制而遭受身體上的苦。

「不會啦!要吃就給他吃嘛!不給他吃待會兒要哭起來更麻煩了。」

阿建以一種看待冥頑不靈的眼神瞪著自己的妻子,他想不通只不過是吃個蛋糕而已,妻子何以要如此堅持計較。

聲音才息,小霖和小寶已默契十足的號哭起來,大大的淚珠順著圓圓的臉頰滑落,一些被東一塊油漬西一塊畫筆的淺色毛衣吸了進去,其餘的則落在地面被毛毯一口吞下。當真是配合的天衣無縫。

「給他們吃吧!不然這樣子哭鬧下去準沒完沒了了。」母親看不下去忍不住開口了,看著面前活蹦跳脫的女兒們,她想起了過去那段艱辛歲月,眼眶一紅,心田深處感到萬分不捨起來。

抹布被靈重重的摔在地板上,在搗毀了一整排的步兵連和摧毀了幾架軍用機後,才像死去似的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裡。

「好啦!好啦!你們愛吃就吃吧!我不管你們了。」她一定是氣瘋了才會發出這種高八度的尖叫聲,而且一發洩完就頭也不回的往房間衝去,不久後一陣驚天動地的撕裂聲響起,眾人不約而同的回頭看著那扇單薄可憐的木門。幸好還做的牢靠,不然早就不知道壞了幾回。

房裡的靈靠著門板不住的喘息著,委曲的眼淚就像斷線的風箏似的落個不停,她強忍著沒有哭出聲音。她一面流淚一面不放棄的豎起耳朵捕捉門外的零星聲響,固執的認為別人不理會她也就算了,她的丈夫至少也該來關心她一下吧!可惜除了客廳偶而響起的孩子們愉快的笑聲外,屬於她的腳步聲和應有的溫暖問候一樣也沒有。可以想見還在客廳的丈夫,想必正守著電視節目一副八風吹不動屹立不搖的堅定模樣。對於他完全沒有任何其它的舉動她覺得相當失望,雖然這不是第一次,她總是不免期盼著事情會有例外狀況發生,只要能奢求到哪怕是一點點的關懷也好,那她為這個家的所有付出便覺得值得了。顯然她想錯了,一切都是自己癡心妄想罷了!這既然不是第一次,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難道他不關心她不在乎她早已成為一種習慣?甚至漠視她的存在也是?!結婚時的甜言蜜語如今都消失到哪兒去了?當初的那些海誓山盟是被風吹向何方?曾經讓她對婚姻猶豫不決最後終於首肯的千金承諾如今又被海帶往哪兒去?難道真如過來人說的婚前婚後真的相差很多,只不過是她自己愚蠢的不去相信而已?果真如此,那她這些年為這個家付出的一切又算甚麼?一再委曲求全辛苦建立而成的家,卻似乎不屬於她的。想起丈夫的薄涼,孩子的淡漠,以及她蒼老孤獨的心靈,更多的酸楚從最深的心靈深處溢出,也催出了更多的眼淚。

「阿建,你要不要進去看看她?」

完全不是預期中的聲音,來自母親的溫暖再多也撫慰不了她的心。

「不用啦!讓她一個人安靜一下也好。」

這回雖然是預期中的聲音,但回覆卻不如預期,她的心情更酸更苦了。客廳的電視不知道在上演著甚麼,一伙人配合著節奏癡癡的笑著,沒人注意到她還關在門裡面。她像是另外一個家族的人似的,雖然近在咫尺,但裡頭的親蜜空氣她怎麼也走不進去。所有的人對於她的存在似乎都無所謂。或許她只是一個過路的人,在不經意中溶入這個家庭就自以為可以名正言順的成為當中的一份子,事實上她仍然只是一個旁觀者,這個家根本沒有她的容身之處。如果是,她沒有理由去逃避,這是她的人生,她無論如何都得去面對。辛酸被一股怒火取代,她堅強的抹去了淚,拉開房門,打起直腰桿挺直了背後,她昂然的走了出去。

「阿靈,快來這邊坐下吃西瓜。」阿建的聲音很自然,好像甚麼事也沒發生過。

說也奇怪,聽他這麼一說怒氣似乎立刻就煙消雲散了。肯定是她前世欠他的,她想,不然怎麼每次對他她都生不了氣,就算真的生氣氣也一下子就過去了。她能拿他怎麼辦呢?對他,她是沒折了。她輕輕嘆了口氣,慢吞吞的走過去在他旁邊一直保留的空位坐下,然後跟著大家盯著前方的電視螢幕,只不過裡頭演甚麼都彷彿與她無關似的,她的思緒仍然滯留在自己的世界裡,別人走不進來,而她自己也不想出去。

這是她精挑細選下的人生,好壞都是自己的選擇,就算發生甚麼事也只能自己默默去承受,誰也埋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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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