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著第一次登台表演時的模樣,他不是主角,人雖在台上,但台詞就是龍套固定的那兩句吆喝,與名角一同站在台上,名角扮的是台下戲迷們耳熟能詳的司馬懿,而他則是與另外三人成了那三十萬大軍;四人代表著三十萬大軍,這讓他想起了另一場戲,曹孟德帶領八十萬大軍下江東,不知道台下的人有沒有發現,這八十萬大軍同樣還是他們四人。

在正式登台前,他與其他同門的師兄弟們,過了一段不算短的學藝生涯;他在八歲那年被雙親給扔在戲班裡,從此之後就再也沒有他們的消息。

每日起床用不著掀開被子,因為根本就沒有被子能在夜晚保暖,即使是嚴冬,也只有一條薄薄的蓆子而已,但即使是冷到牙齒打顫,他還是得乖乖下床去,與同伴們打掃戲園,還有替師父與前輩們準備早飯;這時的太陽通常還沒爬過山頭,同齡的孩子可能還窩在暖暖的被窩中,享受著天明前的美夢。

在他的印象中,對童年的記憶少之又少,但要一想起來,到現在都還會發抖。

例行工作結束後,當日沒排到戲的演員們就固定教這些剛進門的小徒弟;站馬步那腰一蹲下去,常常就是半個時辰,要是中途塌下來了,不免換來一頓毒打與責罵。

但對他來說,最難的地方並不是這些武活兒,而是上台演出時最重要的『詞』。

授詞這件事,通常是由老師父親自教導;回憶裡,那白髮長鬚的老人,有著與祥和外表不一的嚴厲,他總是坐在那張圓木凳上,一旁的炭爐上的瓦壺裡燒著茶水,穿著件白布上衣與灰布袍褲,與一雙麻草編成的涼鞋,枯瘦的手老是離不開那細長的菸管,在吞雲吐霧間吟唱著那一幕幕的戲詞。

老師父不識字,據說他比自己更早歲數就被扔進戲班裡,而這樣的自己都不認得幾個字了,更別說他老人家了。

老人對著菸嘴深吸了一口,雲霧與唱詞便在雙唇律動間,自喉頭竄出,他雖然沒念過書,但腦裡記得的戲本恐怕用一輛牛車也不見得拉的動。

當老人端起茶杯斟茶時,就輪到他們這幫小傢伙們唱了;稚嫩的嗓音,含糊的台詞從他那缺了幾個牙的小嘴中傳出,但過沒一會兒,那聲音變越來越小、越來越細,然後開始斷斷續續,直到他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為止。

這時候,老人的菸管便會往他們身上掃去,連帶著幾聲怒罵;燒燙了的菸頭打在身上,留下一撇紅色條紋,有時還會把皮膚給燙破,形成一道菸疤。一道又一道,剛癒合的傷痕上,又掃出了一道新的疤痕,但老先生不管這些,他只知道你笨、你蠢,記不住台詞,是個這輩子只能跑龍套的廢物;一本本、一頁頁、一字字的戲詞,就這樣烙在他們的童年裡,痛的如此難忘。

過了些年,離他第一次登台後又過了好一些日子,他憑著自己的努力成了戲園子裡的活招牌,只要是他登台的那日,戲院裡絕對是高朋滿座,不論是在早市殺豬宰羊的市井小民,還是方才跟洋人談完生意的富人,都會窩到這來,心甘情願的掏出銀子來尋樂子。

台旁的老人拉著二胡、敲著鑼鼓,他一亮相便是滿堂的碰頭好,據說那熱鬧的聲音即便隔了三條街外也能清楚的聽見。

當初的小徒弟,這時也成了叼著菸管訓斥著小崽子們的名角,將一字又一字的臺本,深深的烙進這幫小孩的童年裡。

最後一次登台的景象,到現在仍然歷歷在目,那時唱的戲碼是『三氣周瑜』,在他正準備要叫板開唱的同時,戲園子的大門便給人撞開了;幾名身著綠衣綠帽,左臂上別著紅色袖標的年輕人,一進門就直衝戲台子上,二話不說地便把台上的演員全拉下台,有幾名人則衝進了後台邊,嚷嚷著要所有人都出去,一個也不准留。

他們一夥人被這些年輕人強拉到大街上,狠狠的跩在地上,在旁圍觀的人們也只是看著,而沒人出來制止,好像他們摔著是活該似的。

他雖早有些耳聞風聲,但沒想過說這樣的是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下三濫、下九流……不堪入耳的辱罵聲,從人群間源源不絕的傳出,一字一句的目標都指向他們;一個石塊飛過了他的頂上,砸中了後頭的小徒弟,他連忙過去要看看情況,但還沒站起來,一旁的年輕人就狠狠的在他臉上踹了一腳。

『活該。』

唱戲唱了大半輩子,換來的是這句話。

那晚,他沒等紅衛兵動手,自個兒放了把火,燒了這待了大半輩子的戲園子;破爛的戲衣還沒換下,上頭還沾著小徒弟的血漬,臉上的妝也沒卸,望著燃燒的戲園,妝被眼角的兩行熱淚染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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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他自己都不記得,究竟離那放火的夜晚過了多少年;就在今天早上,兩個年輕人來敲他家的門。

他起先是愣了一會兒,兩眼不自主的往他們左臂上瞄去──或許怕他們是紅衛兵吧。

他們進入屋內與他聊了好一陣子,話題總繞著戲曲打轉;他們兩人是某間藝術學校的學生,想請老先生在畢業展時上台演出一段。

等他們都離開後,他拆開了年輕人留下的節目單,忍不住無奈的乾笑了幾聲;『三氣周瑜』,戲單上不只這齣戲,但他兩眼的目光卻無法從這行小字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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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完這次,恐怕就再也沒機會登台了吧……"

他忍不住這樣告訴自己;望著鏡子裡的自己,他險些認不出來,鏡子裡那意氣風發的名角,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成了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了?

但他沒有太多的時間思考這問題。

他站在出將的舞台口,偷望著台下的景象;不比當年,那時的戲園子裡淨是木頭釘的板凳,只有些達官顯要才有著靠背的椅子能坐,現在則都換成內塞棉絮的絨皮椅子,而且為子劃分之清楚,像極了棋盤上的楚河漢界。

台邊也沒拉著二胡的老人,更別說打鑼擊鼓的了,連個鑼槌的影子都沒瞧見,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在何時就已錄好的鑼鼓聲,冰冷的重複著那同樣的節奏……一切都不同了。

一聲叫板,總算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滿堂的碰頭好在偌大的禮堂內迴盪著,該他出場了。

一出將,熟悉的鑼鼓聲再度響起,台下所有的戲迷們不論老少,全都屏息以待;但他們等到的,只是老人的靜默不語,與在那尷尬間穿梭來回的鑼鼓音。

老人什麼也不說,一語不發的,從方才露臉的地方又走了回去;沒帶身段、沒唱腔、沒詞。

在後台,正當主事的學生要上前關切,想釐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時,他看見老人坐在梳理檯前,瘦小的身軀微微的顫抖著。

「我……」他低沉黯啞的嗓子哩,緩緩的吐出這幾個字:「我忘了要怎麼唱了……」兩點淚珠自他滿是皺紋的眼角落下;沒帶身段、沒唱腔、沒詞,有著的,只剩下滿身的老菸疤,與那哭花了的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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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erature200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