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水餃,……。

「你一個人在廚房裡忙了一個多小時,就只是一盤冷凍水餃!」

我有點難以置信,幾乎只能尖叫;總覺得會是些炸醬麵之類的。很不想安慰你,雖然還是有些感動;尤其是大熱天的,廚房的空間並不大,看見你那半長不短的髮緣,不經意地滴下了幾顆汗水;於是,決定把所有的話,都在我吞了吞口水中,讓它們瞬間不見。

忙了這麼久的你,沒有顯得疲憊,仍然是你習慣的微笑,不多說什麼,倒了些醬油、醋之類的,你正為我準備著,你特製的水餃沾醬。

 

很喜歡品嚐食物的各種滋味,你說:「酸和甜,應該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定點。」

那是認識你的第七年,你開始對做菜起了很大的興趣,最喜歡用冷凍食品,變化出意想不到的美食;你總是很得意的,拿著我的碗,舀著你的成果,眼睛彎成水餃的模樣,說著:「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涼了,就不好吃了!

和一個朋友認識了多年,後半對他的記憶,就只是食物了。總覺得記不清楚很多的細節,想來也是因為多年沒碰面了;那一段歲月,為了一圓他開餐廳的夢想,我和他每到假日,就去不同縣市的地方風味餐廳,一間一間地試吃著。

 

──九層塔酥炸虎頭蜂蛹

我只能抱著白飯,無辜地望著他,「真的一定要嗎?」

他點點了點頭,仍然是一副什麼東西,都應該要試試看的樣子。

其實,和他會認識,都緣於一場誤會,那時還很年幼,彼此都是忸怩作態、脾氣古怪、個性堅持的中學生;總而言之,時間過去了很遠,只是每當跟他在一起,便覺得做任何事情,都像是在冒險一般,就像眼前的這盤地方特產-九層塔酥炸虎頭蜂蛹。

還是有點不忍心,這些白白的蜂蛹,早已失去了變態的機會,我沒有拿起筷子,仍仔仔細細地觀察著整盤菜,大部分都是白白嫩嫩小小的,但有些,看起來就只差一點點了,還是無奈地喪失了破蛹而出的時機;看著、看著,仍不時會為了這盤生命,作出了無限的惋惜;於是,我只吃九層塔酥。

他看了看我碗裡的九層塔,才終於夾起了第一個蜂蛹,重重地裹了些胡椒鹽,好像有點太多了,他猶豫了一下,便一口咬下,臉上原本沉重的包袱,只是一秒的時間,卻全部卸下,他開始夾起了第二個蜂蛹;我有點懷疑,雖然,高蛋白的魅力很誘人,卻仍讓我很怯步,而他,在第二個蛹的咀嚼間,筷子上的蜂蛹,沾的胡椒鹽變少了,臉上還不時露出些驚喜。

他說著:「試試看!蛋白質很軟滑!老闆炸的恰到好處!」

我還是低著頭,扒著白飯,他抓住了我的手,示意我停止;眼睛裡的誠懇,讓我後來也吃了兩、三個蜂蛹,滋味很特別;但印象深刻的,卻是他剛才的眼神,我一向對於真誠,就是沒輒。

他始終都是想到什麼,便做什麼的人吧!像是獵人一樣,在深山裡尋覓食物的蹤跡,不管雲霧是否已纏繞了整座山頭,他也不會罷休,就此離去;不管是暴雨是否已經沖蝕著腳下的泥土,他也不會隨便退縮,他仍會頑強地守候;不過,都只是當下吧!我認識的他,一直都是個只專注於當下的人,……。

 

──三杯珍鮮

眼前是一片沙漠,我卻聞到海的味道;是濃濃的鹽味,還帶著濕濕的水氣,空氣裡,原本熾熱滾燙的艷陽,不再直射皮膚;是因為海洋,就快要出現在眼前;不再是黃色的火焰,讓每一步都顯得遲疑,而是藍白相間的浪花泡沫,還有色彩繽紛的海島天堂,讓每一步地接近,都有了義無反顧的道理。

我和他都是愛吃海味的人,之前也試吃了不少餐廳,一天週末的中午,他決定要來嘗試不一樣的新菜色,就是三杯海鮮;但他說是要做出,不同於以前對於三杯的感覺。

又是半個小時過去了,我想,如果他真的想開餐廳,我會建議他,速度最好要控制一下;嘴裡還是叨叨絮絮地講個不停,但是,當他從廚房裡走出來時,汗水一點、一點地往地板上滴,啪!啪!

於是,什麼建議都不見了,心裡面,全是期待著他的表現;那是一盤色彩美麗,還飄著新鮮海味的一道三杯菜色。

嚐了第一口,三杯的重味倒不是很強烈,取而代之的,是食材口感的脆與嫩,還有自然的鹽味,很清爽的夏天菜色;但真的是三杯的燒法,溫度控制的很好,調味的取捨是關鍵,還有食物的配色,魷魚與三杯醬料的顏色接近,給人感覺味道較重,但魷魚本身不易入味,所以保持了清淡的口感;而視覺上,仍像是三杯的感覺,還有蝦子的鮮豔與甜椒的紅脆,花枝也是一絕,不軟爛還帶著三杯的香氣;彈性、脆度、軟嫩,吃起來的口感很新鮮,配色也顯得紅綠青翠。

真的是崇拜,我忍不住地一吃再吃;他仍然很靜默的,看著我對於他成品的稱讚,只有嘴角,微微露出些了得意。

「真的好吃!很下飯!不配飯,也不會太鹹!」

話才說完,我又夾了一隻蝦子。

他也開始盛了飯,準備品嚐一下自己努力一番的成果。

我覺得,他該是心滿意足了;就像是成果豐碩的獵人,應當下山了,馱著所有的收穫,他該回頭,停下腳步,示意些誠敬,望著先前的道路。

 

──梅子雞

仍然是個夏天,他還是想存錢開間餐廳,原來,樂於追逐夢想的他,仍不會僅只想做做拿手菜,請朋友吃爾爾。

他仍然想嘗試做一些有獨特風格的功夫菜;又是個試吃水果餐的季節,陪著他跑遍了南部大半的山頭,只見,每一間餐廳都是人滿為患,我有點快要不行了,肚子裡餓得連空氣都不剩,坐在車裡,肚子凹癟的,有些想要反胃;他見狀,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就在一個路口的轉彎,他停了一下車,問我:「是不是有些暈車了?」我搖搖頭,臉色倒有些難看,嘴唇也發了白。

就在這個時候,他四處張望著,看見前方,有一家餐廳,門口才停放了一台車,於是,我們停好了車,便往餐廳的方向走去。

餐廳的門口真的有停放著一台車,但餐廳裡卻是空盪盪,沒有半個人的痕跡;實在是太餓了,我早餐也沒有來得及吃,所以,已經沒有力氣了,我趕緊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過了一下子,廚房裡,有人向我們的座位走近,是老闆,看起來三十出頭,人很客氣;他說:「很抱歉!在廚房裡忙著,你們先看看菜單。」

我將菜單拿給他,實在是沒有什麼精神拿主意了,我只想趕緊吃飯。

他點的是梅子雞,說是怕我反胃後,什麼東西都會吃不下;我沒有什麼話想搭理的,只覺得,自己為什麼會和他在這裡餓著肚子,而且,還是在只有一人管理的餐廳裡吃飯。

點完菜,老闆進去了許久,我盛了白飯,一口一口慢慢地咀嚼著,飯已經保溫了很久,但仍然還是彈性十足,夾起來還能粒粒分明,黏性適中,有自然的白米香;他也先吃了幾口飯,然後抬頭看了我一下,我說著:「老闆很用心,連白飯都煮得這麼成功,只是生意怎麼這麼的清淡?」他聽完,也趕緊跑到外面,去看了看附近生意的情況;他搖著頭說著:「是地點不太好,在一個不會讓人家想停車的地方。」

接下來,又是一陣等待,我們倆捧著白飯,耐心地等著,大約過了十幾分鐘,老闆端出了一整鍋,滿滿的雞肉鍋,又靦腆地向我們道歉,說是讓我們久等了;我趕緊跟老闆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們不趕時間!」

他先盛了碗湯,喝了一口,「好香哦!妳聞聞看!」,我也舀了一口湯,細細地聞著,有中藥的香味,還有梅子熟了的味道。很特別的滋味,老闆看來,真的是很用心地在煮這鍋梅子雞,湯頭是自己醃的梅子,很自然熟香的氣味;雞肉很紮實,是附近空地上養的放山雞,燉久了,雞肉吸滿了梅子酸酸的香味,吃起來很爽口;還有這整鍋湯的調味,是用中藥滷包製成,雞湯喝起來不油不膩的;連原本不舒服的肚子,都開胃了起來,我還連吃了兩碗白飯。

我們吃得速度不快,一直在研究這梅子雞的做法,可這之中,卻一直沒有第二桌的客人再進來,我有點同情老闆,這麼用心的一位廚師!

「看來選對開店的地點,和會做菜是一樣的重要!」我同他這麼說著。

他又看了看整家店面,心裡,也很替老闆感覺到可惜。

回程的路上,他開車開得很慢,好像在思考些什麼;我打破了沉默:「開店的事情,怎麼樣?」他深呼吸了一下,丟了本地圖給我;我知道,地點果然是最難以抉擇的,不過,如此遲疑的他,我倒是頭一次發現;不是刻意想要嘲笑些什麼,只是很難看見,他如此的躊躇不前。

我想起了,認識的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在前頭,為自己的夢想衝刺著,而我只是在後面,守護著他的夢想,還拼命喊著:加油!偶爾,我也會想陪他向前突破,但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一個人決定,一個人冒險著。

涼了,真的就不好吃了!是食物的滋味,嚐不出來了;也是,一種感官上的冷卻!他一直都是為著自己的想法,而冒險;而我?一種朋友的支持?我有點疑惑了,我為著的,是他的夢想,還是,他這個人?

看著,那一位獨自點菜、煮菜、算帳的老闆,那是他的夢想嗎?是否,有人也曾想幫幫他?

 

──波蘿排骨

梅子雞事件之後,他看來有些困惑了,我不是很了解他的癥結點,畢竟地點可以商量的,但是自己心靈上的疑問,似乎沒人幫得上忙;我帶著一顆鳳梨,還有在市場剛買的排骨,第一次,我主動地走近他家的廚房,很整潔的白色,怕是弄髒了,便可以隨時發現吧!

曾經,我們討論過,如果開店了,廚房的設施要用的有點異國風味,還要有一塊大理石的料理桌,這樣一定能夠做出許多不一樣酸甜滋味的獨特風味菜。我拿出了鳳梨邊削著,有點擔心黃金色的汁液會沾附上白色的料理台,還是不太習慣,用著別人家裡的廚房。

他走進了廚房,接過了我削好皮的鳳梨,還解下了我的圍裙,不,其實是他專用的,一件黑色的圍裙;他還是想自己來作這道波蘿排骨,這是一道糖醋料理。我說著:「不是說好了,今天我要表現一下!」他搖著頭,一邊則穿上圍裙。

隨他了,我在一旁看著;看他十根不太像男生的手指,正在切著紅色、黃色的甜椒,很細心溫柔的俐落,食材在他手中,並不容易被切壞掉。

沉默且專注的眼神,他以前一個人準備登山用品時,也是這樣認真的嗎?不敢馬虎,不能大意;他對任何事情其實應該都很認真的,只是,他很容易半途而廢;從以前的想當觀星族,後來又迷上了登山,之後還有自行車環島,他沒有一樣完成的,但他當下做的時候,又是這樣的認真,總讓人無法苛責他;我有點擔心,這次,他是不是又過不了自己的那一關了。

總算他恢復了點活力,微笑地端出了波蘿排骨,我先夾了塊鳳梨,酸甜甜的滋味,好極了!他也拿了碗,坐了下來,開始品嘗著排骨的味道;我夾了塊肉,說著,「裡面的肉還很軟!火候控制得很好!」他有點放心,人也放鬆了下來,又吃了幾塊甜椒。

他說:「開店的事情,我想緩一緩!」

驚訝的我,抬頭看著他,心想:該不會是,又想半途而廢了吧!他看著我呆掉的表情,似乎猜到了我心中的想法;他趕緊澄清:「不是要放棄!我是想,把自己之前想做的事情,都先完成,這樣,我一定會更有勇氣,去面對之後的挑戰的!」

我仍是一臉不解。他拍了拍我的頭,又接著說:「以前,我總是遇到瓶頸就逃避,這次不會了;但我還是想要先完成之前沒完成的環島;順便也去看看開餐廳的地點!」

這下,我總算聽明白了。

 

──奇異果餡香蕉法式土司

他開始出發的那一天,基於關心,我還是忍不住去看看他,我做了,塗了香蕉泥的奇異果餡法式土司,是他出發第一天的午餐,也是他特別跟我要求的;想來也覺得好笑,認識那麼多年了,但那卻是我第一次,做東西給他吃。

那天之後,我們偶爾,通了通電話,已經沒有再碰面了。

涼了,就不好吃了!

涼了的,或許只是食物本身;而永遠熱騰騰的,便是記憶裡的味道。

一個朋友,認識了多年,後來對他的記憶,就只是食物的滋味了。

迄今,他仍然沒有完成當時想開餐廳的夢想,但年少曾經不停作著,環島與自助旅行的夢,他則正在實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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